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六议之——儒家仁道观01

作者: 庞猫 | 来源:发表于2017-02-23 23:11 被阅读0次

    首先明白一点,孔子对德治观念,和周朝原先的德治观念相比,有一个新的发展,就是无刑主义。

    《诗经》中关于德治的内容很多,比如《周颂·时迈》里“我求懿德”,是武王伐纣途中,在洛阳祭天时唱的。德治讲的是一种贵族政治哲学,一句话,恩威并施,一方面对人民有德,一方面自己有威严。《大雅·伐木》说:“於粲洒埽,陈馈八簋”,八簋就是八大碗,送给别人很多美食,表示说贵族要很大方。当然这里的大方,是在朋友故旧的范围内。因为我们说,周朝立天下,是以酋族部落为纽带。周朝贵族们有收族敬宗的要求——贵族对亲戚族人有一种义务,防止他们过分贫困,即使是远亲,如果有人吃不上饭,你脸上终归是不好看,而且吃不上饭肯定不是一个人,一定是一家人或者一族人。从周朝的诞生开始,就是联合以一族人为一国代表的万邦,因此这种宗亲关系环环相扣,对没落者的帮助,自然是德行的要求。当然,你说对普通人民有没有接济的意思呢,也是有的,比如《小雅·大田》讲王田在收获的时节,“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显示的是对普通人的周济的意思。至于威的一面,当然,大人物可以惩罚小人物,到汉宣帝时期,治国方略就成了王霸并用。这其实就是周朝贵族的原则。

    而儒家并不一样,儒家讲无刑,就是不要有刑法。这点看出,儒家还真的是善良,也是非常理想主义。孔子说: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其格。这是《论语·为政》里说的。这话什么意思?——用政令来治理百姓,用刑法来整顿,老百姓只求能免于受惩罚,并没有廉耻之心;如果你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制去同化他们,百姓不仅会有羞耻,而且有归服之心。朱熹《集注》中说:谓法制禁令也。

    孔子不信“生硬约束”可以带来好的政治。我们今天说儒家讲礼法约束,全是条条框框,实在是大大冤枉人家了。我们中国人真正被约束的地方,来自法家思想,这个后面再说。孔子什么观点呢,他说好的政治,就是使人们有道德,或者说道德水平不断提高。其实这个反而非常简单:政治必须是充满道德精神的行为。有人说,这是儒家混淆了道德和政治,政治怎么可能那么道德呢。但是我们要知道,孔子的时代,是诸侯整天提出法制禁令,统治者在礼坏乐崩的恶果中,拼命从人民身上找寻找可控制性,这就带来越来越严重的恶果。国家不好,上头就出了很多限制,非要所有人来埋单,而儒家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以“道为一用”的状态,希望统治者能够在道德上引导民众向善,而非胡乱限制。其实我们可以想象,因为国君失德,盗贼变得很多,要解决盗贼多的问题,可能国君就出台宵禁令,或者给出更多的限制,那好人也遭殃。孔子的思想,这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

    但是,这就出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为政的人,应该有怎么样的德行。孔子的回到就一个字:仁。

    这个仁的概念,是中国数千年来最核心的概念,甚至可以说,是东方道德文化的根基。当然也就是儒家最核心的理念了。

    我们说了解一个思想家,先了解他的时代背景,比什么都方便。我们先前说,周礼本来让天下一片祥和,所谓郁郁乎文哉。但是,到了孔子的战国初期,早就徒有其表了。《论语·为政》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就是说:礼啊,难道通过玉帛,就能表现礼吗?乐啊,难道仅仅是钟鼓敲一敲,就是乐了吗?言外之意,礼乐的形式还在,但是内质已经坏了。

    八佾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可见,礼乐文明的实质已经瓦解掉了。因此,这个意义上,仁,其实是要重新给礼乐注入血液。整部《论语》,礼处于目的性的位置,而仁则是一种核心驱动性的力量。人文世界要重建周礼,仁是一个基本药方。

    那什么是“仁”呢,我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仁者爱人。因此我们都知道,仁就是同理心,同情心。这是最好理解的,但是我们还要更多看一看,儒家到底在讲什么。

    所谓仁者,人也。这个人,就是把他人也当人。你说难道把他人不当人吗?其实乱世真就是那样,你说把他人当人,有时候还真不容易。白起坑杀40万赵兵,最直接的一个问题就是,耗不起粮食,也不安全。你太把人当人,自己可能小命不保。这是乱世的可悲,但即便不是乱世,当一个社会缺乏教化的力量,人基于某种先天本性,在自己眼里,他人是不是人,也真未必。这不是在做性恶论,而是说人是受太多社会和历史因素影响的。而你承认他人是人,不是一句话,重要是要像对待人一样对待他,说白了,要想考虑自己一样考虑别人。所以这里看出,儒家是高度人文主义的。

    但这里却需要特别一提,长期以来,还是会有一些误解,儒家说仁的这个爱他人,指的是什么“他人”。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吗?显然不是。周朝的政治,有一种三朝制的特征,叫做外朝合民事,内朝制家事。注意,你不要以为说这是把家和天下合在一起,它强调的重点不是这样,因为我们说,在农耕文明的部落阶段发展过来的“天下”,大家以族群关系为纽带联系在一起,是一种自然状况,是不需要强调的,而三朝制强调的,反而是要把眼光从亲属关系的狭隘格局里解放出来,公平对待天下人。以此,让周人成为天下共主。也就是说,把他人当人,是把“他人”,以及“他人的部族”,当成我的伙伴,而不是外人或物。正因为这样,大家才联合在一起,一起尊周天子,才得以有分封建制的基础。

    从这里要区别一个通常印象,因为我们有时把儒家和墨家放在一起,就容易陷入“兼爱”和“仁爱”的区分当中。因为墨家兼爱是要爱天下所有人,没有差别地爱,所以进而,人们认为儒家的仁爱就是有区别地爱——很多人说,儒家讲仁爱,就是要先爱自己的老爸,再爱自己老板,然后才是邻居,然后才是外人,这是人之常情。你这样说对不对,当然也不能算错,但是,如果你这样理解,就未免太小看儒家了。而且你讨论的这种私爱的层次,说实话没多大意义。因为先秦诸子没闲工夫讨论这种东西。

    所谓仁爱之仁,爱人之仁,并非一个家庭观念,更不是单纯的情感概念。他是有具体的政治针对性的。我们不妨回到论语的具体语境中。《宪问》篇,原宪说:“克,伐,怨,欲不行,可以为仁矣?”孔子怎么说?——“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矣。”就是说,这种德性很难得,算得上坚毅之人,但是不是仁呢,不好说。

    还有一句历来被人讨论很多:“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你按字面来说,有君子不仁的,但没有小人仁的。不少人说这句话充满辩证,说仁的内核下,可以表现出不仁的外在。因此是表象世界具有不确定性。这种解释,完全是道家的思维方式。是要给“仁”牵强地赋予多层次定义了。也有人说,这是在说君子可以有不仁的时候,也或者有不仁的一面。其实,把君子和小人放回到周朝的政治生活体系中就好办了。君子和小人本来就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君子往往讲贵族阶层,而小人则是贱民。如果你非要解释为道德内容,那就是说,小民不可能有道德,这种武断的说法当然不可能是孔子的主张,孔子主张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接受教育修养道德。不然,怎么会有“不教而诛,谓之虐”这样的说法呢。所以,这跟道德无关,它是一种教化说。这里的仁,针对的根本不是普遍民众,指向的也不是个人的德行,而是一种政治的设计。所以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小人不是不仁,而是跟仁没有关系,因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你就能了解,为什么《颜渊》篇说:“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归仁焉”,既然仁并不是那么容易办到,为什么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就归仁呢。因为它这种语境讨论的是为政,政者,正也,所谓君子有不仁,突出是“政者要推行的便是仁”。

    另一个内容也很有趣,足以说明仁的范畴。

    论语中好几次谈到管仲。了解历史的朋友们知道,管仲这个人成就很高,但他其实不怎么光彩,因为他干了很多我们看起来不着调的事。他跟朋友鲍叔牙合伙做生意,结果赚了钱自己分了,不给朋友;他当兵却当逃兵,他的主子公子纠被公子小白杀了,他却帮仇人完成霸业,这些按正常观念来看,这人确实还不怎么地道。我们首先要知道孔子对管仲什么态度。最著名的那句说:“微管子,吾等披发左衽矣。”孔子对管仲是赞许的,甚至很感激。但是在《八佾》篇中,孔子讥笑管子不知俭,不知礼,小器。但是在《宪问》里,子路,子贡问说,管仲不为公子纠的死殉节,是不是仁者,孔子怎么说的呢?这话非常不寻常:“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原文: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如其仁”什么意思呢,有不同的解释。朱熹的观点是:“如其仁,言谁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许之。盖管仲虽未得为仁人,而其利泽及人,则有仁之功矣。”这个意思说,如果按照外在礼的标准来看,管仲似乎不是直接“仁”,因为仁是礼的“体”,礼是仁的“用”,管仲虽然在“外在礼”的形式上,不那么符合“仁”,但是,由于他的功绩,让大家都享福,所以也算得上是仁了,跟仁并没有什么分别。如果按照《十三经论语注疏》的观点,很直接——谁如管仲之仁!就是说,谁有管仲牛?这反应了孔子变通而活络的一面。

    如果继续看下面一段,就很清楚了:

    子贡曰:“管仲非仁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这话历来最有意思,甚至由此看出,要说孔子总是一本正经说教,完全是误解,我一看这句,就觉得孔子一定是一位很有趣的老师。子贡说,管仲恐怕还是不够仁吧,桓公杀公子纠,他不跟着死也就罢了,居然还去对方那里做官。孔子说:他给桓公做宰相,一匡天下,大家到今天还在享受好处。要不是管仲,我们今天都成少数民族啦!难道管仲要像匹夫匹妇那样,动不动就跑到山沟沟里寻死觅活吗?这话说得真好。很明确地说:你们别扯了,人家管仲牛的很,我欣赏他。

    这个上下文关系非常清楚了。可总是有一些人要推陈出新。我曾经看到过一些文章,说其实孔子这个“如其仁”根本是反对管仲的,因为儒家讲与礼的关系,实质是仁在礼中,礼由仁出,仁与礼的内在统一,就使得孔子不可能认为管仲为仁。孔子这样说,其目的旨在劝诫子路克制自身的好勇、尚勇。而并非直接肯定管仲。——这样讲,就可以说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其实并不存在矛盾之处。这就是读书读得脑筋歪了,或者因为没得写,非得要弄出个道理来。其实只要往如其仁后面看一看,这段话的上下文再明确不过了。如果非要丢开下文的语境,单在“如其仁”的字面上做功夫,得出一个结论“《论语》中孔子对管仲的评价不矛盾”,好像解决了一个大的学术问题,这实在让人无奈。事实上,有成就的学者研究这一段,都很直接明了——孔子对管仲的态度在此处一目了然。如其仁恰恰代表了孔子的客观。

    “仁”绝非孔子首创,《国语·周语》中说单襄公:畜义丰功伟子仁,《鲁语上》说:夫仁者讲功。所谓仁者爱人,爱人并不限于一种单纯感情。我说我爱你,很容易,执政说爱人民,也很容易。但是这种爱,要体现为物利上施惠于民,这便要讲功。这一点,《管子》一书中也有体现。《管子·戒》篇:以德予人谓之仁。说得多好,予人以德,才是爱人。我只顾自己有德行算什么,我也要让你有德行,让大家有德行。《论语》也说得很清楚,《雍也》篇讲到博施济众的圣人境界,子张向孔子问仁,孔子说:“能行五事与天下者,为仁矣。”子张问是什么,孔子说:“恭,宽,信,敏,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说实在话,这段话,今天各行各业的领导人,看一遍绝对受用)。所以从这个逻辑上,仁是要讲功的。那你就能明白为什么小人没有仁了,下层的人无法有功,也无法予人以德,因此和仁暂时不相关。

    但是有趣的是,孔子却不承认自己是仁者。《论语·述而》篇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矣。”《孟子•公孙丑》记载此段言论是“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而已”。和论语一样,证明这是一个很严肃的态度。你说孔子是谦虚吧,但他也说当仁,不让于师。其实我们说仁之道和仁之行,本身也是两码事。行仁道需要权位,孔子没有。但是文武之道,可由学与教明备大义,这是作为教育家的责任。有人说这可比为经济学家并不一定是企业家或金融家,这个比拟还不太对。其实,如果比拟宗教相关的修持和义理,倒是很好理解,如同讲学亦是引导共学同参,是在同样的起点一起前行。这也倒容易让人想到苏格拉底助产婆的道理,他说人人生而有知识和德行,他只是用引导术把知识催生出来。但西方早期哲学善讨论个体,儒家则更加入世,于社会大环境下讨论为政,和私德尚有出入。

    需要指出,仁在《论语》出现得非常多,子贡问“博施济众”是不是仁的时候,孔子怎么说呢,他说那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啊!“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他说尧舜也没全然达到那种境界啊!这里,圣和仁相连接,《学而》篇也有“若圣与人”一说,看来,圣和仁有着相对应的关系,这关系是什么呢?圣是仁完成的状态,仁则是实现的过程。他后面接着说的,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路途的起点就在仁之方。

    因此这颇有宗教的意味,似乎在说,我们永远在通往那个最高彼案的路上,我们自我修持,但也要度化他人。只是孔子不太屑于太多概念化表达,因此他没有新造一个概念来描述行往“圣”这一结果的路径,就直接用仁来表示了。他不像佛教有那么多细微的名词和次第观。

    下一次,我们来谈谈孔子对为政者这个仁的具体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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