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诗人之死

作者: 张三的诗 | 来源:发表于2023-02-06 23:1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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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证明

(一) 公元2186年5月10日

“王莲池(约公元1986年-约公元2018年),他是黄金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他的诗作是古典诗词殿堂的废墟上崛起的一座高峰……”

长未安用脑电波在全息屏上打出这么一行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胸口隐隐作痛,他从自动咖啡机里取来咖啡抿了一口。

手表震动起来,是文校长:“V,你递交给教育厅的文件已经批复了,不出我所料,他们对你的说辞无动于衷,反而对我们学院声誉造成了负面影响,这种事我劝你以后还是别干了!”

全息屏上文校长巨大的脑袋极具压迫力,长未安说:“校长,请再给我一点时间,那位诗人的生平我马上就写好,只要厅长读过他的作品,一定会改变主意!”

“不会的,V,你想得太简单了,这是发展问题,不会因为二百年前的某个人而改变,不仅仅是厅长,当局众议员也早已通过了决议,只不过是为了照顾学院派教授们的感情才让你们发表看法……”

长未安突然俯身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行了,别为这事操心了,你还是早些去医院吧,前几天检查不是说肺癌吗,等再拖就得住院了。”文校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好的,校长,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长未安坐进椅子里,顺手划开一个文件,是或齐整或参差的诗句,每个字都是由微小的光点组成,荧荧的蓝光,像飘浮的萤火虫,它们在全息屏上组成了奇妙的诗篇,太美了,长未安眼里饱含热泪——可是不久之后它们将会消失,它们将失去赖以滋长的土壤成为博物馆中死寂的标本。

那短短的《关于汉字全面西语化改良方案的决议》上已印了鲜红的章,这方方正正的二维图形文字、世界唯一仅存的孤立语将会被全新的、具有更强逻辑性的线性西语文字所取代,这是持续了近十年的汉字改良运动的最终结果。

“张教授,”白Lily敲门走了进来,由于汉字的逐渐简化,人们已用“长”代替了“张”,但白Lily还是喜欢用古语来称呼这位古董的老师,“这学期的论文您能帮我看一下吗?”

“对不起,”长未安说,“刚才接到木医生的电话,我下午得去医院注射重组RNA。”

“教授,你最近气色很差,你的病很严重是吗?”

“不,病倒不打紧。Li,我们的请求被驳回了,汉字要消失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学生情不自禁地说道,他鼻子一酸,眼眶也红了。

Lily瞪大了双眼,但她却旋即笑着说:“我们不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以后再也不用和他们争论什么了。”

“确实,我以后也不用再执教了,你们也可以辍学了。”

Lily摇摇头:“不,我要继续跟着教授学习。”

“学院会取消这个专业。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帮你转个更合适的专业。”

“那教授你会去哪里?”

“被世界淘汰。”

长未安装备好防护服,开上他去年买的二手飞车从学院穹顶的停机坪飞了出去,他设定了目的地“市二院”后,便让其自动行驶,他关起舷窗,打开音乐,并给自己煮了咖啡。半小时后便到达了目的地,长未安泊好飞车戴好防护面罩从医院穹顶电梯下到大楼内部。

门诊大楼如天国般洁白宁静,一排排卵形的工作台荧着淡蓝色的华光,360度弧面全息屏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图形表单和应用。

“木医生你好。”长未安走到他的主治医生木医生的工作台前,木医生正戴着VR眼镜在虚拟现实屏上研究DNA双螺旋结构,并对其解析、标注。

“长教授你来得正好,我刚刚编译完你的重组序列,没问题的话现在就可以注射了。”

“好的,完全没有问题。”长未安轻快地说,然后按照木医生的指示坐进一个蛋形的椅子里。他刚一坐下椅子便严丝合缝地合拢起来,几只触手精准地附着在他的肩背上、脊椎上。

“过程会有一点长,如果烦的话可以听听音乐或者看会电影,会有点轻微发麻,但不会疼,不用紧张,如果身体不舒服可以随时按这个按键。”木医生交待着。

长未安轻轻点头,一想到胸口的那片疼痛将要离他而去,心里又畅快不少。

五十年前,全球著名生物学家齐恩博士带领团队攻克了DNA破译技术,可精准地编译与重组人体任何组织的DNA结构,从而一举攻克了诸如癌症、免疫功能缺陷等顽疾,他们也凭此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早中期的癌症治疗正如长未安这样,先提取自己的细胞组织,然后再进行重组RNA注射,重组后的RNA可精准地靶向攻击癌变细胞,全部治疗过程只需几天的时间,且预后良好,复发率极低,即使复发也不要紧,再次提取细胞组织治疗就好。

这项技术在临床使用近五十年后,费用也大大降低,即使贫寒如长未安也不会因为这点治疗费而心疼。

长未安看着传感设备上流转的荧光,它们像蓝色的血液一样注入他的身体,他用语音操控打开了音乐播放器,动听的旋律伴着微微的酥麻让他慢慢进入了梦乡。

(二) 公元2017年9月

麻醉一点点退却,疼痛渐渐醒来,王莲池睁开眼睛看到妹妹王莲香焦灼的脸。

“哥,感觉怎么样,疼吗?”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王莲池虚弱地说:“我没事,不用担心。你怎么还在这,赶紧回家去吧……”

王莲香摇摇头:“我把童童放她奶奶那了。”

“店里不用管了……”

“不就是个店吗,关两天门也没什么。”

王莲香有个两岁的孩子,还开着一家炒粉店,平时忙得不得了,可她一得知哥哥病了却不顾一切地赶过来照顾他。

王莲池心里一阵酸恸,家里穷,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辛辛苦苦地把他们兄妹二人拉扯大,妹妹早早就嫁人了,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却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女孩们都嫌他穷,嫌他没有正式工作,他没上过大学,前几年在工地上卖苦力,后来转行送起了快递,干了几年手里好不容易攒了点钱,没想到却突然病倒了。

一想到自己的病,他心里更烦了,他刚刚从手术室出来,切除了胃里的一块肿瘤,性质还不好说,得等活检结果。

“莲香,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咱妈……”

“瞎说什么,你好好养着吧,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三长两短?”王莲香啐道。

他最担心的就是他母亲,她辛苦了大半辈子,一点福也没享着,可不能再被他的病给连累了,如此想着,心里已暗暗地做了决定。

活检结果证实了他的揣测,恶性,低分化,印戒,几个词像刀子一样戳在他的心上,他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攥着那一纸检查结果,全身颤抖,如坠入无底深渊。

第一期化疗结束后王莲香来接他回家,到了楼下,他站在一旁看妹妹从出租车里大包小包地倒腾东西,然后一趟一趟地往楼上搬,搬完东西再搀扶着他上楼,三层楼,足足上了十分钟,他大喘着气,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休息一会。王莲香急得不得了:“我背你吧。”

“这怎么行,我能走。”

王莲香虽然常干体力活比一般女孩壮实,但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让她背。

打开家门,迎面一股潮气,王莲香赶紧打开窗子通风。这间一室一厅的旧民居月租金一千元,王莲池坐在沙发上想,是不是该换房子了,这一病可住不起这样的地方了。

收拾完了,王莲香在液化气灶上下了碗面,煮得糟糟的,端到哥哥跟前:“凑合着吃点吧,这半月在医院光使药喂着了,身体怎么吃得消。”

闻着浓浓的面香味,他竟然饿了,却不敢猛吃,用筷头夹起一点面慢慢咀嚼。

“给咱妈打个电话吧……”

王莲池一愣,即刻反对:“不行,千万别告诉咱妈。”

王莲香看着窗外:“这也不是个长法,以后怎么着?我要是有房有车我卖了给你治病,我啥也没有,童童爸还欠着别人一屁股钱……”

王莲池放下筷子缓慢地说:“不管以后怎么着,哥只求你别告诉咱妈,她经受不住,我会安排好,不让她受太大打击。”

王莲香再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我就不明白了,老天爷咋就不能放过咱这穷人呢……”

哭了一会,王莲香才止住了,抹抹脸,收拾了锅碗,又给王莲池把家里打扫了一番说:“你好生将养着吧,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今儿得把童童接回来了。”

“你去吧,我没事。”王莲池说。

等王莲香走了,他独自在沙发里坐了好久,直到夜色将他彻底吞没,才缓缓起身一步一挨挪到床上,慢慢将身子躺平,静静体味着一身的病痛。

长夜一分一秒流淌,不急也不缓,他就着一荧月光在白纸上缓慢地写了几行文字,写完后打开抽屉,将它放了进去,裹起被子用力将头脑中左突右撞的念想赶出去,趁着东方发白之前尽力睡上一觉。

(三)公元2186年5月11日

长倦残秋一病,哪堪冷露沉疴,几许韶光多作弄,岁月荒唐尽苛责,何时纵酒歌。

怎料失心难返,青霜冻却江河,从此人间长飞雪,皑皑寒山云一蓑,浮名且要何?

长未安盯着屏幕上的这段文字,这是一首词牌名为《破阵子》的词,这个时代很少人能分得清诗与词的区别,但长未安知道“诗言志,词言情”,王莲池作于2017年秋的这首词却用了“诗言志”的笔法,从理论上讲是文体的混淆,但这种混淆却有种不羁之感,更远古的宋代词人苏东坡就经常这么写。

由于昨天做了治疗,学院给了他两天病假,长未安极少休假,但这些天他毫无兴致去上课,便接受了休假。虽然身体并没有特别的不适,但他却真像个病人一样在床上躺到接近中午才起来。

起床后他懒懒地翻阅着自己校订的《王莲池诗词总集》,读到这一篇时他突然顿住了,他久久地凝视着全息屏上透明的字迹,咂摸着每个字、每个词的分量。

“长倦残秋一病,哪堪冷露沉疴”他反反复复地读着,到底病成什么样子,才能写出这样的语句来,他无法想像。古人诗句中澎湃的情感常常令他震撼,他们奔涌的情绪浩瀚绝决,到底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迸发出人类这样强烈的情感?这是古汉语教授长未安一直以来所研究的课题之一。

“教授你在家吗?”楼宇对讲机的视窗弹出了白Lily的画面。

“我在,你怎么来了?”

“我想去图书馆植入一些资源,教授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没问题,我这就出去。”

长未安简单收拾了一下便乘坐穹顶电梯直达楼顶的停机坪,白Lily全副武装地站在她那辆双人豪华版加长飞车旁边,她一见长未安便奔过去拥抱了他:“教授,你身体怎么样?”

“感觉很好。”长未安正了正呼吸面罩。

在Lily的豪华飞车面前他那辆二手小飞车实在寒碜,便一起坐进了Lily的车里。他们一路飞行看着外面的风景。

“真想在外面走走呀!”Lily说。

虽然人类攻克了癌症,但并不代表战胜了疾病,当前人类的大敌是病毒,流行毒株层出不穷,人类无心也无力去和它们较量,在与病毒的几番战斗之后人类渐渐放弃了室外,将城市、道路、社区等全部容纳进穹顶之中,穹顶由生物纳米玻璃制成,可自行过滤空气中的病毒,人们若要到室外必得穿整身防护服并佩戴呼吸面罩,非必要没有人愿意在穹顶之外滞留。

这话让长未安陷入了深思:“虽然说古代科技落后,人们遭受各种苦难,但他们至少能行走在日光之下,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Lily说:“我最近读了你给我的几本诗集感受很深,是用读的,不是植入。”

长未安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笑容:“诗只能用来读,植入是对它的亵渎。自从王莲池的诗作出土以来就令世人惊叹,原来除唐诗宋词之外,黄金时代的人竟然还留下了这样的诗篇。”

王莲池作品的不同于那个时代的任何文学创作,它们不是从电子数据堆里被发现的,而是从古河套地区的黄土中挖出来的。

“我一直有个疑问,那时候的人写了东西以后不都发布在网络上吗,为什么王莲池的诗作会埋在土里?”Lily问道。

“这正是他的独特之处。”

他们说着便到了图书馆,从停机坪的通道下去,直奔“汉语言”一层。

图书馆里寂静无人,幽蓝的空间里闪烁着星河般的数字屏幕,Lily选择了一些条目让长未安看,长未安在此基础上做了删改,然后提交,继而生成了一串数字密钥。

Lily拿着数字密钥进了“植入室”。操作员将密钥输入终端设备之中,示意Lily坐进传输器里,传输器与医院的椅子类似,不同的是图书馆的传输器传感设备连接的是头部,藕合器触及Lily的后脑,传输工作便开始了,只十几秒后,几十本书的内容全都灌输到Lily的脑中了。

用电子信息模拟人脑神经递质传导并建立人类思维数据模型亦是人类科技的一大创举,是齐恩团队的一员格兰特博士带领团队做出的科研成果,格兰特博士因此再度捧得诺奖,此次诺奖题名为“生理学与信息技术学奖”。

从此“知识植入”技术被广泛应用,儿童在年满六周岁时会被统一植入诸如文字、数学、地理、物理、生物等诸多学科的基础知识,从而大大提高基础教育的时效。

“虽然它们进了脑子里,但要想真正地理解与掌握还得靠你自己。”长未安说。

“谨遵教授教诲。”Lily装腔作势地说,她喜欢学古人说话的样子。

Lily将飞车开离市区,在郊外一片开阔地带停了下来,这里荒草萋萋阒寂无人,他们二人认真穿好防护服才将车门打开。Lily在草地上跳了几下,撒欢一般狂奔了几圈,直跑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长未安笑着说。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教授,”Lily眨巴着大眼睛说,“我想说,当局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为什么要将汉字全面西语化,我不明白。”

长未安长叹一声,看着没有穹顶的天空说:“强弩之末,没用了就被淘汰。”

“汉字……没用吗?”

“当然不是,它是这个星球最神奇、最伟大的发明,但是现在,它榔槺笨重,硕大无朋,我们没办法把它塞进脑电波和基因序列中……”长未安说着竟红了眼圈,“Li,你知道吗,语言代表着我们的思维和认知体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项调查显示,近三十年来,西语语系与东方语系的孩子逻辑思维能力的差距正在慢慢变大。”

长未安说:“汉文字,这种古老特殊的孤立语,根本无法与逻辑严密的曲折语相抗衡,我们的东方思维里只有起承转合,没有逻辑关系与精准测量。同样是知识植入,西方孩子植入以后立刻就能写出一段命令来,而我们需要很久才能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选择、判断、循环、遍历……必须要老师讲解才能吃透,而这些本就以西方语境为基础,生长在他们的潜意识中——这就是语言思维的差距。”

白Lily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激动的中年男人,仿佛刚刚才认识他一样,她知道他一直是汉字西语化的反对者,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清楚汉语言的弱势与弊端:“既然如此,教授为何还要拥护它?随着历史的发展,没用的东西必将被淘汰,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知不可为而为之。”长未安说,又是一句古语,白Lily并不能很好地理解。

长未安也在草丛中来回踱步,他很久都没感受过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面罩脱掉好好地呼吸几口户外的空气。

这世界的日落星辉、山川大海,甚至虫鸣鸟语、泥土芬芳他都没有切实地感受过,只能隔着面罩、隔着手套、隔着屏幕、隔着玻璃去看、去听、去想象。

我所认识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的倒影,长未安看着被夕阳拖长的身影如是想着。

“教授,我能理解你,昨天我读完了那些诗,它们在我脑海里活了起来,我甚至能感受到作者当时的情感,跟植入的东西完全不同。”Lily说,“我相信有些东西是数字信息无法取代的,虽然我现在还说不出来,但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认识到……”

长未安摇摇头:“你还小,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我们得益于这个时代,便只能做这个时代的忠仆,走吧,我有些累了,医生还叮嘱我按时吃药呢。”

“教授,”Lily冲长未安的身影说,“我爱你。”

(四) 公元2017年11月10日

明天就是“双十一”了,快递站里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卯足了干劲,“同心协力创佳绩,打响双十一战役”的大红标语挂了满墙。

王莲池累了一身汗却舍不得歇一下,倒是经理提醒他:“小王,你刚身体好点,悠着点,别给自己定那么高绩效。”

王莲池摇摇头说:“没事,紧着干几天把过年的钱挣出来。”

“今年过年带个媳妇回去吗?”经理半开玩笑地说。

王莲池附和着笑笑,摇着头没有回答。

“小王,有个女的找你,在前台那儿呢。”一个同事喊道。

“经理开玩笑你们还上劲了。”王莲池继续埋头干活。

“是真的,长得还挺好看,你要不去我可就去了啊。”

王莲池这才放下货物走了出来,前台也是闹哄哄的一片,纸箱子、烂纸片到处都是,在尘灰飞扬间他看见她婷婷地站在那里。

“于薇,你怎么来了……”

于薇是王莲池的中学同学,上学时两人便互生情愫,但高中毕业后王莲池辍学打工,于薇上了大学,两人从此分道扬镳。王莲池自知自己配不上于薇那样漂亮又优秀女孩,便再没有打扰过她。谁知一次偶然的机缘又使他们重逢。

那次他派送包裹,签收的女顾客突然说:“我有些难受,你能送我去医院吗。”

他不由分说便用电摩托车载着她驶往医院,女孩是急性阑尾炎,赶紧安排了手术,等手术结束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他还在等着,听医生说她平安无事才默默离开。几天之后她亲自来快递站感谢他时他才发现那个女孩竟是于薇。

晚上那样黑,他也没仔细看,当时竟没认出她来,主要是她更漂亮了,他不敢相信是她。

他们一起去吃饭,欣喜中夹杂着惭愧,他的落魄被她一览无余。她却毫不介怀地说起高中时代,谈到他们曾一起读过的书,她说:“我记得你当时还写过诗,写得非常好,你完全可以当个诗人。”

王莲池尴尬一笑:“什么诗人?我不过是个送快递的罢了。”

于薇摇摇头:“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时代,你应该向世界证明你的才华。”

“我没有什么才华,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于微神色一滞,再没说话。

他骑电摩托车把她送回家。

“自己一个人住,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他说。

她笑着点头,摆摆手上楼了。

再次见到于薇时,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女朋友。那是一次高中同学聚会,王莲池本不想参加,但听说于薇也去,便去了,但没想到她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出现了,王莲池见状只略略失望了一下便也释然了。

没想到聚会结束时那男青年却缠上了他,他正要骑电动车离开,那男子一把拉住他说:“你是王莲池?”

他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被男子一拳从电动车上打了下来,还未直起身来又挨了一下,紧接着是于薇的惊叫:“郝羽,你怎么回事?”她不顾一切地将王莲池挡在身后。

那男子啐道:“你个穷书生别再给于薇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看我不打死你。”然后拉起于薇就走,他们坐进一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

那天他没有去送货,而是在北二环的天桥上站了很久。

脚下车流穿梭,像一道流光璀璨的河,他没有车,连驾照也没有,他不会花那么多钱去考个根本不可能用到的东西,他的一生大概率是与电摩托车为伴。他似乎看到他的妻子用电动车载着孩子上学,他骑着电摩车送货,于薇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与车流一同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在窗边的书桌旁坐了许久,夜色渐沉,一切都安静了,他就着一荧蛋黄色的灯光在本子上认真地写了起来。

(五) 公元2186年5月12日

长未安和白Lily在汉文化博物馆的“王莲池展厅”里久久停伫,长未安指着密封在真空器皿中的一页纸说:“这首诗有很明显的书生意气,并不是所有读过书的人都是书生,‘书生’特指一心做学问的人,有时候带有一定嘲讽的意味。”

Lily仔细读着纸上的字——

开轩临闹市,一去三十年,

俯首皆物外,闭门是深山,

丝绦悲墨染,方寸生清泉,

暗夜孤灯里,枕书而长酣。

她除了在博物馆从来没见过印在纸上的字,更没见过手写在纸上的字,而且那些字还是简化前的原始汉字,所以她读得很费劲,大约五分钟之后,她才惊叹:“天啊!他好孤独!”

长未安说:“Li,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学生,这些字背后是宇宙般浩瀚的孤独,不知道他是如何写出这些文字来的……”他把手扶在玻璃墙上,深深地凝望着悬浮在幽蓝色灯光中的那一页薄薄的纸。

那个遥远的时代,感情是可以用笔写的,书是可以枕的,方寸之心是可以生出清泉的。

虽然历史学家有大量文字、影像、数据资料来描述那个时代,历史学家称之为“第一新时代”或“黄金时代”,而汉语言学者则更愿意称其“王莲池时代”。

“王莲池时代”是文学界的概念,在封建王朝结束后,人类科技有了长足进展,但科技与文学却呈现微妙的反比关系,科技进步则文学式微,传承了几千年的诗歌在那个时代轰然中断,再无一人能与前人媲美,王莲池诗作的发现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王莲池在他那个时代只是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人,据历史学家考证,他的工作是快递员。”

“快递员?”

“就是DELIVER。”

DELIVER是一种用于运输货物的机器人,它们能将用户的私人订单精准投递,且工作效率极高,一个DELIVER系统可负责一整个居民社区。

“天,他竟然做机器的工作……他们真……”

真蠢,白Lily想这样说,二百年前的古人的生活方式她无法想像。

长未安说:“他们确实很落后,做着毫无价值的工作,过着毫无价值的生活,王莲池应当与那时的底层阶级一样,只能靠出卖体力辛苦度日。”

Lily轻轻挽住长未安的手:“也许是因为他的贫困,所以遭到了喜欢的女孩的拒绝,所以才这么伤心。”

长未安将Lily揽在怀中,吻着她:“也许是的,那是个艰难的时代,连爱一个人都很艰难。”

人们大都选择VR在线游览博物馆,VR全景体验甚至比现场效果还好,所以这里除了他们二人外别无他人,他们在幽蓝的光束中,在王莲池一页页诗稿间纵情亲吻。

那天下午,长未安给Lily一篇篇地解读着王莲池的诗,讲得热泪盈眶,仿佛这是他最后一节汉语言课,而白Lily则是他最后一个学生。

“汉语西语化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早在二百多年前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时候当时的学者就曾掀起过一次汉语拉丁化运动,不得不承认当时的人们很有前瞻性,但基于客观历史条件,这项运动并没有成功,而是选择了较为保守的汉字简化方案。在此之后我们经历了几次简化,如今,我们终于要彻底放弃它了。”长未安缓慢地说道。

“也许……还有办法。”Lily盯着长未安,慢慢说道,“我爸爸是驻联合国的办事员,也许我可以给教科文组织写一封邮件,或者让我爸爸直接去交涉。”

长未安笑笑:“汉字西化方案就是经教科文组织批准的,他们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Lily的眼神清晰而坚定,她说:“你帮我准备好纸质的诗稿,我有信心让他们改变主意。”

纸媒已全面退出日常生活,想要影印一份纸质的文稿只能去专门的印刷博物馆,长未安手头有一本早期出版的《王莲池诗集》,是他花高价购买的,他说:“没有问题。你爸爸竟然可以直接与教科文组织对话,我真没想到……”

Lily浅笑着说:“为了不让张教授失业,少不得动用爸爸那张老脸了,张教授这么早退休我觉得太可惜了呢。”

长未安也笑了:“如果真被学院解聘了我就回家种菜去,不管科技怎么发展,人总得吃菜吧。”

(六) 公元2017年11月10日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于薇说道。

王莲池说:“你听谁说的?莲香这个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说。”

于薇眼圈红了,她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对不起……”

一阵起哄声从身后传来,工友们争先恐后地开起了玩笑,王莲池脸红了,他把她拉到外面:“不要听她瞎说,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正在上班吗。”

于薇抹抹眼泪:“我跟他分手了。”

王莲池顿了顿说:“你这么优秀,一定能找到更好的,那男的并不适合你。”

于薇伫立在晚风中,任风拂过一丝丝长发,她默默点点头,轻轻问道:“你呢。”

“我就这样呗,努力挣钱给我妈看病,等再攒点钱回村里把房子翻盖下,然后娶媳妇生娃子……”他说着,眼前又浮现出媳妇骑电动车送孩子上学的情形来,那原本寥落的未来竟然是遥不可及的美好,他神往地笑着,强忍着眼里的泪水。

“我一直很喜欢你写的东西,闲时会拿出来看看,不小心被郝羽看见了,他才会记恨你,那次真的对不起……”于薇说。

“都是小孩子瞎玩的东西,没啥用,你别留着了。”

于薇想说什么,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没事的话,我得干活去了,这两天忙呢。”王莲池说完便转身回了快递站,于薇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滚滚而下。

晚上,王莲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了很多人很多事,他看到父亲高大的身躯,他把他抱在膝盖上指着书本教他认字,他看见奶奶蹒跚的身影,她转身离去下了一场槐花雨,他又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中枪倒地,又一个身影举杯对月然后跌入江河之中……

他内心汹涌澎湃却不惊慌,任由思绪将他带到不可思议的远方又像海潮一样渐次回归,他被抛在一座孤岛上,世界像一艘巨轮离他而去。

他穿衣起床,打开灯拉开抽屉,将存放在那里的一沓纸抽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撕扯。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他一边吟诵着清朝诗人黄景仁的这首七律,一边将诗稿撕扯得七零八落,他将它们抛向空中任其像雪片一样纷纷落地,再见,这注定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七) 公元2186年5月30日

长未安翻阅了许多史料,却始终不确定王莲池的死亡时间及原因,从诗稿中可知他三十岁出头的时候罹患了重病,不久之后便去世了,但依长未安对当时医疗情况的了解,即使是癌症晚期之类的重症也依然有几年的生存期。所以他一度认为王莲池是在确诊不久之后自杀身亡。这个推断他认为很合理,自古以来自杀的诗人很多,为艺术而献身亦是一种惨烈凄美的艺术。

“教授你好!”Lily打来电话,长未安将工作屏切换成她的画面。她正身处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像是晚宴。

“在巴黎开心吗?”长未安说。

“很好,陪妈妈买了很多香水和包包,还有免费的大餐。”Lily甜甜地笑着,她凑近了摄像头低声说,“一会就能见到戴西女士了。”

戴西女士是现任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干事,也是位狂热的汉语言爱好者,她曾在多个场合宣扬过汉语言及汉文化的美好与伟大,可当前局势下她也不得已在汉语言西化的决议书上签了字。

听Lily这样一说,长未安吓了一跳,他只知道Lily的父母在联合国办事处任职,却不知道他们竟然有这样大的权力。

“你不用惊讶,这并不全靠我爸妈,而是靠它。”Lily把手里的书向他晃晃,隔着屏幕长未安被晃得心慌。

“Li,这本书可是价值连城,你别拿着到处招摇,把它放好好吗?”

Lily说:“你放心,我当然知道它是你的宝贝。”

晚宴上,Lily亲手把诗集送给了戴西女士,戴西女士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书,她惊讶于它粗糙而柔软的质感,并认真地读着每一个方方正正的汉字。

当她把诗集翻过一遍后惊讶地说:“天哪,原来古人所说的‘阅读’竟然是这样的,我可以把它捧在手里,像吃饭一样一粒一粒地咀嚼它。”

在场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戴西女士手中的东西,“我们是多么自大呀,竟然放弃了这么温柔而珍贵的财富。”戴西女士说道。

这时Lily站起来:“戴西女士,我有话想说。”

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这个女孩,戴西女士示意她来到台前:“白Lily小姐是一位汉语言专业在读学生,她对这门古老而优美的学科有些独到的理解,希望在座的各位老师给她这个机会……”

Lily站在台上,面对在座的教育、科学、文化领域的学者们深深一躬,说道:“戴西女士只翻了一遍书本便有这样的感触,如果能读懂这些文字的话会更加令人不可思议,那种感觉,简直像魔法。”

说着她打开全息屏幕,将一首首诗投在上面,并讲解其中的含义。

其中有一首《浪淘沙》:

早料到如今,却是如今,徒留得遗恨于心,随逝水匆匆东去,与谁相亲?

长路树阴阴,细雨斜侵,一念起泪落沾襟,这世间槐花坠锦,思念成茵。

Lily说道:“这是一首词,它是作者的奶奶去世之后所写,它精准地表达了对奶奶的思念,槐花坠落满地,正如他的思念,他的思念重重叠叠,就像满地槐花……我的语言太苍白,没办法完全还原词句中的情感,这种差距就如穹顶和蓝天,日光灯与夕阳,飞车与翅膀的差别。在座的懂中文的老师可以将它默读几遍,那‘愧花坠锦,思念成茵’的情感会如洪水般倾泻。”

戴西女士听着听着不禁泪流满面,她想起了已故的母亲,她的妈妈是在今年一月份染上不明毒株而不治身亡。她每天都把自己武装好来上班,却在每个夜晚承受着无尽的对母亲的思念,这份痛苦她无法表达、无从排解,只能积压在心中,渐渐积郁成疾,“槐花坠锦,思念成茵”几个字猛然闯入她的心间,像一根针刺痛了麻木的神经,她再也禁不住,背转过身抽噎起来。

人类远离了泥土与大地,他们读着全息屏的字符串,吃着阳光屋里营养液灌溉的蔬菜,他们远离苦难,从而无视苦难,信息精准传递,思维如数据树般无限展开,每个人都是数据库里的一组组基因串,喜怒哀乐与其无关。

“几百年前一位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曾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是诗却能打通人类悲欢的壁垒,穿越百年、千年的时光让我们与之共情,没有哪种程序语言能书写人类的感情,除了诗,这是诗的力量,也是汉语言文字的力量。”Lily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宴会厅里。

许久之后人群里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八) 公元2186年6月5日

Lily从巴黎回来第一时间去找了长未安。当她来到长未安的住处却吓了一跳,长未安躺在椅子里身边横斜着七八只酒瓶,他头发凌乱胡子拉茬,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

“亲爱的,你怎么了?”Lily扔下东西奔向他,她把他从椅子里扶起来,浓烈的酒精味令她一阵眩晕。

长未安握住她的手,说道:“我见到他了……”

“谁?”

“那个伟大的诗人……王莲池。”

长未安从椅子里挣扎起来,打开全息影像,滑动屏幕调出公安系统提供给他的珍贵的资料。

白Lily瞪大了双眼,看着这份拍摄于170年前的模糊粗糙的监控记录。

画面中是一座立交桥,桥下水面已被冰封,桥上车辆穿梭,那时的车辆都装着橡胶轮子,看上去粗陋至极。左上角的时间显示是2017年12月1日下午13时。

13:20:30河边聚集了许多人,他们纷纷向河里张望,冰面破裂,似乎有人在水中。人群越聚越大,13:25:40从画面外驶来一辆电摩托车,车上装载着箱子,像是个送货员,电摩托车上的人见状立马扔下车子飞奔过去,他脱下头盔、外套、鞋,直接跳入冰河之中,全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迟疑。

白Lily从惊讶到震撼,最后和长未安一样瘫倒在椅子里。

13:36:23几名身穿救生衣的人乘小艇从河里带上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但那跳进水中的男子却再也没有出现。

“他竟然是这样离开的……”

长未安将画面定格,放大再放大,那男子保持着飞奔的姿势,他看上去很年轻很高大,也许此时的他早已病入膏肓,但他的步伐却平静而坚定。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许只能从渺如烟海的人事局档案中查找他的样子,但这并不重要。

王莲池的诗稿出土于2106年,当时汉语言学家已对上世纪的文坛盖棺定论了,那个年代有数量惊人的小说,被称为“一代之文学”,但在其它方面却贫瘠得可怕,尤其是诗歌领域,几乎断绝了几千年的传承,学者们曾高呼“我们的时代没有诗”,而如今人们连“没有诗”的意识都没有了,仿佛诗根本不曾存在,它是否存在过也无关紧要。

王莲池的诗稿是被采掘工人从泥土中挖出来的,它们整整齐齐地抄写在纸张上,盛装在密闭的金属箱子里完好无损,这一发现立即引起了轰动,全世界的汉语言学家、历史学家、文学爱好者都被吸引了,长达八十年的“王莲池诗词研究”拉开了序幕,甚至许多高校也专门开设了该专业,通行版的高校汉语课本中王莲池的诗作占据了半壁江山,可直接与唐诗相媲美。

与他作品的辉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诗人史料的匮乏,历史学家翻遍了各种数据库都找不到与“王莲池”有关的线索,于是人们推断他可能是个普通人,在其身故几十年后人事、工商等系统将其信息视为无价值的资料而删除了。

唯一被发现的是留存于公安系统的这一则“见义勇为”事件,学者们根据多方推断,断定该事件中所记录的救人英雄王莲池便是人们所周知的大诗人王莲池。

(九) 公元2017年12月

12月1日晚九点钟,于薇接到王莲香的电话:“于薇姐,我哥他……没了……”

于薇正在陪客户吃饭,她心里咯噔一下,即刻说:“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于薇扔下客户,飞奔到街上,满街灯光乱如烟火,她一头钻进出租车直奔社区派出所,王莲香正坐在警务室里哭得不可自抑,于薇简单了解了情况,原来王莲池在下午送货途中路遇儿童在冰面玩跌入河中,他奋不顾身地将其救起,而他自己却被冲走,直到晚上八点才被打捞起来,早已没了生命体征。

于薇怔怔地笑了,太好了,这才像他做的事,他终于可以不那么痛苦了……

王莲池的母亲得知此事哭了个死去活来,但当听人说儿子是个救人英雄,竟十分欣慰:“我早就教育他,要做有用的人,我们一家没少被国家接济,如今他做了好事,我也算对得起老祖宗了……”

王莲池下葬那天被救男孩的家属写了挽联,并命男孩为王莲池行孝子礼,打幡摔瓦,奉节志哀。男孩跪在王莲池母亲面前叫“奶奶”,王莲池母亲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叫一声“儿啊”,恸倒在地。

于薇和王莲香回到王莲池的住处,房间里阴冷潮湿,阳光没有一丝温度静静铺展在地板上,她们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所有的东西。

“走吧。”王莲香说。

于薇在卧室里久久地留恋,她环顾四周,望着窗外那片灰白的天空。

她打开角落的一只破纸箱,里面全都是碎纸,她捡了几块,读着上面的字迹,哭得肝肠寸断。

(十)公元2186年10月1日

经过几个月的等待,终于等来了教科文组织的回复,Lily欣喜地给长未安打电话:“教授,自留地!议会通过了自留地方案!”

长未安从梦中惊醒,看着大屏幕上Lily开心到变形的脸,“自留地方案”是长未安与文校长以及几个教授合拟的“在小范围内保留汉语言教授与学习的实施方案”,期望在汉语言全面西语化的同时保留若干专科学院汉语言专业的授课权,让有意愿学习这门古老语言的人有学习它的机会。

教科文组织不仅通过了他们的方案,又追加了一条,把上古诗词与“王莲池时代”的经典诗作为合集,列为义务教育阶段知识植入的必须选项。

也就是说这些诗作将会存在于所有孩子的头脑之中,也许他们读不懂,也许他们会遗忘,但它们就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中,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与他们的情感共鸣,那些陈旧的、被遗忘的诗句会如繁花绽放般醒来。

想着这些,长未安激动地快要哭了。

“怎么样教授,我早就说过,你不会失业的。”Lily笑眯眯地说道。

长未安说:“Li,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是我要谢谢你,V,”Lily直呼其名,“戴西女士还邀请你去联合国发言呢,她非常欣赏我们那位伟大的诗人,她说,他给予她的比她的先生还要多。我想你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长未安看着满屏熠熠如星的文字,那是他连日来撰写的稿件,他将其题作《诗人之死》。

之后的事

长未安

349年前,一位诗人为另一位伟大的诗人的死亡写下了暴风雨般的《诗人之死》——你们蜂拥在皇座两侧的人,扼杀自由、天才、荣耀的刽子手,你们藏身在法律的荫庇下,不准许法庭和真理开口……你们即使倾尽全身的污血,也洗不净诗人正义的血痕!

169年前,那个籍籍无名的男子死去,直到今天才有人为他作传,长未安认为王莲池之死带给他的震撼远超于任何一位荣誉加身的大诗人。他的逝去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却又为另一个时代带来新生。

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他给历史留下了什么,但后世每一个学习、使用汉语言文字的人终将记得这个伟大的名字。

“谢谢你,王莲池,我得以保留我的名字长未安,而不必改作Z·V A。”长未安在文档的最后写道。

王莲池

王莲池奔向河里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及至男童得救时脑海中依然一片空白,当冰冷的河水化作万千钢针扎向他时他才突然醒来,他已呛了几口水,手脚也渐渐僵硬了,救援队是一团橙黄色的光影游移在另外一个世界。

恐惧将他吞没,他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他看见了红砖小屋里的母亲。

妈,儿子不孝,不能为您养老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漂漂荡荡的天空——就这样吧,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于薇

于薇把那只纸箱子搬回了家,每个夜晚她都在拼凑那些碎纸,拼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她自己也不清楚,从满头青丝直到白发苍苍,她一直守着那一箱纸。

她把它们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封装在金属箱子里,她抱着它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辗转来到王莲池的老家,在荒草萋萋的田间,找到了他的坟茔,她在旁边挖了一个坑,把那只箱子埋了进去。

王莲池,我把你的诗还给你,也许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是个伟大的诗人,于薇默默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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