向死而生

柴小花下楼吃完早饭，刚回到房间，只感觉肚子一阵剧痛，接着下身一股热流汨汨而出，她明白这次的胎儿又保不住了。

这次小花不再惊慌，她呆呆地在床沿坐了半晌，任凭血水湿透了裤管，流向地面。直到浑身发冷，她才拖过被子，躺了下来。

她抚摸着盖在身上那床大红的印着鸳鸯图案缎面被子，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被子是三年前她和余辉登记结婚那天，她自己亲自挑选来的。虽然是二婚，也没办过婚礼。但是她的现任丈夫余辉，还是按她的要求，装修了婚房，沙发、家具、电器一应俱全。

为了增加点喜庆气氛，领结婚证的当天，小花特意去买了这大红的缎面被套，因为她从小就喜欢红色，她觉得这鲜艳的红色，能给她生活的激情和动力。

然而今天，小花已不再渴望红色能给她带来激情，坎坷的生活已让她身心俱疲、千疮百孔……

(1)

柴小花出生在云贵高原的一个小山村，她出生的时候，全国正在热播电影《小花》。她那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就把这个美丽的名字，给了自己的女儿，希望他也能像电影里的小花一样聪明美丽。

小花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为了养育她们兄妹几个，小花的父亲一直在周边的县市打临工，小花从小就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帮着做些农活，帮带弟弟妹妹。

家乡虽然贫穷，但却是个风景别致的地方，最出名的是百里杜鹃。每年的三四月间，红红的杜鹃花绵延百里，开满整个山间。每到这个季节，小花总会带着弟弟妹妹，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边打猪草，一边穿梭于姹紫嫣红的杜鹃花海中，敏捷的奔跑着，跳跃着，因此，她深深地爱上了这鲜艳的红色。虽然贫穷，物质生活极度贫乏，但风光旖旎的家乡美景，还是给她的童年带来些许快乐。

小花因为带弟弟妹妹，并不能正常地上学。待她断断续续的上完小学，十五岁的小花，就和当地的很多小姑娘一样，在父母亲的安排下，结婚了。

十五岁的孩子，心智尚未成熟。对于结婚，更多的只是好奇心而已。老实说，小花并不喜欢其貌不扬，还有点凶相的老公——新明。但是，父母根本不会考虑她的感受，只等着她的彩礼钱到手，给他的哥哥娶亲。小花明白，在她的家乡，像她们这样的女孩，根本不可能主宰自己的人生，以前是，现在是，也许以后很长的时间还是。

这都是贫穷造成的现象：因为贫穷，她们早早地辍学，早早地结婚，早早地嫁做人妇。

贫穷不但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贫穷也悔了很多人的人生，它让很多人的青春期变成了一场噩梦。

十五岁的小花，虽然已为人妇，但是，因为做不好家务，不懂人情世故，而遭婆婆嫌弃。老公新明也时常对她拳脚相加，虽然父母也会给她去责备婆家几句，但仍然无济于事。每次小花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母亲总会搂着她的肩膀说：唉，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呢。

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小花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按照计划生育的规定，她做了结扎手术。原以为，有了两个孩子，自己这辈子，也就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家里管好农田，带好两个孩子，靠着在外打工的老公的收入，维持一家生计，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了。

然而，一直嫌弃她的新明，却在外面勾搭上了别的女人。回家经常找茬打她，逼她离婚。因为实在过得憋屈，柴小花在二十三岁那一年，选择了和新明离了婚。因为自己没收入，她放弃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离婚那天，她一直抱着一儿一女，哭着对他们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们啊！

二十三岁对于发达地区的女孩来说，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每天上上班，业余时间看看电影，蹦蹦迪，听听音乐，谈谈恋爱，是追求完美人生的青春期。

而柴小花还未曾尝到过爱情的甘甜，却已成了两个孩子的弃妇。她和她许多的小姐妹们一样，从少年直接奔到了中年，在她们的生命里根本没有“青春”这两个字！

(2)

和新明离婚后，小花的性格变得更加沉闷，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很失败，在人前根本抬不起头。极度自卑的她，甚至想到了轻生。

父母看她一直这样闷闷不乐的，怕是要憋出病来，就带着她和已辍学的弟弟妹妹，投奔到在江浙打工的哥嫂处。

因为没有多少文化，她只能找些粗重的零活干。在建筑工地做过杂工，在小饭店做过洗碗工，在一些小厂里做过包装工。虽然辛苦，但除了能自食其力外，过年过节了，她还能给孩子买些衣裤，让自己在孩子面前多了些许自信。

在打工期间，也有一些同乡和工友给小花介绍过一些对象，但都因各种原因没有成功。小花虽然和父母挤在狭小的出租屋，但因为有家人的陪伴，这些年，小花的心灵上相对宁静了一些。

转眼小花和父母出来已经十年了，这些年，经过辛苦劳作，小花也有了些许积蓄。每年回老家看望子女，俩孩子总是哭诉，父亲娶了新妻有了弟弟，已经不太管他们了。于是小花有了想要回俩孩子抚养权的想法。

当小花正儿八经的和前夫去商量孩子的问题的时候，却遭到孩子奶奶的极力反对，她说：

你看到孩子马上能赚钱了，又想要回去，门都没有。

唉，小花至此也只能作罢，母亲也劝她慢慢来，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3)

不久，小花她们租住的地方，来了个年轻邻居。这是个江浙本地的小伙，此人名叫余辉，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文静中带着些许书卷气。

余辉的家在离城里五六十里的一个小镇上，由于父亲是个工程监理，每年的收入不少，以前余辉家的经济条件，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二十年前，他家就在镇子上，造了一栋一百五十平米的三层大房子，底下是店面房，每年都有租金收入。

然而，好景不长，十来年前，余辉的一场大病，拖垮了整个家。余辉得的是尿毒症，一开始只是靠透析度日。虽然一直在治疗中，钱也花了不少，然而病情却仍然日趋严重。好在老天开眼，在余辉三十一岁那一年，得到了和他对型的肾源，于是父母荡尽了家产，为他做了肾移植手术，总算保住了余辉的性命。

现在，余辉肾移植手术做过已经六年了，虽然一直在吃抗排斥的药，但因为年轻，恢复得还好，整个身体情况还不错，也能正常上班了。医生说：

不要太劳累就行，也能结婚生子。

因为经过余辉这场病的折腾，余辉的父亲也倒下了，母亲也一直身体不好。虽然一家人就靠父亲的退休工资和房租也能生活，但是生性要强的余辉还是决定出来找点活干。因为一直有驾照，所以他在城里找了份帮别人开车的活。

工作之余，余辉和柴小花她们常常会坐着聊天。谈论起婚姻大事，余辉只能叹叹气：

“我从年纪轻轻就一直吃药、透析，哪还敢谈情说爱呀，现在只是一具残缺的身体，还要常年吃药，谁会嫁给我。”言语中透着悲观的情绪。

然而，小花的父母和兄嫂了解了余辉的家庭情况后，却显得异常兴奋。他们竭力怂恿小花接近余辉。小花虽然觉得余辉温文尔雅，做事也牢靠。但他这样的身体，她还是有好多顾虑的。这时，哥哥开口了：

“你是一个只认识几个字的小学生，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又是全国最贫穷的地方来的。如果余辉不是身体的原因，你这样的人，他连瞧都不会瞧一眼。正因为这样的身体，对你来说是个机会。说不定，能改变你和你孩子的命运。”

“可是，我是个结扎过的人，他会看中我吗？”小花明显底气不足。

“暂时不要告诉他，先把他抓住再说。如果到时候，他提出要孩子，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好，不是可以接回去吗？”

“对的，你这个年纪了，人又长得很普通，余辉如果不是身体原因，我们这样子的人家，平时都根本不会和我们接触。现在他的身体，看上去也不错，你抓住这个机会吧，你不是想把两个孩子要回来吗，如果真能嫁给余辉，两个孩子不用等你开口，都会跟着你。”小花的父亲也开口了。

其实，小花也明白，撇开余辉的身体，其他各方面，他和余辉都有很大的差距。但她也确确实实喜欢余辉这样文静智慧的男人。

(4)

于是，在家人的撮合下，两个都经历过苦难的人，走到了一起。因为两个人等于都没有经历过青春期，都没经历过谈情说爱这一步，所以，两人在一起的最初阶段还是有点浪漫的，这也让小花嗅到了幸福的气息。

然而，好景不长，同居了一段时间后，余辉对小花的肚子提出了质疑，无奈，小花说出了结扎过的事情。

余辉接受柴小花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给家里传宗接代。小花如果不能生育，那只能分手。余辉的父母本来就反对余辉和小花在一起，嫌小花年纪太大，说是既然找外地人，也要找个年纪轻一点的。现在知道了小花做过绝育手术，就更加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好在余辉生性良善，他念在和小花同居两年的情分上，在小花父母兄弟的劝说下，保证小花结婚后，就去接回输卵管，给余家传宗接代，于是俩人重归于好。

既然所有的事情已经点破，那么就快马加鞭地执行。因为，小花已经三十六了，余辉也三十八了。

他们马上办了结婚手续，因为余辉的父母和家里的亲戚，都觉得余辉娶个其貌不扬的贫困地区的山里人，不说丢人，也觉得没什么值得张扬的。因此，他们没有举办婚礼，甚至没有邀请小花的父母兄弟来余辉家看一看。而柴小花他们这边也根本没有底气去提要求，这场婚姻因每个人在里面的诉求不同，而奠定了各自的地位。

虽然这样，小花仍然觉得心满意足。因为当她带着余辉回老家办结婚手续的时候，引得全村人多少艳羡的目光，谁都没想到，已是残花败柳的柴小花，还能嫁得这么好，因为外人并看不出余辉身体上的缺陷。

小花的一儿一女，得知妈妈嫁给了个家里条件还不错的江浙人，也特意赶到江浙来看她，并提出想到叔叔家看看。然而，余辉和家人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余辉的父母态度很明确：在你还没有生出孩子之前，我们不欢迎你的家人来访。

小花虽然觉着憋屈，但自卑的她，总觉得低人一等，也不敢辩驳。她心里向往着，等自己和余辉生了孩子，她就可以接父母和前夫的孩子过来住，反正家里这么大的房子一直空着，孩子到这边来打工，也不用租房子住。

(5)

经过各种手续，结婚半年后，柴小花接回了输卵管。从此小花在余辉家的待遇有了明显变化，余辉的母亲不光会为她做些可口的饭菜，买些上好的水果，还特意带她看了中医，调养了身体，准备怀孕。

再过半年，小花如愿怀孕。两边的家庭都为之欢呼雀跃，小花和余辉也欣喜万分，激动不已。

然而，怀孕两个月后。医院却查出小花肚子里的胎儿，没有了胎心，余辉带着她跑遍了市里的各大医院，得到的是一样的答复。可怜这承载着两个家庭希望的小生命，才两个月就胎死腹中。

当躺在医院手术室冰冷的手术台上，听着医生用器械挖出胎儿的尸体的声音的时候，小花的身心都好像被人撕扯成了碎片。手术刚结束，还没等下手术台，小花的胃里就如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瞬间，所有的食物从嘴里喷涌而出，她趴在手术台上，沤肠沥血，吐得肚子一清二空，仿佛要把所有的苦痛都吐出来……

从医院回到家里，余辉家的三姑六婆也都来看望她。她们和余辉的父母一样，没有人问及她承载的手术有多痛苦，只是众口一词，等养好了身体再怀孕。

调养的日子里，小花和父母兄嫂通了电话，她诉说了对手术的恐惧，说出了对再次怀孕的担忧。娘家人也是一个腔调，你必须生，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生，否则的话，你就得不到地位，甚至失去这场婚姻。

唯有余辉还给她些许宽慰，他说：慢慢来，养好身体再说。而小花自己也明白，如果她不能给余辉生个孩子，那么她的这场婚姻也将嘎然而止，她所有的愿望都将成空！

经过七八个月的调养，小花再次怀孕。两家人重又燃起了希望，大家都从心里祈求上苍保佑这个孩子能顺利出生。然而，天不随人愿，刚刚怀孕五十天左右，小花下身就出血了。

到医院一查，孕酮太低，开了保胎药，再家躺了十来天，但还是没保住，孩子流产了。

当再次来到手术室清宫的时候，刚上手术台，小花就全身痉挛了，弄得医生手术也不能做。后来医生让余辉进入手术室，抱着她，小花才慢慢放松下来。做完手术，医生吩咐她，短期内最好不要怀孕，因为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怀孕。

带着疲惫和伤痛回到家里，迎接她的却是余辉父母冷冷的脸色。没有人关心躺在床上的她有多难受，他们关心的只是她还能不能怀孕，能不能为他们余家传宗接代。当余辉说出医生建议暂时不要怀孕，先调养一两年后再说，余辉的父亲大声呵斥：

“你几岁了？她几岁了？你们还等得起吗？当初知道她把结扎过的事情瞒着你，我们就激烈反对，你偏偏不听，现在后悔了吧？”

“再等两年？两年后还这样，怎么办……”

小花明白，这些话，余辉的父亲是故意让她听见的，她除了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别无他法。

这次手术后，小花和父母兄嫂回到了老家过年。当小花和家人说出，不想再生孩子的时候，却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因为他们觉得如果不生养，小花就不得不再次面临离婚的风险，这等于丢了全家人的脸面。

此时，柴小花和前夫的女儿，也哭哭啼啼地来到她面前，说哥哥已经随爸爸出去打工了，而奶奶正在物色对像，准备让她嫁人啦。

“不要，你才十五岁，你一定不能同意，妈不希望你再走妈妈的老路。”小花心痛地搂着女儿哭。

“那我能怎么办，人家不都这样吗？”小花的女儿嚅嚅着。

“你一定要拒绝，等妈妈在那边稳定下来了，妈妈一定接你们过去。”小花非常难过，二十来年过去了，发达地区都在日益发展，而她的老家仍然停留在原处，女儿的婚姻还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过完春节，小花在老家调养了两月，回到了她和余辉的家。都说“久别胜新婚”，然而，这次小花发现余辉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热情。两人缠绵过后，小花怯怯地问余辉：

“我可以不生吗？”

“不行。”余辉态度很坚决。

“如果我生不了，我可以把我的孩子带过来吗？”小花又试探着问。

“不行。”余辉回答得更加干脆。

“为什么？你们不是也有亲戚不会生养，去领养别人的孩子的吗？”小花接着追问。

“那不一样。”余辉冷冷地说，“如果你不生一个我们共同的孩子，我父母怎么可能接受你和前夫的孩子？如果我们共同有一个孩子，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会做通父母的思想，毕竟他们也是我孩子的哥哥姐姐。”

“你爱我吗？”虽然感觉到余辉的冷漠，但小花还是不死心地问了。

沉思良久，余辉冷冷地反问小花：

“你觉得我们这样的婚姻有爱情吗？”

余辉冰冷的态度，让小花彻底无语了……

这次余辉态度的转变，让柴小花下了“勿宁死，也要生”的决心。她觉得她已经没有退路，如果她不生，她和余辉的婚姻肯定要解体。这次再离婚，她不但辜负了父母兄弟的期望，也无法兑现对两个儿女的承诺，而且也无颜再回老家去，她害怕看到别人讥笑的眼神。

生活本不苦，苦的是欲望太盛；人心本无累，累的是牵挂太多。

承载着两家人殷切的希望，背负着沉重压力的柴小花，决定向死而“生”。

(6)

不久后，小花再次怀孕。然而结果和上次一样，怀孕不到50天，小花再次落红。当他们又颤颤惊惊地来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发怒了：

“一再吩咐你们短时间内不要怀孕，怎么就不听话呢？不要命了？你这样会造成习惯性流产的。”

“这次如果再保不住，你以后想生都困难了……”

小花只是呆呆的盯着地面默不作声，是的，这次如果再保不住，她的整个人生都完了。

配了药，回家躺床上继续安胎。外间传来余辉父母的叹息声。

“这次再保不住怎么办？两三年了，一次一次的进医院，落得个人财两空。”

“小花眼看就四十了，她这样的体质，能不能再生是个问题。”

“如果这次再保不住，你准备怎么办？我们家的香火，就这样断送在她手里？”余辉父亲冰冷的话语，毫不避嫌地送到了小花的耳朵里。

半天，小花听到余辉喃喃地回答：“她也不容易啊，这两三年她也吃了不少苦，唉，以后再说吧。”

身心俱疲的小花，听了这样的对话，除了悲愤，还有自责，更多的是麻木。她明白，年近四十的她，因为不能顺利的生下孩子，已经成了所有人的罪人。

这次余辉没有留在家里陪小花保胎，而是正常上班去了。小花也明白，她在余辉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少份量了。

因此，当早上小花发现自己已经再次流产时，她并不惊慌，因为生死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真的因为流产而死了，她觉得这也是一种很好的解脱，如果能搭上性命给大家一个交代，她也就不再对不起任何人了。

小花用手掖了掖被子，躺在床上静静地想，如果就这样能够流光全身的血多好。她就不用再去承受这些精神上的压力，和肉体上的痛苦了。

然而，当天下午，小花又被得知消息匆匆赶回的余辉送到了医院。面无血色的她，又一次被扔到了那冰冷的手术台上……

生存即苦难，活着即炼狱，生活不易，且活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