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又是一个烂醉的、失败的人。
为什么说自己失败,因为只要回到老家,我就放不下过去那点破事。我永远都会拿这些事把自己缠得紧密。
可能还是因为我失败吧,不是指人生过得失败,又穷又苦那种。而是说,无论我过得多好,有多少人爱我,有多少幸运砸在过我身上,但我就是记得那些破事,觉得没有这些我会更完整,是另一个我,那个我才是我长大后应该成为的我,而不是现在这样,年近三十,坐在老家胡同里的大石头上,一边抽烟一边流泪。
晚上十一点多,商铺也就陆陆续续关门了,大家也都睡下了,整个胡同里也就我一个人,还有弥漫在整个胡同里的,细细密密的,都是我的怨气,也没其他的了。
头顶上的路灯太闪了,真的太刺眼了,把我的不堪都照出来了。
真没意思,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这个世界没意思,我更没意思。
少年人的青涩,中年人的体面,我都没有,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怨天尤人的,女的。
(2)
我蜷在灯下,看着对面的单元楼。
十几年前那里还是平房,院子里还有养狗的,高中放学回家的时候,还能听到那条老黑狗,总是对着我叫嚣。现在都没了,盖了个小区,我想进到小区里,还要绕过眼前用黑色栅栏搭成的小门,仅限行人通过的。
我隐隐约约看到离我最近的单元楼下,有两个身影,好像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背着个书包,再大也就是高中生吧。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倒是让我看了场免费的戏。
他俩太入戏了,也没看到路灯下的我,即使我觉得我坐在那里应该像一个自发光的佛像一样。
(3)
女孩子好像在哭,声音都是抖的,一直在回拽被男孩抓住的校服袖子。
我懊恼自己听力不好,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街道,还听不清楚两人的对话内容。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戴了降噪耳机,因为没放歌,也就忘了自己戴着了,我赶紧摘下耳机放入耳机盒,耳机盒合上的那一刻,“啪”的一声,我的耳朵解放了,他俩也终于看到我了。
我没有想要把“舞台”留给他们安静表演的想法,人年纪大了一点,脸皮也就厚了,看热闹就是看热闹,对方都不嫌丢人,我又有什么理由避开。我继续点了根烟,静静坐着。
男孩子似乎接受不了有我这么个观众的存在,想要拉着女孩进楼道里,一直对她说,进去说,先进来。
女孩子还是抵抗的样子,但是男女力量对比那么大,最后就看着女孩被拉进了漆黑的楼道。
楼道是声控灯的,关上单元门的那一刻,一楼和二楼走廊的灯就亮了起来,我正好可以看到。
(4)
他们可能也没想到我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或者说,也不在乎我到底是怎么看他们的。毕竟我十几岁的时候看到中年人,也会觉得他们都是人生没有转机,在麻木中等着老死的弱势群体罢了。
我看到女孩子跑上二楼,被男孩一把拉住,逼到了角落里。
男孩粗暴地扯开她的校服,开始乱亲,我看到他不安分的手伸进了女孩的衣服中。
说实话,我无法具体形容我现在的感受。我不知道这一刻,上天是在戏弄谁。太堵了,心里太堵了,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们,仿佛看一场投影在走廊窗户中的低俗电影,我的思绪也通过这“电影”穿梭到了十几年前,地点就是在我现在所坐的路灯下。
(5)
十几年前,还没有安这个路灯,这条路也没有修过,凹凸不平的土路旁还堆了很多垃圾,晚自习放学我就会从这条路走过,整条路都黑漆漆的,像是一块巨大的遮羞布。
而这块布遮住的便是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节,我和那所谓的追求者,在男女悬殊的力量对比下,他紧贴着我的身体试图通过性侵的方式来令我屈服。而我激烈的反抗换来了更加激烈的厮打。
结局也是一样恶俗,他跪在我的面前说他失去了理智,而我头发散乱,脸被扇到肿起,身上几处青紫。
这场暴力及时制止了他对我的性侵行为,但一个月后我依旧没能逃过性侵的再次发生。
这些事情也成为了我此刻坐在这里过着充满怨恨的失败人生的理由。
(6)
这十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是现在的我来面对这些事,我会怎么解决,我是不是可以有能力做到不让这些事情发生,我是不是可以过上我原本应该过上的人生。
那里没有不堪,没有压抑,也不会有反反复复的自我折磨。
而现在,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只不过主角不再是我。
我对他们的故事一无所知,只是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罢了。
我该做什么吗?我能做什么呢?我要做些什么来弥补我当初留下的遗憾吗?
还是真当自己是这灯下的佛,惩罚一个年轻的性侵犯、或是替这个和我一样可怜的女孩出一口气?
可这并不是属于我的故事啊,我的悲剧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在我的朋友们都已经成家立业的年纪,我要把自己变得这般可笑吗?
我不知道,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可我的身体先给出了答案。
十几年前路旁的垃圾早已不再,道路旁放上了三个巨大的垃圾箱,地上堆着的只有几个绿色的酒瓶。我将手里的烟掐灭在垃圾箱盖子上,顺手捡起一个看起来相对干净的酒瓶。
我抬头看向对面单元楼的二楼走廊,等待着侵犯结束,女孩仍在原地,男孩正要下楼。
就是现在,我穿过黑色栅栏,操起酒瓶,向毫无防备的、推开单元门走出来的男孩头上一把砸去。
(7)
随着年纪增长,力气也大了一些,酒瓶应着清脆的声响破碎,玻璃划伤了我的小臂,男孩也捂着头倒在门口。
我听到女孩急促的脚步声,她推开门看着我和男孩。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叫喊,只是安静地愣在原地。
我还比较满意她的反应。
我拿出手机报了警,并命令女孩打120,她乖乖照做,我叫来老家的朋友帮我在医院善后,我则是被带去了警察局。
成年人犯错就是这一点比较好,并不需要叫家长这样尴尬的环节,但是我也知道,明天我就会在这座小县城中一战成名,从大龄未婚女青年变成大龄未婚女疯子。
在警局遇到了当上警察的一个高中同学,他讶异于我出格的举动,开始拐弯抹角关心起我的精神状态来。
我觉得好笑,又不得不严肃起来,给他展现我清醒冷静的一面,来证明我没有任何问题。
但不得不说,有时候命运就是愿意捉弄你,正当我以为今夜就会这样过去的时候,我听到我对面的警察同学喊了一句“王局”。
我转过头,吐出的烟蒙到了那位局长的脸上,高贵的局长低头看着我这个故意伤人的中年女罪犯,嫌恶地后退了一步。
当我和局长之间的烟雾散去,我们看清了对方的脸。
(8)
我没什么可再丢脸的了,已经到底了。
我上下审视着他,微微张开的两腿像一个陈旧的圆规,支撑着微微隆起的啤酒肚,那双桃花眼变小了,留下眼角的几层皱纹,只有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
原来他也是在老的啊。他应该不再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将我打倒在地,他也不再会跪在我的面前祈求我的原谅和青睐,他对我犯下的罪无人知晓,而我站在他的对面,却成为了他们刚刚抓获的犯人。
我只觉得自己更加可怜,我能有什么高明手段,我还是选择用最粗暴而低劣的方法来发泄我的怨恨,去打伤那个跟我无关的男孩。而当我真正想要报仇的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依旧也想不出任何招数,哪怕只是比啤酒瓶高明一点点的,都没有。
(9)
还好,他也没有开口,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走了,他可能也以曾经性侵过一个疯女人为耻吧。警察同学也要继续工作了,我和他告别,坐在警察局外的台阶上。
我透过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仔细看着自己的脸,好像没有他那般老得厉害,至少脸蛋还是光滑的,身材也没有走样,至少在与时间的较量中,我好像赢了这位局长一截。
又想起了那双锃亮的皮鞋,应该要比我脚下的布鞋贵上个十倍吧。我坐在台阶上自顾自地笑,就在这时,那双皮鞋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坐在台阶上仰望着他,他俯视着我,眼神里似乎是不解和怜悯。
(10)
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送你回去”。
好似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他说送我回去,回到哪里去呢?回到那个他曾经侵犯我、殴打我的地方。
他还用力将我拉起,肆无忌惮地触碰我的手臂。我被他拉起,得以平视他。这时,我的脑子里快速掠过无数应该做的反应:应该用最刻薄的话谩骂他,或是给他重重的一巴掌,量他也不会像十几年前一样还手。他可能会直接把我以袭警的名义关进去吧,如果他再不要脸一点,可能还会将往事当作一次炫耀的资本,来告诉别人我对他是因爱生恨。
我究竟怎么做才会不可怜呢?我没有办法不可怜。
耿耿于怀是我没本事,走不出来也怪我,换个角度想,本就不是那么一件了不起的事,谁的一辈子都能顺意呢,大家不都是在努力克服痛苦活着吗,大家都在努力拥抱新的生活啊,我做不到就是我没本事。
我开始努力说服自己,可我也知道我是错的,我的错就在错不在我,我却只能告诉自己我错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
(11)
我没有回答他,绕开他向家的方向走去,太累了,太困了,也太冷了,我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感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我没法再思考了。
可他也没打算放过我,他追上了我,还将他的外套披到了我的身上,没有了西服外套,他倒也没有那么人模人样了,只是那双皮鞋还是刺眼,带着一种光亮的、赤裸裸的、荒诞的幽默。
“怎么,过了十几年,还是对我感兴趣吗?都当了局长,品味也没有得到一点提升么?”
我如十几年前一样对他恶语相向,只是他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一样,只要被我刺激就会情绪激动。他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你还是没变。”
是啊,我有什么可变的呢?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长进,会被不安的情绪左右,会冲动和愤怒,甚至已经到了去打伤无关的人这样一种不堪的程度。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又何至于当初被他控制。
我将西服外套扔到他的脚上,盖住皮鞋的光。他弯腰捡起,再次开口。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认真地想了很久,非要说什么的话,可能也只有那一句幼稚但挚诚的话。
“祝你早点死,最好现在就死。”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从他的眼神中我竟然看到了从前的影子,我就像是他牵着的一条拴了绳子的宠物狗,他只会带着他变态一般自信且宠溺的眼神,看着我失控却无法摆脱他的样子。
现在绳子虽然不在他手上了,可那种俯视着的、审视着的眼神还在。
我无法忍受,快速跑去打了辆出租回家,也就是回到了刚刚我肇事的那个胡同。
路灯下的石头上,蹲着一条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路灯打在它的身上,也发着慈悲的光,比几小时前坐在那里的我看起来威严,更像一座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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