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阿成初见,我正将半杯柠檬气泡水精准无误地泼向对面。
被攻击者舔了两下嘴唇,伸手拽过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阿澄,多年的朋友,没必要这样。”
我将玻璃杯死死攥在手中,胸内的气息开始不断翻涌。
这种虚张声势似乎让对方觉得可笑,他反复玩弄着擦拭完毕的餐巾,叠好、摊开、再叠好、再摊开,仿佛乐在其中:
“阿澄,我很早就和你说过,做人不要太执着,有些事,听而不闻才聪明,非要公之于众,别人只会当作捕风捉影。”
像是针芒在血管里流窜,我的喉咙开始发痛,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对方缓缓起身,相当绅士地将手边的红茶推来,趁机伏在耳边,轻飘飘吐出几个字符。
我心中一阵恶寒。
然而,当怒攥成拳的右手蓦地停滞在半空,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输了。
不知是第多少次,信赖被打破,真诚被伪装,善意被欺瞒,无法面对,无从分辩,无力抗拒,无话可说。
总而言之,一败涂地。
十分钟后,我独自呆坐在咖啡店里,颓然望着窗外。
不多时,邻座的两位姑娘开始交头接耳,紧接着,店里的客人们,甚至是服务生,都开始向窗外望去,议论纷纷。
目光沿着他们手中所指,我看到了浓烟滚滚。
那是某人开车驶离的方向。
就在此时,我转过头,对面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正端着杯柠檬气泡水颔首致意。
为避免误会,我连忙比划起来。
来人神色清冷,笑容却很自然:
“无妨,我听到了。”
见我一脸不解,他搅拌着冰块继续道:
“刚刚那位说:‘可惜,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你是个……失语者。”
我很感激他没有直呼 “哑巴”,轻轻点了点头。
他也点了点头:“这厮比你可惜,再巧舌如簧,想颠倒是非,只怕没机会了。”
我心中一惊。他嘴角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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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阿成经常与我在咖啡店“偶遇”。
与人交流,已习惯了将言语写在纸上,然而我很明白,阿成其实并不需要看什么文字,我想说的话,他一清二楚。
这样很怪,但是,这样也很好。
阿成与阿澄,虽然名字的读音相同,性情却截然相反。与多愁善感的我相比,他对人情世故表现得异常淡漠,洪水与火灾是无所谓的,战争与疫病是无所谓的,谁生谁死都是无所谓的。
能让阿成动容的人的确不多,而我大概是最成功的一个。
“你是……作家?”
看着面前的阿成忍不住发笑,我有些惭愧地在纸上补充几笔:非著名……作家。谁料他上扬的嘴角更为显著:
“别见怪,我只是觉得,作家这个职业与你很般配。”
我:为什么?
阿成逐渐恢复至面无表情:
“没什么,想起故人往事,有些感触。”
这次换做我笑了。
幼时清贫孤苦,年少无助,至今事业未成,荆棘满布,这样的人生,真可谓一塌糊涂。 我这辈子,命格太丧。只怕追溯往昔,连感触都如柠檬般酸涩。
阿成呵呵一乐,眨了两下眼睛:“不是命太丧,是心太软。”
心太软?我有么?
阿成沉思稍许,幽幽开口:
“没有父母,被人嘲笑讥讽,从此在学校里对单亲的同学格外照顾,后来见义勇为,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救下的人袖手旁观,你却满不在乎,总算找到一份工作,看不惯尔虞我诈,又不肯同流合污……”
我在纸上飞速写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阿成啧了一声:“都是你告诉我的。”
是么,我不记得。
阿成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道:
“凭你的才华,写作是很有前途的出路,可总有恶棍打着文人相交或者提携后辈的旗号从中作梗,不仅将你的心血据为己有,还反诬抄袭,造谣生事,敲诈勒索。”
我的心骤然下沉。
“比如,前些天车祸身亡的那位,不就是处心积虑地要把你踩在脚下么。”
此时的阿成明明没有表情,我却清晰地听到一声冷笑。
窗外秋风袭来,我遍体生寒,寥寥落笔,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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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我点好柠檬气泡水,等来阿成,与他分享久违的喜讯:有位外地的书商答应出版我的文集。
阿成嘬着吸管:“是么?没提什么条件?”
我兴冲冲地写道:要交一笔费用,虽然金额很大,好在勉强付得起。
阿成挑了挑眉:“你信得过他?”
昨晚与那位伯乐畅谈未来的喜悦尚存,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成没再说什么,将杯中的冰块嚼得咯噔作响。
傍晚,回家途中,我还在思索如何改进文案,只见一辆跑车从身边疾驰而过,正向前方不远处未及躲闪的女孩撞去。
我猛地飞奔上前,将吓傻了的女孩搂在怀里,护在身下。可惜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头一次听到骨头破碎的声音,我痛得伏倒在地,女孩从怀中挣出,好在安然无恙。
她的父母闻声而来,将我仓皇扶起,连声道谢:“恩人,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四目相对,我愣了一下,真是巧得很,自己搭救的竟是那位书商的掌上明珠。他见到我,也愣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盈盈笑意:
“还是要多谢你。”
待我回头张望,肇事者早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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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阿成,我的腿伤已经痊愈,然而囊中空空如也。
“又被骗了?”
阿成看上去毫不惊讶,似乎早已知晓内幕,所谓外地书商,不过是个流窜的诈骗惯犯,我从车轮底下救人的那晚,这一家三口正准备携款潜逃。
“可不可笑?即便你舍命相救,他连半分情义都不顾。”
我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阿成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问道:“阿澄,你想过么,心存善念,有时未必值得。”
我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阿成将桌上的柠檬气泡水一饮而尽,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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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的没错,当晚赶到之时,他还没有来得及下手。
那个让我倾家荡产的骗子,此刻正跪在他脚边痛哭流涕:
“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不应该骗他,让我坐牢吧,求你了,不要杀我。”
阿成的利刃在月光之下显得愈发熠熠:
“如今悔不当初,只怕晚了,放心,我会让你的妻儿一同下去作伴。”
别人骗了我,他不外乎是。
我走上前,挡在生死中间。
算了吧,螣蛇。
我盯着他的眼睛,毫无畏惧之意:已经杀过一个,这又是何必呢。
“麒麟,你心里果然什么都明白。”
他的冷笑依旧挂在嘴边,似乎从未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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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有烛龙,开目为昼,闭目为夜,后神明化为阴阳两极,灵力分为善恶两端。
阴作螣蛇,主天下之凶恶,阳作麒麟,持乾坤之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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螣蛇与麒麟,本为一体。
然而他从来都瞧不上我。
“温顺地像只绵羊,被玄武欺负了也不知道反击回去,哪儿有神兽的样子!”
“天天就知道庇佑些酸腐书生,你这点麒麟之才,只怕早晚会耗得一干二净。”
“怎么,随便拜两声就算求福,既然这些凡人没有诚意,我还不如降灾下去,到那时他们求起你来才有意思。”
螣蛇的秉性并不是他的错处。所以螣蛇作恶,我尽力为善,螣蛇降灾,我尽力显瑞,螣蛇为凶,我尽力呈祥。
然而我越是尽力,他越是厌恶。
这种厌恶,终于在我从他手中救出讹兽时,全面暴发。
“螣蛇,讹兽是青龙派去人间渡化的,你为什么要杀它?”
“胡言乱语,听着不爽。”
我叹了口气:“那是天性,改变不了。”
“它在人间散布谣言,说什么善恶相欺,还说什么你利用我俘获人心。”
我叹了第二口气:“说便说了,有什么关系。”
“可那些凡人竟然真的相信,他们砸了你的庙宇,还要毁了你的神位。”
我叹了第三口气:“信就信了,无所谓的。”
“更可笑的是,他们弃你如敝履,却把曾经恨之入骨的我奉做权威。”
我叹了第四口气:“那就更无所谓了。”
螣蛇被我气得跳脚:
“麒麟啊麒麟,你想没想过,青龙诡诈,白虎专断,朱雀羸弱,玄武跋扈,却被尊为天之四灵,你心怀仁义,倾释恩德,却最终无人追随?因为同样为神,他们比你像人!神的恶,人会怕,因为他们畏惧强大,却渴望无限的强大,神的善,人更怕,因为他们依赖仁义,却摒弃无限的仁义,人拜神,无非是渴望成为更强大的自己,谁又会去真正信奉一个无法企及的你!”
我叹了第五口气:“说得很好。”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螣蛇的暴戾,在我赶来之前,他已经拔去了讹兽的舌头。
如此祸事,当然隐瞒不住。
我只得叹了第六口气,一拳将螣蛇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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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也许在昨日,也许在初见的一瞬,也许,他从未离开过。
“然而你却选择离开,把声音给了讹兽,把灵力给了青龙,把吉祥给了我。唯独放不下愚蠢的仁义,独自流落人间。想不到再见面,你还是这副不成器的德行。好管闲事又不自量力,任人宰割却无动于衷。对待奸恶,泼水算什么?杀了才解恨。”
我打断了这番慷慨陈词:那晚的肇事司机是你?
他愣了一愣,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几年前告发我上任领导行贿的是你?
他再次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幼时帮我在学校打架出头的还是你?
他继续点头。
我在空中比划两个大字:为何?
他不答反问:“你呢,又是为何?”
我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微微一笑:我救了你,你救了我。善恶相抵,两不相欠。
他的讥讽很是凄凉:“你这一救,难道不怕我为害人间么?”
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曾经的螣蛇虽不懂,如今的阿成却了然:无论为人为神,从没有单纯的善,也没有单纯的恶。我心怀仁义,仍免不了怨愤,他穷凶极恶,亦看得清是非。他的吉祥如意,从不需要我给。
同样喜欢柠檬气泡水,阿成与阿澄,到底有何区别?
我帮他,可算助纣为孽?他帮我,就算弃暗投明?
他杀过人,就一定是恶?我救了人,便一定是善?
如若善恶终须有别,我与他之间的泾渭分明又在何处?
也许螣蛇从未厌恶麒麟,就像阿成从未欺瞒阿澄。心有不甘,不过是情谊难舍。
不作麒麟也好,阿成的阿澄,才是柠檬气泡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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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之下,目送着仓皇而逃的骗子,阿成跟在我身后,低声喃喃道:
“那一拳之前,我总以为你不堪一击。”
我回过头,呵呵一乐:
从前只是不舍得,又怎知我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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