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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边陲的一个坝子里,散落着很多村庄,驼驼就出生在坝子中间的一个村庄里,我和他是一个村的人。
秋天,一阵北风吹来,村里三三两两的行人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吸了吸气,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驼驼也想快点回家,可是畸形的身体,让他快起来就像在一前一后地摇晃身体,很多人都会笑着从他身边经过。
这时候的天空灰蒙蒙的压在头顶,细雨如珠散落,打在脸上,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乡间的小道经过人类活动的长期碾压,已经板结坚硬。
经这细雨的浸润,飘扬的灰尘被压下去,深褐色的路面反而像个深沉的老者,稳重庄严地守护着这一村一寨。
我才上小学二年级,而驼驼已经是个20出头的青年了。
他背上有一个高高隆起的大包,就像骆驼的驼峰,那个大包把他的上半身拉扯得有些歪斜。就因为这个大包,村里人都叫他“驼驼”。
关于他的真实姓名我从来都没有听谁叫过,也没有问过谁,我就跟着大家叫他“驼驼”。
他的髋部有些弯曲偏右,所以他站直了看上去也像一棵歪脖子树。
不熟悉他的小孩子,还会被他背上大大的隆起吓哭,或者被他怪异的身形吓得躲很远。
但是这会儿,他正开心地骑着三轮车带着一群孩子在村里转悠。家里给他买三轮车了,这说明他就要娶媳妇儿了。
路上欢歌笑语,好不热闹,有些孩子挤在车斗里,车斗里坐不下的就跟在车后面推车,他就跨坐在前面卖力地蹬着脚踏板。
车斗里的孩子嫌速度不够快,不刺激,便大声地催促着同伴使劲儿推,还有的冲他大喊,给他加油。
他额头上已经布了满汗水,因为太用力,脸红得跟成熟的西红柿一样,但他没有觉得累,依旧一遍又一遍地蹬着三轮车,带着孩子们满村跑。
车斗里换了一波又一波孩子,唯独前面的驼驼没有换。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也没有不耐烦,这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过了不到一个月,他的三轮车上就被绑上了一朵大红色的绣球,车斗后面的兜门上贴上了大红喜字。大伙都知道,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了。
随着一阵鞭炮声响起,孩子们的欢呼声、大人们的起哄声,混杂着鸡鸣狗叫的嘈杂声都一涌而来,连村口的老牛都“哞~”的一声长啸,似乎在给他面子。
不一会儿,一辆熟悉的三轮车缓缓驶来。驼驼咧着嘴,身子向前倾,脚上的力度加重,三轮车的链条都发出了“哗啦”声。不过这次,三轮车的车斗里只有一人,那就是他的新娘。
村道上都是看热闹的乡亲们,在他们看来,驼驼娶亲就像河神娶亲一样稀罕,他们都在等着看驼驼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知道内情的人跟身边的人耳语着什么,惊得那人吸了口气,又点点头吐出口气来,似乎在说:“原来如此”,接着他们像是找到了话头一样又悄悄议论了起来。
我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但是从他们那遮遮掩掩的表情里,我能猜到,他们在嘲笑驼驼。
只有那群孩子在真心地推着车,为驼驼娶媳妇儿高兴,他们还懂得今天不能胡闹,铆足了劲帮驼驼推车。
驼驼的眼神里也多了很多东西,坚定、执着、勇猛,那一米四的个子,此刻有着一米八的气场。
再看新娘,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大人们都笑得那么开心了,原来新娘还在吃着西红柿。
脸上的胭脂就和手里的西红柿一样红,嘴上的口红因为吃西红柿掉了一些,还有一些随意地挂在嘴边,大红色的喜服也沾上了不少西红柿汁液。
画面看上去很滑稽,就像不懂事的孩子玩过家家一样,我以为出嫁的女子都要这样,嘟着嘴跟妈妈说:“我以后才不要这样呢?”
妈妈“哈哈”大笑说:“傻姑娘,她是脑子不好,不给西红柿,哄不来啊。”
我才明白,原来驼驼的媳妇爱吃西红柿,并且智力低下,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弱智,难怪那些村民们要议论一番了。
可是,这也掩盖不了他娶媳妇的激动心情,和村里其他小伙一样,他也有些羞涩,但他很勇敢,像个男子汉!
就这样,他顺利地把媳妇儿拉回了家,从此他就有了自己的小家了。
傻媳妇儿进门的第一天晚上,婚房里很安静,他看着熟睡的媳妇儿很无奈,但是也很满足。他心想总算是娶媳妇儿了,以后不会被人笑话要成老光棍了。他暗自下决心,要努力让这个小家像个样子。
他知道媳妇儿的情况,但他安慰自己,傻是傻了点,这样以后没有那么多争吵也好。
他给傻媳妇儿扯了扯被角,便起身出了房间。来到堂屋里,客人们都回家了,大家知道他两口子的情况,就没有人会去闹洞房,所以这时家里就没了白天的热闹。
驼驼父亲坐在堂屋里抽烟,看不出情绪的好坏,但是紧锁的眉头还是泄露他的心情。驼驼母亲则坐在一旁缝制着什么,看上去像一件大人穿的罩衣。
他拉了把凳子坐到父亲旁边,问:“爹,你愁什么呢?”
父亲把水烟筒递给他,叹口气,踩灭了还在冒烟的烟灰,看着他说:“我愁着以后小的出来,万一也傻了,你的后半辈子,咱家的脸面…哎!”
母亲听到这话,手里的针线也停了下来,看着门外,脸上的神色和黑夜的天空一样寂静、空洞。
驼驼没有抽烟,把水烟筒放在身后,看着父亲说:“别愁了,我相信老天爷不会那么对我们。就算小的也傻,我活着一天,就一定会让他们堂堂正正地做一天人。”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没有作声。母亲缝上最后一针,咬断了线,拿起手里的衣服抖了抖,递给他。
他一看,真的是件罩衣,他懂母亲的意思,这罩衣是给傻媳妇儿做的,她吃东西跟孩子一样,随时弄得一身脏。
他感激地看着母亲,握着罩衣的手渐渐收紧。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驼驼家院子里经常传出驼驼哄孩子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添了娃呢。
其实,是驼驼在哄傻媳妇儿刷牙,他不厌其烦地引导她不要吞牙膏,一次又一次地给她示范。无奈,傻媳妇儿老觉得驼驼是在逗她玩儿,越让她别吞,她就越是要吞。
这一幕,看得路过的人连连摇头,大伙都觉得这都快20岁的傻子了,哪那么容易教会的啊?
可是,驼驼就是不服输。傻媳妇儿吞一次牙膏,他就重新挤一次牙膏。眼看一支牙膏就要被傻媳妇儿吃完了,他有些着急,抬手就想打,可是傻媳妇儿害怕地扬起双手挡着头,嘴里还哼唧哼唧地说:“不打,不打。”
他于心不忍,准备放弃了,扔下牙刷,他转身进了屋。进屋后,他一眼就看到桌子上吃剩一半的一个西红柿,突然有了主意。
他拿着西红柿一边比划一边温柔地跟傻媳妇儿说:“牙膏,不能吃,吃了肚肚疼。刷完牙,吃西红柿。”
傻媳妇儿看到西红柿,眼睛就放光,一个劲儿地点头傻笑。
就这样他一只手抓着傻媳妇儿的手,带动着傻媳妇儿手里的牙刷在她嘴里划拉,一只手拿着西红柿,引导傻媳妇儿好好刷牙。
重复了几次后,傻媳妇儿还真的学会了刷牙。他用西红柿,像训练小动物一样,还教会了傻媳妇儿梳头。傻媳妇儿也在他的耐心和细心下,外形渐渐接近正常人了。
驼驼欣慰的同时,也看到了希望,他决心要让傻媳妇儿抬头做人。
从教她吃东西开始,他就像一个父亲照顾幼女一样,一点一点地改变着傻媳妇儿。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他依旧咬牙坚持着。
日子就在他不断地崩溃和不断地自愈中悄然流逝了。村里的土路已经变成了水泥路,土房很多已经变成了楼房,很多东西都在悄然变化。
尤其是他的傻媳妇儿,她见人依旧会笑,但是脸上不再沾满西红柿的汁液或者其他污垢,牙齿洁白如新,笑起来还有些好看。
她的衣服上也看不到西红柿的汁液了,不会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更令人惊喜的是,她不会随意伸手去骚扰任何人了,安分守己的样子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
大家都以为是结婚冲喜的作用,民间传说冲喜可以治疗很多疑难杂症,所以驼驼媳妇儿的情况好转了,证明冲喜起效了。
可是,谁家冲喜是两年后才见效的呢?不过,大家好像都不是那么在乎这些。反正横竖,他们两口子都能给大家带来一些饭后消遣的话题。
转眼驼驼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驼驼母亲焦急地守护在傻媳妇儿身边,等着孩子降生,驼驼父亲跪在供桌前不停地磕头。
驼驼跟很多第一次当父亲的人一样,恨不得把眼睛从门缝里塞进去一探究竟。
听着傻媳妇儿杀猪似的嚎叫,他有些心疼,又有些期待。
“哇…”的一声啼哭,孩子出生了。接生婆的声音响起来:“生啦生啦,是个儿子嘞。”
母亲松了口气,嘴里不停念叨:“难为天,真是难为天了。”
他拍着门喊:“妈,快给我看看啊。”
“吱呀”一声,门开了,母亲笑眯眯地把孩子递给了他。
驼驼看着熟睡的儿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颤巍巍的,那感觉让他很舒服。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盯着母亲的眼睛问:“妈,这孩子没什么毛病吧?”
母亲慈祥地看着他怀里的孩子,指着孩子的小脑袋说:“四肢健全,是个好孩子,只是这里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他根本不在乎母亲最后那句话,听到孩子身体健全,他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全凭老天爷安排了。
儿子出生后,驼驼更加的神采奕奕了。有空就陪孩子说话,带孩子出去遛弯。
看到别人家有孩子,他就带去交朋友,可是很多人会刻意躲着他和他的孩子。
他虽然觉得憋屈,但是也理解人家的担忧。他不再带着孩子接近别人家的孩子,而是自己去观察别的孩子,尤其是和儿子一样大的孩子。
回到家就把那些孩子的表现和儿子做对比。比如:别人家孩子一逗就笑,能听懂大人的话,会跟着大人做一些简单的动作等。
当看到儿子跟他们一样有这些反应后,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他坚信孩子脑子没有毛病。
果然,一岁半时,儿子会说话了。他口齿虽然不清晰,但跟正常孩子无异。村里很多人看到驼驼的儿子,都说这孩子正常。
慢慢地,那些躲着驼驼儿子的人,也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跟驼驼的儿子玩了。
这样,儿子也有了玩伴,有一个正常的童年,驼驼在心里感恩老天,也动了生二胎的念头。
他把想法跟父母说了以后,父母都表示支持。父亲撂下话:“咱家已经有一个好孩子传宗接代了,下一胎是个什么娃,都好好养着就行。”
于是,第二年驼驼的闺女出生了。闺女的哭声甚至比儿子出生时还要嘹亮,这可把他乐坏了。
他抱着闺女不放手,那粉嫩的女孩也生得标致,打从娘胎出来就看得出来,将来一定是个漂亮姑娘。
驼驼不再去观察别人家的孩子了,每天干完活回家就围着两个孩子转。给儿子做木马、给闺女雕刻洋娃娃。
日子过得令很多人都羡慕,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想驼驼就是那个一手烂牌最后打成王炸的人了吧。
可惜,老天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宽待上进的可怜人,麻绳真的会挑细处断。
大约过了六年,一个暑假,我回到村里。还未进家门,就听到一串“嗒嗒嗒”的脚步声和孩子的哭喊声传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推着一辆三轮车改装的两轮车跑来,五六个孩子跟在后面,焦急地推着跑。
哭喊的孩子大叫着“爹”,其他的我都听不清楚。我看着他们从我身边经过,清楚地看到两轮车上的就是驼驼,几年不见,他苍老了很多,但是我还是可以认出他来。
此时,他两眼紧闭,脸上、身上都是泥。双手自然的耷拉着,一动不动,孩子们吓坏了,尤其是推车的那个孩子,坨坨的大儿子。
村里长辈闻声赶来询问,驼驼儿子说父亲摔倒在村口的小沟里,起不来了。
长辈们听完立马背起驼驼就往卫生院跑去。
晚上就听妈妈说他走了,日子才刚有点好转就走了,真可惜。
妈妈带着我去看一看他,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家,以前就是在大门口看一看。
但我依旧能看出,他家的变化。堂屋比以前更宽了,整齐的院落里多了几排小房子,都是他生前蹬三轮车做木活打拼来的。
此刻,院子里的气氛很沉静,大家都在惋惜。他那个爱吃西红柿的媳妇也出奇地平静,手里还拿着一个西红柿,意外的是,她没有吃。
她如获珍宝一样擦拭、抚摸着那颗西红柿,嘴里念叨:“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九天以后,驼驼下葬,傻媳妇儿哭声震天,拉着棺材不给下葬。
大伙也由着她去,想让她哭闹够了哄她让开,毕竟她什么也不懂。可是好一会儿了,傻媳妇儿都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眼看吉时要到了,一位大叔拿着一个西红柿跟她说:“来吃西红柿啦,快起来。”
可是,傻媳妇儿一把打掉西红柿,哭喊着:“不吃,要驼驼。”
这时,周围的人才明白,原来傻媳妇儿是懂的。
几位大婶这才像劝正常人一样去劝说傻媳妇儿,可傻媳妇儿根本不听。
后来,是驼驼父亲出面,跟傻媳妇儿说:“你再不让开,驼驼就不回来了。”
傻媳妇儿这才让开,嘴里重复着:“让开,驼驼回来。”
她是相信驼驼会回来呢,还是期待驼驼回来呢?傻媳妇儿的心思谁也不会在意。
只是,村里人说自那以后,驼驼媳妇儿再也不吃西红柿了。但是驼驼的坟前经常能看到一颗又红又大的西红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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