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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林娟被抓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大庆没事儿就往看守所跑,硬生生把他最恐惧的那些人变成了最信赖的人。
半年前,深秋的天空,没有雨,空气雾蒙蒙地压着头顶。街道上的落叶就像春天的草一样,扫完一茬又落一茬。今晚这一茬落叶似乎比前几天更厚实了,就像大庆身上的羽绒服一样,把路裹得严严实实,踩上一脚根本踩不到底。
大庆认命地叹口气,在老家跟自己一样四十好几的男人,都当爷爷了,他还在花花世界当孙子,越想越气恼。先是气恼自己不该贪那一杯酒,喝到现在出来打扫,人多,树叶更多。接着气恼自己当年不该冲动偷拍女人裙底,想到这里,他使劲摔了手里的扫把,踩了一脚,拍个裙底就判五年,什么世道啊?不过五年的自由换个稳定的工作,他又觉得值了。恼着恼着突然就不恼了,就像感冒时,喷嚏都上头了,突然又落了回去。
“哎呀,烦死啦。”人群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劣质香水的味道,人影撞开冷空气,袭面而来,大庆抬头看了一眼,一个身穿超短裙,披着貂的靓丽女人正在勾着腰,操开地上厚厚的树叶找寻什么。大庆别过头不去看那万恶的裙底,礼貌地问她在找什么,她说找手机,掉下水沟里面了。大庆说你让开,我看看。女子退到一边,大庆说真是倒霉啦,偏偏这个口子没被树叶遮住,不然可以挡住手机。女子附和说是呀,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高跟鞋使劲踩了几下,厚厚的树叶被踩出一个深深的洞。
女子看着大庆忙活了半天也没把手机拿出来,甩甩手说,不要了,重新买一个去。大庆说,留个联系方式,拿上来了叫她来拿。女子想了想,随意地留下了一串数字就走了。
大庆用钳子夹了几次,一到挡板缝隙处就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又落了下去。大庆捞了几次,手冻僵了,磨破了皮,依旧拿不出来。他扔下工具,坐在马路牙子上呼哧呼哧喘。盯了会儿街上的行人,他利索地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住,折回来,弯下腰看了看下水沟。小跑到自己车上,拿来一小块磁铁,一边走一边绑绳子。在磁铁的配合下,手机被拿了上来。好家伙,还是个华为的高端机。他噗噗吹了两下,又放在衣襟上擦擦,对着屏幕点了两下,亮了,可惜有密码。
大庆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女子留的号码。响了几声后,一男子接通,大庆说明事由,男子不耐烦地说,又是这招,老子才不上当。她爱要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大庆还想劝一劝,男子就挂断了电话。再打过去,已经被拉黑。嘿!还有这样的好事,大庆咧嘴一笑,手机揣进自己的口袋,四处瞄一瞄,说,这可是别人不要的。
回到简陋的地下室里,大庆就开始捣鼓那个手机,开机密码也不知道,干脆去刷机吧。用什么理由合适呢?就说密码给忘记了,不行,自己的手机怎么会忘记密码呢,那就说是家人给买的,设置了密码,记不得了。不行,哪还有家人啊。想到这里大庆嗖的一下把手机扔到一边,躺倒在破旧的两座沙发上。掏出自己那个严重掉漆,又卡顿的手机,一点打开的欲望都没有了。哐当一下,手机扔到桌子上,拿起捡来的手机,黑黑的屏看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魔力。凑近手机屏,里面有一张沧桑、油腻的脸。大庆看了很久,每一个毛孔都在流口水,他感叹比镜子照得还清楚。摸一摸,真滑溜,就像班花的大腿。想着那柔腻腻的触感,大庆居然美美地睡着了。
“心在跳,是爱情如烈火……”动感的音乐响起来,大庆一个机灵醒来,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捡来的手机,显示的是陌生号码。大概是推销电话吧,万一不是,那就是要手机的电话。大庆犹豫再三,没有接。
手机上跳出电量耗尽的提示,大庆慌忙找了充电器充上电,看着屏幕上的虚拟能量波源源不断地输入手机,大庆那躁动的情绪跟当初拍裙底时一模一样。这手机真不赖,他把手机贴在脸上,再次躺下。
一连两周,那个号码都会在凌晨左右打来。大庆一直没接,任凭理智和贪婪像锯子一样锯着他的内心。每天喝完酒,他就唱着“心在跳,是爱情如烈火……”唱着唱着就把酒瓶扔到墙角,破碎的玻璃渣子碎到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看到那个手机,就想女人,夜晚听到手机里的“心在跳,是爱情如烈火……”他就会起生理反应。难道是寂寞太久了,攥着手里的二百块钱,他走进了红房子。
穿过窄窄的小巷子,彩灯在大庆脸上忽闪忽闪,就像他的某种念头。暗红的灯光后,激流涌动,偶尔遇到穿着暴露的女人,风情万种地走过,都用余光偷瞄大庆。大庆把头缩到不能再缩,如同没有脖子的畸形人。走到尽头都没人招呼一声,他转头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掏出捡来的手机,看看时间,快凌晨了。他加快脚步往家赶,想在电话响起前躺到床上。
“心在跳,是爱情如烈火……”还没有走几步,手掏出手机,心跟着怦怦跳,可是手机并没有响。他下意识捂住手机,眼睛四处扫射,就像曾经拍别人裙底一样紧张。这是怎么了,真的想女人了?大庆又拿出手机,额头都冒汗了,手机也被捂得发热,拿出来不一会儿屏幕上都起了一层雾。他拉出袖子擦擦,点亮屏幕,同一个号码的未接电话累计有十五个。可是今天怎么没有来电呢?
“啊,臭不要脸的……”身后叫骂声响起来,吓得大庆一哆嗦。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对吵架的声音都很排斥,他收起手机准备离开。一头发凌乱,鼻孔流血的女人一把抓住大庆说,大哥,救救我,她们要打我。大庆吓得使劲甩,女人跪了下去。大庆闻到了熟悉的劣质香水的味道,后面的几个女人追了过来,大庆来不及回忆就挡在女人面前。几个女人不敢上前,年龄大点的女人说,大哥,不关你事,劳烦你让开。大庆说,都不容易,别为难她了。对面的女人七嘴八舌地说,她偷了我们的钱,还有人,这笔账不算,我们白混了。大庆眼看说不清楚,悄悄对身后的女人摆摆手,女人会意,脱下高跟鞋,一溜烟跑了。对面的女人见状就要去追,大庆张开手臂拦住,那样子就像一群孩子玩老鹰捉小鸡,只是小鸡已经跑没影了。大庆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一下。几个人女人咬牙切齿地推开大庆后,已经不见了先前女人的踪影。
大庆畏畏缩缩地逃回了地下室,他失眠了,那个号码不来电了,他想她大概是不会再打了。嘶,大庆倒吸口气,一骨碌做起来,是她,就是她,那香味跟上一次一样。他拿出旧手机,输入那串号码。嘟……才一声,他就挂断了,粗糙的手掌按着自己的胸脯,大喘几口气。
十几天过去了,那个号码也一直没有再打来,大庆吃不好,睡不好,瘦了一圈。
一个雨夜,大庆早早就收工回地下室,抱着那个手机渐渐陷入梦乡。“心在跳,是爱情如烈火……”这一响,大庆像是被电击到,手机飞了出去。鞋都没穿,他奔到手机身边,小心捡起。一看号码,不是熟悉的号码,眼神一暗,随手就把手机扔在了桌上。可那个号码一直源源不断地打来,大庆无法入睡。思虑再三,他接了起来。
那边说:“你好,我是西街派出所的……”话还没说完,大庆就把电话扔了好远,那正义、严肃的声音大庆再熟悉不过了。他拿出行李箱,胡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电话又响了起来,大庆举起手机准备摔掉。可是,看到那十五个未接电话,他又舍不得摔,他关了机,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
刚走出地下室,就听见噼噼啪啪的下雨声,大庆咒了几句,拖着行李继续走。远远就看到队长打着手电过来,大庆礼貌地问他要去干嘛。队长说,西街中段发生事故,渣土车撞了一个醉汉,渣土撒了一地,赶紧跟我去清障。大庆一听,就想跑,有事故,那一定有他不愿意再见到的那些人在场,想想刚才的电话,大庆杵着不动。队长踢了他一脚骂道,赶紧的,老子电话都要被打爆了,这月加班费不想要了?大庆连连点点头,应声说,好好好,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转身他就把行李放回了地下室,不紧不慢地开着那辆清扫车往西街赶去。
事发地点灯火通明,警灯闪得大庆睁不开眼。一民警走过来,大庆吓得一动不敢动。民警说,师傅麻烦你快点。大庆这才结结巴巴地“哎”了一声,开着清扫车过去。一群民警一边走一边谈论这起事故,还有一些在拍照。大庆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是清晰地听到了,他们说怎么接起来还关机。这话让他一激灵,天灵盖都在突突地蹦。不会那么巧,不会那么巧,他安慰自己。
雨水渐小,一名警员激动地喊,找到啦,找到啦。为首的警官说,慌什么,叫她先到医院。警车陆陆续续开走了,大庆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这鬼地方,真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发了这个月的工资就辞职,大庆这么想。
师傅,这里被撞的人拉去哪儿啦?一名女子问。大庆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不想理会,但是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又折回去,看到脸的时候,惊呆了。“怎么是你?”大庆喊出来,就像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故人。他扯掉手套,一把拉下头上遮雨的帽子。还不忘捋捋淋湿的几根头发。“哦,是你啊,被撞的人拉去哪里啦?”女人不温不火地看着他。大庆说,拉去医院了,一地的血,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女子说,不能活最好,活着坑害老娘,不如死了呢。大庆张着嘴,抹了一把脸说,你的手机我拿上来了,但是联系不上你,有人给你打电话,太晚了我没有接到。女子笑笑说,没事儿,有空我找你拿,我现在去看看那个男人是死是活。
夜太深,雨淅淅沥沥地下,出租车都没有出来拉活。女子站路边等了一会儿,烦躁地跺跺脚,弹弹肩头的雨滴。大庆走了过去说,要不我送你去医院。他们从这边走了,应该是去人民医院。女子点点头,跟着大庆坐上了垃圾清运车。两人很快熟络起来,聊起了各自的人生。
女子说她叫林娟,原本在农村,一次进城卖野菜认识了刚刚出车祸的男朋友,被骗到红房子做了几年,前不久攒够钱才逃出来。大庆偏头看了林娟一眼,林娟斜眼看着他,似乎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尤其是说到红房子,大庆脸微红。林娟说,你没去过吧?我也很久没有去了,不过前几天去过一次。
去做什么?大庆脱口而出,问完他就后悔了,尴尬地挠挠自己的络腮胡子。去帮我一个姐妹吵架,合同到期不放她走。干了一架,我差点没跑出来。大庆立刻就想到了那晚的人,他仔细看看旁边的女人,三十多岁,风尘中透着一股韧性,眉眼间还有一股对世俗的怨和无奈。
好看吗?林娟扬起嘴角,挑逗大庆。大庆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揉揉鼻子,不敢说话。
半小时就到了医院,大庆机械地跟着林娟走进医院。到了门口说,我在这里等你,你办完事,我送你回去吧,现在打不到车。说完大庆都震惊了,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还是对异性。林娟没有在意,下巴抬了一下就消失在拐角处。大庆笑盯着拐角处,那里还有她的味道。
天快亮了,大庆在医院的凳子上打瞌睡。林娟也打着哈欠出来,看到大庆,清醒了不少。她走过去戳了大庆一下,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怕你没车回去,等着等着睡着了。阿嚏,大庆边说边打了个喷嚏。林娟说,走吧,请你吃饭,我们庆祝一下。大庆问庆祝什么,林娟说庆祝那个男的死了。大庆没有再说话,他第一次对死亡没有同情,而是窃喜。
两人找到一家早点店,林娟点了很多东西,吃得一嘴油,边吃变招呼大庆吃。大庆拿起一个包子小口小口地啃。林娟噗嗤一笑,说,你多大岁数的人了,吃东西跟个小娘们儿一样。大庆嘿嘿一笑,依旧放不开。
吃饱喝足,大庆问林娟,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林娟说,我没住的地方,天桥底下算么?大庆“啊”了一声,林娟笑说,真的,钱都拿去帮姐妹了,我现在没住的地方。
那先住我那里吧,大庆五根手指蜷缩在一起,越缩越紧。哪来的勇气啊?他被自己的冲动惊出了汗。
好啊,那就谢谢你了,我行李还在天桥下面,去帮我拉一下吧,林娟爽快地说。大庆没有说话,在林娟的指引下,两人到天桥下,把行李拉回了地下室。进门时,大庆尴尬地说,别嫌弃,你住不惯的话,我明天就看看租个上面的房子。林娟说,不用了,这里很好,我本就是下面的人。大庆看着脸上浮粉的女人,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你的手机,还给你,大庆拿出手机交给林娟,垮着的肩膀一下子立了起来。林娟拿过手机说,以后买不起这么贵的手机了。大庆想说什么,看看林娟又什么也没有说,毕竟是好几千的手机。
两天时间,大庆就把狭窄的地下室隔成两间,把锅碗瓢盆搬到了外面。他一直担心林娟住不习惯,可一个月了,林娟还没有要搬走的打算。每日除了出门买菜就在地下室里收收洗洗,原本暗淡的下室,在林娟的打整下明亮了许多。大庆每日最快乐的时刻就是下班,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饭香味。同事们都说他能装,有了相好都藏那么紧。大庆只是笑笑,并不回应。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林娟也不可能看上他,他就当个朋友照顾一下她。
那晚,灯光点亮了空气。他们喝着小酒,大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说想生个娃,可惜没人愿意跟他这样的人生。林娟“呵呵”一笑说,别急,我给你生,要多少生多少。大庆哈哈大笑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林娟扔掉酒杯说,你不信我,嗝!你居然不信我。说着把衣服一件件往下退。大庆半推半就地阻止,最终也没能阻止。
那一晚后,他们之间微妙起来,地下室恢复了原来的格局。他们开始憧憬未来,林娟说想住到上面去,想存点钱养孩子。大庆说他会努力挣钱,林娟笑他,说他吃点国家的残羹冷饭,能吃饱就不错了。那以后,大庆多承担了两条街的卫生,每天累得倒头就睡。林娟白天睡觉,晚上就出去,大庆察觉出来什么,问他去干嘛,她说别问,她有分寸。为此,他们还小吵了几句。
又一个月过去,大庆像往常一样下班,没有闻到熟悉的饭香味。他加快了脚步,越来越近了,他侧耳仔细捕捉声响,连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都没有。他缓缓靠近门口,紧闭的木板门就像贴在心上的一块大大的伤疤,纹丝不动地扒在那里。大庆没有开门,而是去做饭的地方看看,碗筷还整齐地摆放着。
大庆跑出地下室,跑到附近疯了似地找。人来人去,都不是他想看到的那张脸。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电话一通接着一通,始终没有人接。
天黑了,大庆一个人回到地下室。没有了林娟,屋子里到处都是孤独和不安在叫嚣声,大庆又一次失眠了。这一次失眠得彻底,双眼一直盯着门口,一点轻微的响动,他都要开门看一看。接下来的几天,大庆无心工作,总是给林娟打电话,一次也没有接通过。
半个月后,大庆如往常一样下班,回到地下室,房间门开着。他扔下手中的扫把、手套,冲到门口。烟味让他皱眉,看清里面的情形后,大庆厉声问,你们是谁?几名男子起身,还有一女人从他们的床上退出来。大庆指着那个女人,说,你给我滚下来。女人切了一声,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一男子对着大庆吐出一口烟,说,林娟那臭娘们儿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也想找她呢,大庆拉过一把凳子坐在门口,说她走了大半个月了。“唬谁呢?你个老鳖三。”一男子一脚踹翻了大庆说:“老子今天结果了你个老小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几名男子七手八脚地对大庆施暴,大庆被打得恍恍惚惚,瘫在地上起不来。他也不想起来,林娟走了,把的魂都带走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了,他认命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醒来时,他已经躺在洁白的病床上了。刺眼的白让他很抗拒,他挣扎身体起来,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同志,你还不能出院,一民警拦住他说。大庆趔趄一下,转身想跑,可惜身体不允许,民警扶住他,把他带回了病床上。大庆不敢动,民警看出了他的紧张,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有些情况要找你核实,大庆不知所以地点点头。
问询结束,大庆才知道林娟被抓了,涉嫌传播不雅视频牟利。等不及出院,他直奔看守所而去。没有见到林娟,只是见到了接待民警。民警说林娟虽有参与,但是她迷途知返,帮助他们打掉了一个犯罪团伙,加上她怀孕的缘故,一定能争取到宽大处理。大庆这才想起来,有一天林娟问他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一个月后的一天,大庆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地下室,“嗞”的一响,熟悉的饭香味立刻弥漫开来,大庆快走几步,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正在抖撒、翻炒、装盘。大庆下意识就去看她的小腹,那里果真微微隆起。林娟侧身看他,他们笑了,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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