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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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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水槽、煤气灶擦拭得光洁如新,卧室内的窗帘、床单散发出淡淡的熏衣草味儿。于燕不时在这套两居室的房子内走上两圈,极力想寻找从前温馨的蛛丝马迹。是因为从豪华的江景房中搬出、反差太大的缘故?可这是自己过去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藏着踏实和甜蜜,她应该熟悉亲切才对。可她就是有一种恍若隔世、很不真实的感觉。这房子多年未住,如今打扫出来,还是当年的旧模样,是应该能够引起于燕回忆的旧模样。她庆幸当年的疏忽,没有卖掉,她现在可以躲进这里,远离那些熟悉的陌生人。
于燕住进这里,熟人对她情绪的影响可以远离,但是她内心的焦灼和煎熬却躲不过去。她的妈妈已经年逾九旬,那是唯一一个规劝过于燕,让于燕注意丈夫杜洪涛发达之后言行的人,可是当年她讥笑妈妈,说她老了,落后了,看不惯现在的人和事了。兄弟姐妹也都帮腔,七嘴八舌说老妈的昏聩,崇拜可以仰仗、能给他们带来人前逞威风的能人杜洪涛来。现在她才明白,只有老妈,才是清醒有远见的人,怕自己闺女吃亏的人,唯一一个心疼自己的人。于燕后悔没有早点晓知老妈的苦心,现在一切都晚了。老妈也患了老年痴呆,分不出她是哪一个孩子,于燕无法得到她的疼爱了。
于燕感到有一股阴冷之气向她袭来。这股阴冷之气不是来自房间,而是来自她的内心。她坐在卧室的双人床边,顺手摁了一下床头柜上的台灯开关。这台灯隔着多年的岁月风尘,居然还能使用。也许是白天的缘故,灯发出微弱光亮,淡红的,有气无力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死气沉沉的。
她记得以前这台灯一打开,她的满眼立刻被光充盈,她就在这光亮中,与杜洪涛相拥躺在床上,说着儿子,说着关于存折数字的多少。有一天她倚在床头,盯着杜洪涛的脸对他说,我们退休后,手里总要有三万五万才够养老。杜洪涛说,三万五万不够,总要有七、八万才行吧。说这话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们的儿子八岁。
憧憬着共同的美好未来,两个人的体内鼓荡出激情,立刻纠缠到一起。那时两个人月工资收入合计不到七百元钱,还要不时接济双方老人和兄弟姐妹。到了周末,三口人买斤肉馅,包顿饺子;或者买上两条刀鱼煎上一盘,再弄碟小菜,夫妻俩对饮两盅,都会兴高采烈过年一样。饭食虽然清汤寡水,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于燕看看室外金色的阳光,想去外面给身体充实一点热量。去门前看到鞋柜上那个普通的棕红色挎包,伸出手去摸了摸。皮革有点老化僵硬,颜色也失去光泽。那是她从板式家具一角捣腾旧物时发现的,是她和杜洪涛去商业城逛街时买下的。当年她很喜欢,实用能装东西,美滋滋地背了好多年。后来他们有了大房子,她也背上了总是叫错名字的名牌包包,这个棕红色的背包就和这房子一起,静静地呆在了时光的角落。
于燕目光迷离,带着重重心事来到楼下。老旧小区经过整治改造,原来的私搭乱建拆除,腾出空间进行了绿化。正是仲秋,银杏树缓缓向下飘洒落叶,路面铺上一层薄薄的金黄。透过树隙筛向路面的光影,像不安分的精灵,她下意识地伸脚去踩,但显然徒劳,她迈出步子时一阵风吹来,这些精灵们就又跳跃着跑到别处去了。
于燕直觉有些眩晕,她以前走路总是腰身笔直,目光里满是骄傲和满足,现在却不自觉含胸驮背,两只眼睛除非不得已看路,最多时是在看自己的脚尖。脚尖伸出去还要缩回来,反复看着伸出缩回,她就有些恍惚。走路的姿势全在于脚的摆动方向,脚没有迈正,身子也会左倾右歪。
在之前的若干岁月里,于燕始终相信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稳健和正确的,她在和丈夫有过那次关于退休后有多少钱可以够养老的讨论后,日子过得更来劲了。她把主要精力都投放在丈夫和儿子身上,把两个人养得白白胖胖,她要让丈夫成功,让儿子学习上进。儿子上初中后,杜洪涛一路升迁,封妻荫子,于燕便开始享受荣耀。2016杜洪涛从董事长位置上退下来那年,无比庆幸自己平安着陆,她也高兴,他们被金钱簇拥,她又与他一起设想着夕阳无限好的未来。
小区内甬路通幽,四通八达。于燕下意识地左顾右盼,木条长椅上时不时能看到三五个老年人,坐在那里享受安逸时光。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脚下蹬着滑板车,嗖地从她的身边飞驰而过,一对和于燕年龄相仿的老夫妻急急跑着,跟在后面。
她忽地有些羡慕。这样的晚年生活,她不会有了。她现在就是一个孤家寡人,过去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落寞。
于燕心里原有的一切现在都已经被颠簸殆尽。她仿佛坐着时光机在一直飞升,忽然之间被甩了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她爬起来要寻找那个带着自己飞升的丈夫杜洪涛时,却遍寻不见,他膨胀了,爆炸了、碎了、连残骸仿佛都没有留下。她不知是想念他,还是该恨他。她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自己。
那是1976年,于燕带着一只木箱和一捆行李,坐上披红挂彩的绿色嘎斯车,去到离小镇百公里外一个临江的生产大队当知青。
和她同行的有二十几个人。大家到达目的地卸车时,有一个箱子不知是因为太重还是本身就不结实,咣当一下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大片,大多是书。
这个箱子是杜洪涛的。于燕和杜洪涛同届不在一个班级,以前不太熟悉。当于燕得知杜洪涛下乡来没有带更多生活用品,却带了满箱子书时,对他陡生好奇。
仅仅是好奇。杜洪涛不仅短胳膊短腿个子矮,还长了一张婴儿肥的脸,脸皮是很暗的古铜色,活脱脱一个俄罗斯大列巴。
时间长了,相熟的人对长相逐渐麻痺,品格和学识反而更容易被人欣赏接受。于燕就是在下乡评水浒时发现了杜洪涛的天分。杜洪涛先在生产队里讲,社员和知青像听评书一样入迷。他又被叫到大队讲,去公社里讲,越讲越熟络,后来还加上肢体语言,手舞足蹈,活灵活现,听他讲的人被他吸引,无不佩服他的口才。杜洪涛写文章也深得各级组织和领导的喜欢,不长时间就摆脱了泥一脚水一脚的艰苦劳动,被抽调到公社参加了工作队。也就是在那时,他入了党,成了于燕的心上人。
于燕算不上漂亮,但用现在的语言评判,也是肤白腿长,虽然她和杜洪涛般般高,但在别人眼里,她就是要比杜洪涛高出许多。才子与佳人,也算登对。于燕常常对身边比较要好的知青讲,杜洪涛才华横溢,还会处事,很有社交能力,她越看对他越喜欢。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敢情情人眼里也出潘安。
后来杜洪涛和于燕都随着招工潮抽调回城。所谓回城,不过是回到一个大型企业下属的矿山,有了一份被当时人称为铁饭碗的工作。大多数人都在随波逐流、听凭命运安排,杜洪涛却把自己的一身才华发挥到极致,他很快进机关里当了干部,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鸡群里飞出的金凤凰。1981年,于燕和杜洪涛喜结连理。
杜洪涛后来又一级级被提拔上来。到了四十几岁时,他进了集团公司机关,在自己努力和别人“帮助”下,拿到了本科毕业证,又拿到了国外知名大学的硕士文凭,他上升的通道畅通无阻,事业的台阶节节攀高。
于燕和杜洪涛有一个儿子杜飞,在一个末流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人都说“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可是杜洪涛却仿佛一分不留,把祖宗八辈积攒下的能耐都供自己挥霍了,也就接应了前文引用的那后半句话:“倘若十分都用尽,后辈儿孙不如人。”
杜飞继承了父母两个自己都不太满意的基因部分,个头随了父亲,五短身材;面部五官小巧,安排得比较紧凑,与母亲同出一辙。成年后的杜飞相貌身材如此搭配,整个人看上去就是长得比较奇怪。至于智商么,看上去不爱说话,目光游移,难以聚焦于一点,给人一种总是不知所以的印象。
杜飞去了北京,是自己的选择,也是父母为了证明自己能力的一种默许。当杜飞去北京的消息“不经意”被人知道以后,就有人开始进京活动,杜飞很快进了知名企业,户口落下,在三环内买了房子。在别人眼里需要几辈子奋斗不一定能成就的大事,就在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氛围下轻轻松松一样样搞定。
也有于燕和杜洪涛还有趋炎附势者搞不定的,是杜飞女朋友这件事,关乎杜洪涛家族传宗接代的大事。任凭有多少人介绍来身姿妖娆、艳若明星的美女,于燕和杜洪涛看上去十二分满意,但杜飞就是油盐不进,不为所动。那些物质上的帮助他可以欣然笑纳,可是对不起,他木讷的外表下也有一颗不容撼动的内心,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允许有外人入侵。
杜飞认准的是他大学时唯独不嫌弃他木讷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读完本科又凭着自己努力考到北京读研,杜飞一路追踪,也来到北京。
当父母义正辞严让杜飞在婚事上听从安排时,杜飞表现出了宁死不从的一身凛然。杜洪涛从来都是在台上讲话受众人仰望、身边总有围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的人,哪能受得了这个?父母与儿子,互不妥协,于燕有时不顾及身份,在公开场合也不掩饰情绪,不时吐槽对儿媳的不满,说儿媳的耳朵薄得像虾片,一点福相都没有;说瘦高的身材像个打板算卦的,压根就不是他们家的人;说儿子一时鬼迷心窍,总有清醒那一天。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围在于燕身边的一干人看过于燕气愤至极时给大家展示的她儿媳的照片,嘴上不说,在心里都有个拈量。于燕的儿媳是个不错的姑娘,慢说从形象上去评判,单看她在学业上的成就,也要甩出杜飞好几条街,嫁给杜飞那是绰绰有余。就因为女孩出身农门,在于燕的眼里,无法与他们家匹配而已。杜洪涛和于燕忘记了,把他们两家捏咕到一起来说,不过上溯两代,哪个不是农民?于燕正在飞升之中,能听进去谁的劝,谁又能把自己的意见说给她听?谁都不傻,干嘛伸着脖子找刀,寻死去呢。
杜飞一意孤行,与强硬阻挠他婚姻的父母断了来往,于燕和杜洪涛岂能举手投降,就此妥协作罢?他们相信总有一天儿子会觉悟,会回来找他们,以他们的权势,再给儿子觅得佳偶,找一个让他们俩称心如意的,不过信手拈来小事一桩。于燕和杜洪涛信心满满等待着,直至退休,还在不时催促儿子,趁他们还有余热,快快改弦更张。可是任凭他们这边锣鼓点敲得山响,那边厢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儿子杜飞铁了心,要与他的心上人携手终老。
父母与儿子的感情在蹉跎中越来越淡。小孙子六岁了,他们彼此的矛盾还是无法调和。于燕看到身边倏忽而过的那个小男孩,忽就想起了自己的孙子,那个她还未曾抱过、虎头虎脑的孙子。她想去与儿子,还有从未和自己在一起吃过饭的儿媳和解,可是她现在颜面尽失,威风扫地,他们能够原谅自己吗?
杜洪涛达到自己事业顶峰时刚刚五十出头,在一家大型集团公司董事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近十年。光荣退休之时,赢来无数艳羡的目光,事业辉煌,功德圆满,余生就剩下享福了。他没有想到,再狡猾和隐秘的行为,也会露出破绽,贪婪和纵欲是一道魔咒,箍住了他,不放过他,会让他从天堂坠入地狱。杜洪涛必须为自己的堕落不堪买单。
在于燕的意识里,作为妻子,她与他可以荣辱与共,毕竟,她也享受过那些金钱,他仅仅是一个有经济问题的人她可以从心里原谅他。她沾过他的光,她因为有了他,身边处处有“亲人。”她“考”了驾照,买了一台奥迪A6,忽拉一下,就来了好几个人,在她要出行时给她当司机。她对外可以理直气壮,毕竟自己是个有证的人,但她那驾驶技术,鬼知道她能不能分辨出油门和刹车。她想去欧美游,马上有相同出行意愿的人和她同行,有给她当翻译的,也有人高马大,专门给她拎包的。大字不识几箩筐的她,也因为他的影响,当上了集团公司工会的宣传部长,正处级。
是可忍,孰不可忍,杜洪涛东窗事发,让于燕看到杜洪涛的另一张面孔,她不仅仅愤怒,简直有些无地自容。杜洪涛居然是那样一个无耻之徒,他与他的多名情妇在床上颠鸾倒凤之时,可否想到她的存在?他们夫妻由下乡到进城,由最底层开始的逐步攀爬,哪一处没有她的支持和参与?几十年的情分抵不过那一张张烈焰红唇。
杜洪涛从根上烂掉了,当年那个勤奋好学、努力上进的杜洪涛去了哪里?浮动在于燕眼前的是一具肮脏龌龊、臭气熏天的行尸走肉。
这以前于燕经常洋洋自得,不仅是为杜洪涛的滔天权势,还有杜洪涛对自己的“爱”和对家庭的忠诚。她一直和近前的人夸耀,杜洪涛是个少有的正经人。可是现在,脸被搧得啪啪响,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蠢的女人。
于燕绝不承认自己是心智迷失,在那里自作多情。败露之前,杜洪涛身居高位,日理万机,可是一旦有了闲暇,也要给于燕以陪伴,儿子在家那些年,还经常下厨房,做上一桌可口的佳肴,博得于燕和儿子的喜笑颜开。
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于燕绝计不会想到他会沉迷于温柔富贵乡,干出那么多龌龊勾当。于燕以前也隐隐从周围人不自然的神色上看出一些疑问,也从他们不经意间的议论中听出一些弦外之音,但她只当是一种对权力和财富的嫉妒,她很是不屑。那些铁铸的事实现如今写在白纸黑字上、成为他走向高墙大狱的证据时,她不能不信,也不能不痛、不恨。
就在三个月前,她才有一点明白清醒,自己的大半生,不过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杜洪涛退休六年后接受了应有的惩罚,被判了十四年有期徒刑。她如果能接他出来,他将年逾八旬,生命大概快要谢幕了。
随着时间流逝,杜洪涛会淡出别人的视线,可在于燕心里,这就是一道伴随她余生的深深疤痕,永远不可能愈合。
于燕午夜梦回时审度自己,曾经的纸醉金迷,曾经的前呼后拥,这许多年来,她也是吸吮着杜洪涛的一身脏污,渐渐长成一个颐指气使、张牙舞爪的“贵夫人”。她也是一个洗不干净的人。
呼拉拉似大厦倾。被欲望奴役,“塌房”后走入高墙大狱,是杜洪涛的必然。
杜洪涛走向了末日,于燕的前方也是黑漆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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