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裳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67期“新”专题活动。

腊月的天灰蒙蒙的，像有心事的样子。几只白色的鸟都压低了飞，落在灰黑色的枯枝败叶上。

田间地头覆盖着一层淡绿色的苔藓，一匹精壮的枣红马正低头啃食田里已经枯黄的野草。

田坝上坐着一个身穿红色碎花棉袄的小姑娘，两股乌黑的辫子上帮绑着粉色的绸子，打成了蝴蝶结的样子，在微风吹动下轻轻煽动着。

小姑娘此时正拉着身上的碎花裙摩挲，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右下角被磨破的地方。冻得通红的一双小手正轻轻地拉扯着磨出来的几根白色的线头子，她很小心，扯不动的线头就低下头，用牙齿咬断。

“嘶……”马儿的嘶鸣声打断了小姑娘的动作。她拍拍衣服，盘起腿，双手支着下巴看着自己家的马。马儿不知何时已经又到了小姑娘近前，甩了一下那根黝黑的长尾巴，几撮失去光泽的枣红色的毛发就飘落了下来。

“马儿都开始换毛了。”她咕哝了一句，又斜眼看看手拐处的一块粉色补丁，紫红的小嘴撅了起来，眼中也噙着泪花，似有万般委屈。

小姑娘名唤荷花，是宝财和秋菊的小女儿。今年才8岁，本来放马不是她的活儿，可是哥哥春强跟着宝财去山上捡柴火了，这事儿就落到了荷花头上。

整个坝子上都雾蒙蒙的，就像透过蚊帐视物一样。荷花无聊，拉过辫子上的绸子，展开绸子放在眼睛前，世界都变成了粉色。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也成了粉色。灰白的云成了淡粉色的纱绸子，要是能做成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指定能飞上天，成仙女了吧，荷花想着。

“荷花。”秋菊沙哑的声音穿透了坝堤上那排整齐的沙篙树，精准地传到了荷花耳朵里。

可是荷花没有回应，她看到了村口的那抹淡蓝色身影了，隐约还能看到秋菊黑色裤子上的一块蓝色补丁，正跟着秋菊的脚步缓缓移动。当初补上时，荷花就说难看，可是秋菊偏说跟她的蓝色衣服很配。于是，她每次都是这样搭配着穿。蓝色的衣服都穿成了天青色，裤子上的补丁也掉了色，露着白。

“哟，小罗罗家养滴呀，喊死不答应妈一声。走吧，跟妈回家。”秋菊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荷花看到了母亲开裂的脸颊，那些黑色的小口子里还渗出点点血星子，她微微一笑，血星子也眨起了眼睛。荷花越看越恼，用力踢着坝堤上的小石子。母亲只是伸手指了荷花一手指头，笑嗔了一声：“死丫头。”

秋菊拉着马，荷花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母女两都没有说话，荷花是不是瞅一眼前面的母亲，噘噘嘴。秋菊脸上一直带着惬意地笑，她拍拍马儿身上的灰尘，回头怜爱地看看低着头的荷花，走得轻快了起来。荷花看着母亲越走越快，忍不住问：“妈，你走那么快做啥子？”

“到家你就知道啦。”秋菊孩子气地卖起关子，伸出手等着荷花。荷花看到母亲的手，不情愿地递了过去，一副无所期待地样子。秋菊并没有理会，只是把那只冰冷地小手揣进自己的裤兜里。

温热地体温传来，荷花悄悄看着母亲的侧脸。稀疏地眉毛沾上了细细的一层小水珠，眼睛也被上眼皮压得不似以前那么圆溜了，脸颊皲裂，已经没有了光泽。只有微微翘起的嘴角还能看到曾经的模样。荷花悄悄握紧了母亲的手，秋菊轻轻按了按荷花的手。

夕阳也终于忍不住探出了头，洒下一把金黄地余晖罩着一大一小，还有一匹气定神闲的马儿。

“小鸡破壳儿，快长快大。”刚进门，春强就拿着两鸡蛋说着吉利话跳到荷花面前，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里的两颗鸡蛋。

“哥，你回来啦。”荷花很喜欢春强，都没有去看他手里的鸡蛋。

“拿着啊，你生日都不关心，妈可是昨天就念叨了，我特意给你抓来的鸡蛋。”春强把鸡蛋塞到荷花手里。荷花捧着鸡蛋揉搓着，感受着鸡蛋热乎、光滑的壳。一颗皮是白色的，一颗皮有点黄。荷花把白色那颗鸡蛋递给春强，春强不要，兄妹俩你推我让地让秋菊笑弯了眼。还是他们的父亲宝财威胁说：“你们都不吃拿给我吧。”兄妹俩才停了下来。

春强拿着鸡蛋仔细地剥壳，荷花看着哥哥的样子学了起来。把鸡蛋往墙上一敲，一只手握住鸡蛋，一只手扣着蛋壳。眨眼的功夫。两颗白嫩的鸡蛋就在兄妹俩手中了，春强说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我再吃。荷花“哎”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完告诉春强很好吃，春强把鸡蛋掰成两半，蛋黄多的那一半递给荷花。荷花迟疑着不接，春强凑近她耳边小声说：“妹妹，你吃完我就给你一个惊喜。”荷花的睫毛煽动了一下，接过春强手里的半颗鸡蛋，转身就喂到了秋菊的嘴里。春强笑了，他假装把另一半鸡蛋塞自己嘴里，宝财假意感叹：“还是当妈的好啊。”张开的嘴还没有合上，就被一口鸡蛋塞住了。

“哈哈”“嘿嘿”一家人都笑出了声。

灶台上很快传来了锅铲划拉铁锅的声音，还有一阵阵油爆的声音，还有随着油烟升腾而来的香味。家里都是饭菜的香气，秋菊是个下厨能手。三下五处二就做好了两菜一汤，绿油油的莴笋上点缀几根干红辣椒，辣椒在灯光下还泛着油光。红包相间的番茄炒豆腐，豆腐表面被炸得焦黄，番茄炒得烂糊，豆腐就随意地躺在番茄糊里。还有一盆酸菜汤，汤汁金黄酸爽，飘着一层红色的油点。荷花看得直流口水，不停催促开饭。

“嗝！”宝财酒足饭饱，打了一个响亮的嗝，秋菊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他笑得五官皱巴巴的。

“你注意点脸面，孩子们都长大了，还这么不讲究。”秋菊说完，起身去洗碗。荷花和春强笑呵呵地看着父母，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秋菊洗好碗就拿着针线在等下缝补，缝的是前几天屁股破了洞的那条裤子。宝财拿出藤条开始编织箩筐，去年的箩筐都变形了，要赶在开春前编织好新的箩筐。春强不停地看墙上那块老得变了色的钟，都已经块十点了，他走到母亲身边看看，母亲的裤子还没缝好，他有走到父亲身边看看，箩筐的底都没有编好呢。他叹口气拿起自己的课本翻着，奇怪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索性不看了，他噔噔噔地跑上楼，在柜子里翻找。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荷花忍不住问：“哥，你找什么呢？”春强擦擦额头的细汗，说：“我的衣服，怎么找不到了呢？”

秋菊和宝财同时停顿了一下，互相看着使眼色。最后两人又默契地低头各干各的事情。荷花跑上楼，问春强要找哪件衣服，她帮他找。春强憋得脸通红，像是吃了一口难以下咽的食物一样。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扔了出来，荷花不明所以地捡着地上的衣服。柜子空了，春强一屁股坐在了楼板上，双手插进他浓厚的头发里，不断地搓揉，整个后背一前一后地抖动着。

“哥，我给你找，你不要急。”荷花看着急红了脸的哥哥，暖心地安慰着。春强也用力揩了一下眼睛，紧眠着嘴，把楼板跺得哐哐响。楼下的秋菊咬断手中的线，用针挠了挠头，咂了下嘴。宝财折断藤条，用力按紧箩筐底，扔下那片成形的底。掏出一团烟丝，点上火吸了一口，红色的火点忽明忽暗，就像不他能两全的心情。

“春春，衣服卖给你刘大爹了。”秋菊对着楼梯口说，声音很轻，但足够楼上的兄妹听见。

“咚咚咚。”楼板快塌了，缝隙中洒下几缕微尘，在灯光的照射下无声地坠落。春强冲下楼，冲着父母喊：“卖了？那是你们答应我给妹妹买的新衣服啊。”

“春儿，别这样，咱家今年的稻谷种子不好，碾出来的大米卖相不好，价格没有别人家的高。所以……”宝财愧疚地解释着，他七尺男儿为了生活也不得不低头。

“所以你们就可以言而无信了？你们平时怎么跟我说的，啊？”春强一边抹泪一边控诉。

“春春，这次是我们不对，我们过年就给妹妹补上好不好？现在我们只是想把钱省下来凑够她的学费，她已经晚了一年上学了。”秋菊再次耐心地解释，希望儿子可以理解。

“不就是学费嘛，我不上了，我的学费给妹妹，把衣服还给妹妹。”春强态度坚决。

“啪。”响亮的巴掌声过后，家里安静了。荷花跑到春强身边，抱着他小声啜泣着：“哥，我不要新衣服了，我也不上学。”

宝财看着儿子的脸，又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随后，背着手出了门。秋菊过来心疼地捧着儿子的脸，又摸摸女儿的头，把他们揽在自己身边。

夜晚的不愉快让整个家都陷入了寂静中，春强早早就上床休息了。荷花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她想要新衣服，但是她不想让父母和哥哥为一件新衣服闹别扭。她悄悄用哥哥教她写的字，给哥哥写了一句话：哥，你笑，大家好，好不好。

这是她写得最好的几个字了，泛黄的田字格本子上公整地写着这几个字。荷花把它放在春强的床头就睡去了。

清晨，阳光唤醒了睡梦中的荷花，她睁开眼。柔软地蕾丝花边蹭得她脸痒痒地，她转头一看，小嘴成鸡蛋状，迅速弹起。一件黄色的新衣服正放在她的枕头边上，荷叶领上一圈蕾丝边，还有几颗红宝石简单围成花型，中间的花蕊是一颗圆形的绿宝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那光晃得荷花眼睛湿润。荷花拿起衣服比了比，手伸进衣服上的两个口袋里摸摸。拉拉袖子跟自己的手臂一比，长短适中。

荷花拿着衣服开心地跑下楼，提着衣服放在自己身上，在春强面前转了好几圈。宝财看着俩孩子叹口气，微微一笑，又拍拍秋菊的背说：“值了，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