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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虎不管去哪儿,总会招惹无数目光,不是因为帅,而是因为怪。
他个头最高时也就一米四二,而今腰弯体屈,早就不足这个数。
如果从额头到脚尖拉一条弦,他整个身体活生生就是一张弓,似乎搭上一支箭,立马就能射出去。
可惜作为弓,他的腰背强度却不够,只怕稍一用力,整个人就会即刻散架。
刘虎走在商场二楼的过道上,行人只要一眼瞥见,就会远远避开。不是他们以恶意揣度人,实在是他的样子太适合碰瓷了。
别人盘算道,他该有八十岁。
刘虎暗暗说,我不过十八岁。
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一种药,这种药能让人未老先衰。
不过,他听人说,他还有机会返老还童。
2
刘虎拄着拐杖,蹒跚走到一条乳白色长椅旁,颤颤巍巍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
那里有家饮品店,店主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半长的黑发,宽松的白短袖,肥大的灰蓝色破洞牛仔裤,一派松松垮垮的朝气蓬勃。
就是这种朝气蓬勃,引得刘虎常常往这里跑,他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青春年少。
最早有记忆的年纪是六岁,那时候他已经长了一副三十岁男人的面孔,还不是那种斯文清秀的类型,而是粗犷豪横的模样。
那年他刚好上小学,送他去学校报到的是爷爷。一切办理妥当,爷爷要离开时,塞给他一颗糖:“虎子要乖哦,放学爷爷来接你!”
刘虎接过糖塞进嘴里,连连点头。爷爷这个人嗜赌,虽然常常跟爸妈吵架,但对他一直非常好。
刘虎在学校甫一亮相,就轻而易举地引起了全校轰动。
那些抹着鼻涕、流着涎水的小学生,在他身前围来绕去,个个眼里都是天真纯粹、毫不掩饰的取笑和嘲讽。
他去上厕所,跟来一大群小男孩指指点点。
“他有毛哎!”
“嘴上长毛,小鸡鸡也长毛。”
“我知道他,他爸都没他这么老!”
“那怎么会生下他?”
“我看他这样子,生个他爸都没问题。”
跟着就是一片哄堂大笑。
饶是刘虎习惯了冷嘲热讽,听了这话还是又急又气,一把抓住靠他最近的碎嘴男孩,粗着嗓子骂道:“日你妈!”挥拳便往男孩头脸招呼。
他三十岁的拳头,砸在六七岁小孩身上是什么份量,可想而知。
小男孩鼻青脸肿,嗷嗷大哭。
爸爸被老师火速喊来学校,一见刘虎就要发作,没想到刘虎眼泪决堤而下,大哭着扑在他怀里。容貌背叛了刘虎六岁的年纪,心智却没有,他终究只是个会哭会闹会委屈的小孩子。
爸爸一看情形就明白了八九分,哪里还忍心再批评他,换上一副笑脸,向受伤小男孩的父母又是鞠躬又是赔不是,还主动包揽了所有医药费。
爸爸带着刘虎刚出校门,就看见妈妈正匆匆忙忙赶来。三人一照面,妈妈上前抚了抚刘虎的头,什么也没说,红着眼睛拉了他径直往家走。
这个世界满满都是恶意,唯有爸爸妈妈,才是他生命里那道良善的光。
可惜九岁时,他们永远离开了。
横死。
3
那天刘虎照常放学,别家孩子都有人接,唯独他没有。
不是爸爸妈妈偷懒,而是没有必要。
那次打架事件以后,整个小学再没人敢在他面前冷嘲热讽。至于他们背后会说什么,刘虎假装不知道、不在乎。
九岁的他,个头一米四二,容貌看着超过四十岁,粗着嗓子喊一声,肯定能吓哭一群同龄人。就他这个样子,上学、放学走在路上,人贩子都得躲得远远的。
安全,十足的安全。
这可能是他带给爸爸妈妈唯一的安慰了。
刘虎独自走回家,打开入户门的一瞬间,迎鼻而来的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后来他知道了,那种味道叫作血腥味。
当时他不懂,见客厅没人,一边喊着:“我回来了!”一边跑去主卧找爸爸妈妈。
刘虎推开门,才迈进一步,就觉得脚底发粘,低头一看,见地板上黑乎乎的全是血。
近门就是一大摊,血中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人,肚子中间血肉模糊,黑白碎花裙子染成了红色。
是妈妈。
往里靠床的边缘,半偎着一个男人,低头垂手,瘫坐在一片殷红中。
是爸爸。
刘虎只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想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再次睁眼时,守在他旁边的是爷爷。
“虎子,醒了啊!”
塞给他一颗糖。
刘虎含在嘴里,泪如雨下。
爷孙俩相依为命。
过了一年,爷爷病重,无力照管刘虎,只得将他送去儿童福利院。
自那以后,刘虎再也没有见过爷爷。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走了。
刘虎一天老似一天,短短八年的时间就变得头白齿豁、弓腰弯背,眼见已是大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
儿童福利院非常犯难,刘虎这种情况实在太特殊,一直把他放在孩子堆里也不是办法,终于在年初做出决定,将他转去了养老院。
十八岁的老人也是老人,是该进养老院。
想到这儿,刘虎禁不住瞧了一眼饮品店的年轻店主,心想:“如果能有这么一具年轻的躯体,或许做什么都值得。”
他一手撑住长椅,一手紧握拐杖,缓缓站起起身,略略静立片刻,确保自己不会猝然晕倒,这才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饮料店的吧台。
店主最近总能见到他,隔着吧台笑眯眯地问:“老爷爷,还是要杯热茶吗?”
不及应声,刘虎突然跌倒在吧台边上。
店主吓了一跳,赶忙出来扶人。
“老爷爷,没事儿吧?”
刘虎摇头说:“没事儿!”微微一笑,“你这小伙子怎么敢扶我,就不怕碰瓷么?”他早就习惯了以老人自居。
“你常来嘛,怎么会呢?”店主一边说一边扶他站起来,关心地问道,“要不要送你上医院?”
刘虎挥挥手要走,腿脚却有点不听使唤,好半天迈不出步子。
店主看在眼里,叹口气说:“看来是摔伤了。”瞧一眼腕表,见是九点半,商场快关门了,就说,“我也该下班了,正好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这把骨头,进医院一查全是病,可就出不来了。要不……”刘虎略微一顿,“劳驾你送我回家去?”
“好,等我关一下店。”
店主说话间已经转回了吧台里。
刘虎望着他年轻的背影,微微扬起了嘴角。
4
刘虎住的地方离商场不远,往南走大概一里路,过街就到。
店主叫柳飞,提议道:“我背你吧。”
五月初夏,晚风不冷不热,吹得他的头发丝丝落落。
刘虎拘束地说:“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儿,累不着。”柳飞迅速在刘虎身前蹲下来,不容他反对,将他放在背上,起身站稳,走了两步,忽然不无忧心地说,“你也太瘦了,有五十斤没有?”
刘虎苦笑道:“差不多吧!”
柳飞扭头一笑:“得多吃点,把身子养起来。”
刘虎叹道:“这把年纪了,家里就我自己一个人,还养什么,早死早解脱。”
柳飞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两人慢悠悠地走在路灯昏黄的长街上。
刘虎忽地回想起,他上小学第一年的冬天,放学时又冷又黑,不愿意走路,爷爷没办法,只能背他回家,恍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爷爷在他心里还是慈祥的模样。
直到半年前,有个叫赵京的人找到他,跟他讲了一个故事,他才知道,他所亲历的生活,原来是一个与记忆完全相异的故事。
5
九年前,刘虎家。
“爸,这玩意到底是什么?”
刘虎父亲怒气冲冲,右手拇指与食指捏着一颗白色球形糖果,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与他相对而立的老人眼前。
两人站在一间卧室里,刘虎父亲靠里临床,老人靠外近门。
老人眼皮先是一低,随即抬起来,辩解道:“这是糖啊,给我孙子吃的,能是什么坏东西?”
“哪儿买的?”
老人嗫嚅片刻说:“超市啊!”
“哪个超市?你最好说实话,不然……”刘虎父亲猛地打了老人一巴掌,吼道,“说!”
老人又急又气:“就是在超市买的。”
“超市?还嘴硬!”中年男人眼红如血,骂道,“这东西我拿去让人化验了,什么他妈糖果?是药!他妈的毒药!你上哪个超市能买到毒药?”
老人闻言一惊,吓得哆嗦,弓背低头,喃喃道:“不是毒药,就是专门给儿童研发的新药,帮他们试药会给些钱……”
“试药?”刘虎父亲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是虎子的亲爷爷啊,你怎么……怎么忍心拿他给人试药?”
老人战战兢兢地说:“我输了钱,那些人威胁要杀我,你又不给……”
“所以你就把虎子卖了?”刘虎父亲气得双拳紧攥,咬牙切齿,在屋子里直兜圈子。缓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揪住老人,说:“爸,我这会儿还叫你一声爸,你赶紧跟我说清楚,找你试药的人到底是谁?虎子现在这种情况还能治好吗?要是虎子能治好,我保证既往不咎,以后照旧给你养老送终!”挤出一个笑容,殷切地瞧着老人,“爸,你说啊,能不能治好?”
老人眼光躲闪,一言不发。
刘虎父亲见状,什么都明白了,呢喃道:“虎子治不好了……”万念俱灰,几乎跌了个趔趄。
卧室一片死寂。
片刻之间,刘虎父亲忽然拾起身,目露凶光,发一声喊:“老东西,去死吧!”一拳砸向老人。
老人重重挨了一下。
刘虎父亲正要挥第二拳,忽然发觉小肚子钻心的疼,低头一看,见一把水果刀倏忽间从自己身上抽了出来,带出一股血水。
握刀的正是老人。只见他六神无主,一会儿看着手中血淋淋的刀,一会儿又瞧向捂住伤口痛苦不堪的刘虎父亲。
“儿子,你为什么要逼我?”老人有气无力地说。
“逼你?是你在逼我啊!”刘虎父亲额头冒汗,奋劲往前一冲,要夺老人的刀。
老人慌乱不已,眼见刀要被夺,霎时间目光一凛,牙关紧咬,攥着水果刀再次捅向了刘虎父亲。一直捅,一直捅,直到人缓缓倒下,偎着床边软软瘫了下去。
哐啷。
卧室门口怔着一个女人,身穿黑白碎花裙子,手里的提包跌在地上。
女人是刘虎母亲。
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回神想跑时已经晚了,被老人一把拽住,持刀乱刺,顷刻之间,就倒在了房屋门口。
6
“老爷爷,是这个小区吧?”
问话的是柳飞,惊醒了沉在回忆中的刘虎。
刘虎抬头一瞥,忙道:“是,就是这里。”接着说了单元门牌号。
柳飞说声好,很快找到了刘虎家。入户开灯,径直走向客厅,将刘虎放在沙发上,又将一对拐杖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问道:“老爷爷,还有事儿需要帮忙吗?”
刘虎称谢一阵,不好意思地说:“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看看那个按摩椅?”指着沙发旁边一张黑皮椅子说,“买来放松筋骨的,可惜老眼昏花,开都不会开。”
柳飞笑道:“我看看,应该不难。”说罢坐了上去,仔细研究着上面的按键和说明。
刘虎撑着拐杖,支愣着站起身,将客厅窗帘拉下来,随后一跛一踬地走到椅子边,站在一旁瞧他忙着。
过了片刻,柳飞说:“按这个键开始。”说话间摁了下去,椅子开始有规律的响动。
“嗯嗯。”刘虎点点头,又问,“怎么切换按摩模式?”
“简单!”柳飞说着话,人已经平躺在了椅子上,手脚头颅各自归位,指着右边一个黑键说,“长按就能切换……”
话未说完,就听见咔嚓数响,双脚脚腕、双手手腕和脖子等部位的左右两侧,突然弹出两只半圆钢圈,在中间紧紧扣住,形成一个整环,将柳飞死死锁在了椅子上。
柳飞心知不妙,大喊道:“救……”
“命”字还没出口,就被一张黑色胶布封住了嘴。
刘虎咧嘴一笑,拄着拐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脚步仍旧缓慢,却不跛不踬。
柳飞见他之前的样子全是装的,急得直在按摩椅上扭动,发出闷闷呜呜的呼救声。
刘虎说:“我今年十八岁,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像十八岁吗?”
柳飞恐惧地摇了摇头。
“都是拜我爷爷所赐,他用我——他的亲孙子——给人试药!”刘虎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知道那种药叫什么名字吗?”
柳飞摇了摇头。
“望秋先零!”刘虎呸了一声,骂道,“什么他妈的望秋先零,不就是未老先衰嘛!”
他撑着拐杖,迎着灯光举起左手,见那只手皱皱巴巴,皮包骨一样,说是鸡爪也不为过。
“人是不是都很害怕衰老啊?”
刘虎苦笑一声,收回左手,拄着拐一下一下地晃到柳飞身旁,慢慢低头靠近他的面孔。
柳飞下意识想躲开,可是脖子被钢圈约束,根本躲不开,只得将脸侧向另一边。
刘虎眼神一凛,右手疾出,猛然将柳飞的头脸扳正,双眼一眯,仔仔细细打量起这张脸来。只见柳飞的头发硬而直,双眼黑而亮,鼻梁高而挺,脸颊紧而润。端详一阵,又捏了捏柳飞的胳膊,拍了拍他的大腿,像是在仔细检查一头牲口。
柳飞双目圆睁,又恐又怒地盯着刘虎。
就听刘虎突然感慨道:“真是年轻啊!”眼神陡然凌厉,直直刺向柳飞,沉着嗓子说,“为了这份青春年少,毁孙子、杀儿子儿媳,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值啊?”声音猝然升高,“问你话呢,是不是特别值啊?我的好爷爷!”
柳飞由怒转慌,眼神躲闪,本来全身扭动不已,此刻突然停了下来。
刘虎见状,直起身不去看他,娓娓说道:“爸爸妈妈死后,你又照顾了我一年。后来才知道,你哪儿是为了照顾我?那药必须服用十年,我那时候九岁,还差一年,所谓照顾,不过是继续喂我服药罢了。”
刘虎仰头大笑,笑着笑着,转而为哭,戚戚然道:“爸爸,妈妈,你们到死都不知道,这个混蛋拿我给人试药不只是为了还赌债,更是为了争取一种新药的试药权,一旦试药成功,他就能够返老还童。”
刘虎瞧向柳飞,问道:“是吧?爷爷。”话才出口,又立即否决道,“不,你不配做我爷爷,应该说:‘是吧?刘奇。’”
柳飞不敢看他,急得直扭。
刘虎呲溜一声,撕下了柳飞嘴上的胶带。
柳飞疼得“啊”了一声,没等疼劲儿缓过去,匆忙就说:“虎子,我早就知道你是虎子!我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帮着你。你想想看,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什么人愿意背一个老头子回家呢?”说话间声泪俱下,“虎子,爷爷爱你啊。”
“这么说,你真是我爷爷了?”
刘虎凝视着柳飞,语声凄然,满目悲凉。
“你在……试探我?”柳飞就是刘奇,愣了片刻,恍然大悟,立马叫道,“虎子,是我鬼迷心窍了!你小的时候,爷爷抱过你,背过你……”
刘虎冷冷地打断他:“你的意思是你对我还不错了?好,就算是吧!”拐杖突然用力戳地,厉声吼道,“可是你不该杀了我爸妈!”
刘奇大哭道:“虎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妈,可我是你爷爷啊!这些年我确实年轻了,但是并不快乐……”
“是吗?”刘虎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把水果刀,猛地插进了柳飞喉咙,冷冰冰地说,“不快乐就别勉强活着了,去死吧!”
柳飞啊啊几声,似乎还有话说,只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7
刘虎拿着带血的水果刀,颤悠悠地坐回沙发,瞥向卧室,喊道:“出来吧。”
里面走出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绕过按摩椅来到客厅中间。
正是赵京。
“恭喜刘先生得报大仇!”
刘虎缓缓抬起眼皮,盯着面带喜色的赵京,平静地问:“当年警察没查到杀死我爸妈的凶手,是你们帮了刘奇吧?”
“那时候他是我们的试药者,必须活着。现在你也是试药者……”赵京瞥眼瞧了瞧死去的刘奇,“这人我们会处理干净,不会有证据指向你。”
刘虎苦笑道:“我知道你们的盘算,帮我谋划杀刘奇,既能让我相信返老还童不是空话,又能帮我复仇,获取我的好感。这样我自然就愿意配合你们试药了。”
赵京道:“这么说也对。你服用过望秋先零,衰老机制与正常人有所不同,我们正好研发出一款新药,目的就是尝试修复望秋先零对人体造成的伤害,你是最合适的试药人选之一。”
刘虎抬头直视赵京:“可是归根结底,你们才是害我一家的凶手,凭什么觉得我会配合你们?”说话间将水果刀顶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不,害你一家的不是我们,是刘奇!”赵京毫无惊色,淡然否决,继续说道,“刘先生,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敌意,想用死来报复我们。可是这么做有意义吗?服用过望秋先零的不止你一个,你的生死对我们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刘虎木然不语。
“再说……”赵京微微一笑,“你难道不想体验一次真正的十八岁吗?”
刘虎心中一动:“代价呢?”
赵京咧嘴一笑,脸上浮现出一股子猜不透的神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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