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

作者: 林虔浅 | 来源:发表于2022-12-28 15:3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农历十二月,北方的萧索已到了极致。树枝冻得发白,没有雪,一切都是那么僵硬干枯地裸露着,万物失了色彩。街道上除了几个起起落落随风翻滚的塑料袋再没有什么动静,连阳光散落的地方也没有成群结伴的老人晒暖。若是以往,春节的逼近会把这寒冷萧瑟燃烧掉大半,街上的小商小贩早就在最显眼的地方开始摆上些大红的对联,福字,还有些样式老套却让人倍感喜庆的挂件,隔一天镇子上就会有个热闹的市集,市集上腾起的热浪会让人们忘记冬日的寒冷。

平平戴上口罩,穿上外套,脚踩进棉靴。

“戴上帽子。”外婆把帽子戴在平平头上,仔细地把帽子的绳系紧。

“晚上要是那大爷出摊,我就给您买豆丝回来。”平平拍了拍外婆的手,外婆格外喜欢吃桥边摊上的豆丝,那个卖豆丝的大爷有着高大的个子,系着白围裙,骑着三轮车准时立在桥头,每次都会多给外婆称上一些。自从瘟疫横行,有段日子没见到他了,如今一些身影都变得神秘起来,包括平平自己,连买菜总是远远地等到摊子边没人了才敢凑上去草草选一些。若是路上和人走得近了些,平平都紧张得不行,生怕染了病回去。她太害怕了,她只有外婆一个亲人了。

平平在一户做家教,那户人家的女人怀着孕,她的大女儿囡囡一直跟着平平补课,女主人待平平如同对待自己的妹妹,她时常明媚地笑着,每次都削好两个苹果,一个递给女儿,一个递给平平。平平在一边补习,她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飞快地打着毛线。平平管她喊燕子姐,有时燕子还会在休息的时候把平平喊来一起选毛线颜色。

“燕子姐,你的手真巧,能织出这么多花样。”平平抚摸着毛衣上兔子的花纹,兔子的额头还缀着点点梅花,燕子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会在兔年呱呱坠地,平平眯起眼睛,陷入回忆。

“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我外婆给我织的,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手艺了。”

“你喜欢的话,等我手上忙完,给你织条围脖。”

平平指了指鹅黄色的毛线,不客气地说:“我要这个色。”

燕子咯咯地笑着:“你倒是会挑,这色显白,我再给你织上几朵矢车菊。”

这一天的课按时结束,燕子把这一周的课时费都给了平平。

平平骑着单车横跨大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系着白色围裙的高大身影。

“大爷,我又来买豆丝了。”平平支住车,走上前去。

卖豆丝的大爷手颤颤巍巍地拿起称,照例又在称好后多抓了一把。

“您好久没出摊了。”平平试探地问道。

大爷没有像以往一样寒暄,脸色显得很憔悴。

平平赶回家,以往外婆都会坐在客厅看电视,百叶窗筛落的夕阳落在外婆深色的皮肤上,她只要见到这一幕,就心安得很。但此刻,外婆却没有在客厅的沙发上,平平不免心慌,连忙进屋,发现外婆正躺在床上,脸色蜡黄。

“外婆!”平平快步上前,坐在床边。

外婆缓缓睁开眼,试图坐起身,但已经没有了气力。平平摸了摸外婆的额头,慌乱地站起身。

“我发烧了。”外婆看着平平,有气无力地说,“别担心,没事的,就是有点冷。”

平平给外婆又盖上一床被子,脑子里一遍遍闪过这些日子看到的瘟疫讯息,她起身翻出药箱,遍寻无果后又冲出家门,直奔药房。药房的瘟疫药品货架已经空空如也,她不是没想过提前准备用药,只是一直以来药品都被抢售一空。

平平不敢让外婆一个人居家,连忙又回到家中,用酒精给外婆擦拭身体。她给医院打电话,电话那端的声音显得十分匆忙和疲惫,医院现在也没有更多的床位。她想起对门的邻居阿姨,那是一个很仔细的女人,儿子又在医院工作,想来一些应急的药,她是一定会有的。

平平不敢大意,戴上口罩敲响了邻居家的门,一声又一声过后,门的那端始终没有动静。

平平坐在台阶上,冰凉的水泥台阶带着冬日的寒意袭向她的身体,她望着楼道平台的那扇窗,窗外是黑透的夜。

“求求您了,开开门吧。”平平颤抖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她也不知道这一句究竟是在向谁呼唤。

良久,楼上响起开门声。

“你好,你有什么事吗?”声音来自一个青涩的男孩子。

“我……我外婆发烧了,我想要两片退烧药。”

“你等一下。”

平平站在原地,朝楼上望去,她不敢上前,因为多半自己也已经感染了瘟疫,她抬头望着那扇虚掩的门。

门被推开,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戴着厚厚的眼镜,他的手里握着半板药。

“你接好。”药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稳稳落在平平手中,没等平平道谢,男孩小心地关上门。

外婆服下药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平平的头也开始痛了起来,她在外婆脚边的地上铺了一块毯子,就躺下睡了过去,直到早晨,才猛然惊醒。

外婆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正慈爱地望着自己。

“冷不冷,怎么睡在地上?”外婆气力微弱。

平平发现外婆的一床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盖在自己身上,她连忙起身,抚摸外婆的额头,依然还烧得很烫!

“外婆,您等着,我送您去医院。”平平起身,就往外走。

外婆合上眼,用嘶哑的声音宽慰道:“没事的,你快躺下再睡会,躺到床上来。”外婆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摆动。

平平知道耽搁不得,连忙打了急救电话,急救中心告诉她,排在前面的还有一百多个人,平平连忙跑下楼,联系出租车司机。

“师傅您帮我上楼把我外婆接下来吧。”平平乞求地望着车里的司机。

那司机面露难色,压紧了口罩,挥了挥手说:“真的不好意思,我家还有孩子,我不能冒险。”

平平被一辆又一辆的车拒载,她站在马路边,头开始烧烫,身体也开始无力地随着风摇晃,她的目光急切地朝车子驶来的方向眺望,一时感到天旋地转。

终于又一辆车停在平平面前,没等司机开口,平平一下子跪在地上,眼里那被烧热的泪水灌进了口罩里。

“救救我外婆!”

司机没有说话,连忙打开车门,把平平拉起来。

平平带着司机上楼,钥匙插进门里,却比以往转得都要慢,平平心里急得很,一开门就跑进卧室,外婆的眼睛紧紧闭着,对她的呼唤没有反应。

平平瘫坐在地上,用手摇晃着外婆的身体还是没有反应。

身体还是温热的,但呼吸却停止了,平平脸上没了表情,似乎连哭也忘了,太突然了,一切都太快了,昨天买回来的豆丝还在袋子里装着。她只是回头望着房间里的挂钟,恨自己怎么去了那样久。她的身体越发沉重,头也开始眩晕。平平钻进外婆的被子,紧紧抱着外婆的身体,哭累了就睡了过去。司机见状,便也悄悄离开了。

再度睁开眼,已不知过了多久,阳光铺洒在她们的卧室,阳台上开了许多花,稀稀疏疏的影子落在房间的各处,这些花都是外婆侍弄的,平平小时候开玩笑说想要一个花园,外婆就养了一阳台四季开不断的花做她的小花园,平平望着这如梦如幻的一切,仿佛一切静止。

因为瘟疫逝世的人太多,外婆的后事被推后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心力交瘁的平平常常躺在床上直愣愣地注视着天花板,一躺就是一天。

直到一天,燕子打来电话。

“平平,你在家吗,出了什么事,一直没有见你。”燕子的声音很是虚弱。

“我外婆过世了。”平平努力平复心情,“我可能得过很久才能去上课了。”平平本意是想辞职的,外婆不在了,她一时没有了挣钱的意义,没有了活着的重心,但是燕子姐一直以来待她如同家人,如果她现在辞职,燕子一定很担心。

“没关系。”燕子陷入一阵沉默,声音是那样幽微,“照顾好自己。”

平平听出燕子的声音格外孱弱,她忍不住问燕子是否病了。

电话那端,燕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和囡囡都发烧了,我现在有点吃不消了,想去医院,但是不知道找谁来帮我照顾囡囡。”

平平知道燕子的丈夫在外地部队,一直以来燕子都是一个人带着女儿,现在她怀着孕,不知道染上瘟疫会有多危险。平平强撑着坐起身,回应道:“我马上过去,你快去医院。”

平平赶到时,燕子脸色煞白,正挺着肚子歪坐在沙发上喘着气,囡囡躺在沙发上,额头上贴着退烧贴。

“燕子姐,你怎么样?”平平把燕子扶起来,发现她的手心出了许多汗。

“疼,我得去医院。”燕子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费了她好大力气。

平平把燕子送上车,就回去看护囡囡,上楼到一半,就发现囡囡开着门,探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平平老师,妈妈不会有事吧?”囡囡眨着有些红肿的眼睛。

“不会有事,妈妈去医院就会安全了。”平平抱住囡囡,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想跟妈妈去医院,可是我怕我碍事。”囡囡把头埋进平平的怀里,哭了起来,“我好害怕妈妈会死啊!”

平平强忍住眼泪,一时间,她顾不得自己难以抑制的情绪,只怕伤了这个孩子。

平平坐在床上,囡囡靠在她的怀里,盯着墙上的挂钟。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每隔一小时,囡囡就会问一次平平,一整晚,囡囡只在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平平起身,在厨房煮好了一锅粥,她趴在案台上,看着东方天渐渐发白,一只大猫带着一只小猫在荒芜的草坪上匆匆掠过,又是新的一天了,流浪猫出来觅食。她又想起她的外婆了,外婆总是起得很早,浇那些她喜欢的花,给她包小馄饨,曾经外婆也养过一只心爱的狸花猫,但是自从自己被送到外婆身边,外婆怕那只猫伤到自己,就把猫咪送人了…

想着想着,平平的泪就又在案台上积起了小水洼。

早上,她给囡囡喂下一碗粥,囡囡趴在桌上,眼里噙着泪。

平平知道囡囡放心不下母亲,就给囡囡裹上厚厚的外套,带着她来到了医院,找到了燕子。

燕子躺在床上,合着眼,安稳地睡着,平平松了一口气。囡囡飞快地跑到床前,拉住燕子的手,轻轻呼唤“妈妈”,唤着唤着就哭了出来。

燕子睁开眼,用手抹去囡囡脸上的泪水。

后面几天,平平把囡囡接到自己的家里照顾,囡囡很喜欢花,常常在阳台用小手轻轻拨弄那些花,却从不摘下一朵。平平就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有时眼泪滑落,囡囡就跑来用自己的手背给平平擦干。

燕子出院那天,平平带着囡囡去接燕子,路过一个地摊,地摊上摆了很多新年的窗花,对联,还有一些小玩意。她停下来,和囡囡选了许多页漂亮的窗花。

处理好外婆的后事,平平喜欢一个人坐在结了冰的河边发呆,她不时咳嗽,身体也迟迟没有康复,但她不愿意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冷得可怕。有一天,她看见河边卖豆丝的大叔坐在三轮车座上抽烟,她不自觉走上去。

“要豆丝吗?”大叔起身,抓了一把豆丝就放到称上,“好久没见你来,你外婆身体还好?”

一圈一圈烟雾遮住了平平的脸。

“我外婆过世了。”

大爷没说话,只是手停了一下,然后还是照例又多抓了一把豆丝放进袋子。

“岁数大了,少受点罪。”大爷沙哑着嗓子,“快过年了,咱们啊,都得振作起来。”

平平觉出了什么,但没有敢过问大爷的家人,只是点点头。

除夕夜,平平接到了燕子的电话,燕子的丈夫从部队回来了,他们一家人都希望平平一起来吃年夜饭,平平起初是不想去的,但是最终也还是答应下来,她在外婆的照片前摆了饺子,就带上了帽子出门了。

除夕夜,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也似乎都不同了。雪下得很重,一脚踏进去软绵绵的。

一进门,燕子家就飘出香味,燕子的丈夫忙前忙后地端菜,燕子还是坐在老地方织毛衣,囡囡则缠着平平的腰,笑个不停,硬要拉着平平到燕子跟前,从燕子身后,拿出一条围巾,系在了平平的脖子上。

“合适!”燕子眼里闪出光彩来,“紧赶慢赶,终于织好了。”

平平也不自觉地笑起来,她把下巴埋进围巾里,就像埋进花丛一般,她抬起头,看到窗上贴着当时和囡囡买的窗花,窗花是那样鲜艳,那样的滚烫。

燕子不舍得平平走,一直快到零点,才放平平回家。回去的路上,平平心里暖融融的,自从外婆过世,她根本不敢想象这个春节该是怎样的光景,她低下头,看见一朵朵可爱的小花在胸前盛开着。

走到楼下,雪地里响起阵阵欢笑,她驻足望去,是楼上那个男孩,他正在和父亲点燃烟花,火光升腾,一朵朵花绚丽绽放,再化作一颗颗流星,坠入夜幕。平平合上手,闭上眼,静静许下愿望。

春来之时,平平遇见了对门的阿姨,闲聊几句才知道,她做医生的儿子早早把她送去南方躲避瘟疫,而她的儿子自己早已累得瘦脱了相,她放心不下,这几天才赶回来照看儿子。

平平只是像以往一样问好,没有提起那一天求药的事。

平平现在正忙着去见燕子,燕子在昨天生产了,孩子小名叫安安。

似乎大地已染上了些许嫩绿,空气里飘着零星的香味,外婆新一季的花在屋里开着,屋外,一些花也悄然孕育着。

“无论如何都振作些吧!”平平快步走着,围巾上的矢车菊在天空底下左右摇摆着,她想起燕子在除夕那天让她给孩子写下的寄语:

你一定会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让你在一切新鲜里肆意奔跑

你的脚掌足够温热足够坚实

可以踏过河水千条群山万座

用双臂揽过天空怀抱云朵

用明眸去铺色,用呼吸去芬芳

用你赤诚的心思

投身斑斓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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