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老娘

作者: 绛相和 | 来源:发表于2022-08-13 13:3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老娘今年73岁,在很多人眼里,她就是个傻子。

    娘的“傻”从小时候就可见一斑。

    那会儿生产队里天天吃大锅饭,就是一锅水煮上几块切碎的胡萝卜,再混上一点碎的地瓜干,说是稀饭水清得能够照得出人脸来。

    58年59年人人都饿得头晕眼花,双腿浮肿,吃都吃不饱谁还想着去上学?

    娘就是那个一心想上学的“傻子”。那时候外姥爷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更别说买纸和笔,她先是“傻儿吧唧”地拾了一个别人用过的烂本子,和一截短到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把这两样像宝贝一样笼到袖口里,混到学校里去听课。

    那时候每天都有逃学不上课的学生,娘不是正式学生的秘密居然一直没有人发现,直到小半年过去了,才被老师发现。

    老师勒令这个不交学费的旁听生必须补上学费才能再来听课,娘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学校。

    离开学校的娘还是心心念念想着学识字,她听说另外一个生产队里办了一个扫盲班,又兴冲冲地瞒着家里人去上夜校。

    娘是家中的长女,为了挣一点钱补贴家用,只有10岁的她已经学着帮三姑姥娘编苇席,她的工作是编席之前所有的准备工作。苇子变成篾子有很多工序,先是晒干剥皮,然后破开泡软,最后是轧扁轧平,才能成为编席用的篾子。

    娘是偷偷摸摸上的夜校,她和三姑姥娘一块住在新盖好的后屋里,那个新盖好的土胚草屋的堂屋被当做三姑姥娘的工作间,铺了一领苇席做底子,新的苇席就按照下边的底用篾子来编。三姑姥娘晚上住屋子的东间,娘就住在西间。每天早上,娘先把一捆苇子解散了,立在墙根晾上晒上,再捆一捆头天夜里破开的苇子整理了搬到村里的大坑里,捞出来头几天已经泡的发软的苇条,拖到生产队的场里,再拉着好几百斤的石滚子一遍遍地轧,仔细地轧扁轧平轧成篾子。轧好的篾子整理好运回家,搁三姑姥娘的身边,娘还得时不时地帮忙打打下手。

    等到天渐渐黑了,编了一天席的三姑姥娘累了,收拾好睡下以后,娘来不及用手剥除苇子上的苇子裤和叶,她是手脚并用,经过晾晒的苇叶在她的脚搓手剥下,很快和苇子分了家。娘把搓掉叶的苇子搬回堂屋,掩上门就跑到相邻的生产队的夜校里上学了。

    从夜校回来,娘还得把剥完皮的苇子一根一根地破开,这个过程最难,要求整条苇子不能断,尽量破成两条大小一样的,这时候娘通常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这个时候,娘有一个解困的法子,那就是一遍遍地回想自己在夜校里学的字,她在心里想,再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在破苇子的过程中,她就把学过的字背的滚瓜烂熟。

    好不容易破开了所有的苇子,娘躺上了床,仍旧不放心自己学过的字,她在自己的身上用手指一个个地把晚上学过的字全部默写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忘才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娘非常珍惜这个能够识字的机会,有一次冬天,她不小心踩到水坑里,棉鞋浸湿了水,一块上夜校的小伙伴都劝她回去换双鞋再来,要知道十冬腊月的天气,夜校又没有炉子可以烤干湿了的棉鞋,娘害怕赶不上上课,硬是忍着寒冷上完了课,等她回家以后那只脚冻的已经发麻发木没了知觉。

    娘在夜校里学了整整一年,她上夜校的这个秘密就连一块住的三姑姥娘都没有发现。

    娘的傻还体现在她总是“吃亏”上。

    和那些平日里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妯娌和邻居们相比,娘真称得上一个“傻”字。

    上个世纪70年代,家家户户日子过得都不宽裕。娘反复交代我和哥哥,不准吃要别人家的东西,看到人家吃饭一定快点走开,但是每每有小玩伴到我家来玩赶上饭时,娘总是主动给他们盛好汤,拿好饭,哪怕自己吃不饱也不让别人的孩子饿着肚子。

    为此婶子们没少奚落娘,“你给别人一碗糊涂,和别人给你一碗,里外里就是两碗的数,这点账都算不清楚,真傻啊!”娘听了只是笑笑,也不反驳。

    娘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吃亏是福”,她从来不和邻居争执,即使邻居主动挑起事端,娘也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记得对门邻居一家为人十分高傲气盛,为了自己出门路好走,垫路时把俺家的阳沟都堵上了。下雨了俺家积了一院子的水,前院的三婶为了这事和那个邻居吵的不可开交,对骂了好几天。娘不会跟人吵架,一声不响地拿镢头刨开一道沟排了水,悄悄吃了一个哑巴亏。

    俺那边有个煤矿叫柴里煤矿,有很多外地的工人,矿上职工家属院不够用。有个老家菏泽巨野的姓苏的工人,带着他娘来上班,一时找不到房子安置,娘就腾出家里的西间给了苏奶奶暂住,娘说父亲在良庄矿也是这样,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这一暂住就是两年。

    娘做过最傻的一件事是我刚刚六个月的时候。

    俺村的大坷垃(乳名)她娘生下来她时没有奶,她上边的一个男孩就因为没有奶吃就殇了。大坷垃的老爷抱着还剩一口气的娃,挨家挨户的央求奶着孩子的女人舍口奶救救孩子,愣是没有一家人愿意把自己的奶给别人家的娃吃。

    据说那时俺三婶的奶水特别足,再喂一个孩子也吃不了。大坷垃的老爷找到三婶求她给孩子一口奶吃,差点没给三婶跪下。三婶撵着大坷垃的老爷赶紧把孩子抱走,别死了妨着她。

    娘的奶水不是很好,我一个人吃勉勉强强还吃不太饱。老人家从俺家门口路过时没成想俺娘能够接过孩子,二话不说解开了怀,她抱着这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女孩,心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娘说大坷垃那时候的小腿肚子跟裹了一包水一样哆哆嗦嗦,娘喂饱了大坷垃以后还做了一个最傻的决定,她决定救人救到底。她狠狠心给六个月的我添了鸡蛋,每天匀出一个乳房的乳汁喂养大坷垃,一个半月过去了,大坷垃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我却被饿得面色发青,只显得两个眼睛又黑又大。大坷垃的老爷只在一开始给了10个鸡蛋,然后就没有了然后。俺老爷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再看看被饿得一脸菜色的我,气得翘着胡子直骂俺娘傻,“没见过这样的傻女人,不好好喂自己的孩子,喂别人家的;搭了奶水不说,还搭上自己的鸡蛋。”娘看着瘦了一大圈的我,一半心疼,又一半自责,她只不断地喃喃自语,“大小也是一条人命啊,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她不能看着一个孩子就这么死在她眼前。

    娘成为全村公认的傻子,还是在父亲去世以后。

    娘和父亲结婚以后一直两地分居,算上父亲生病的日子,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过三年。娘说,她和父亲本来感情就很淡薄。

    父亲生病以后说他这辈子亏欠娘的太多太多,他不忍心让自己的病把这个家拖到更贫穷的深渊,他选择了自杀。

    父亲自杀以后,不少人劝着娘改嫁。

    一个女人带着两个这么小的娃在农村里生活,哪有什么指望?

    娘不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再没有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她得一个人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父亲临死前和娘有过一段推心置腹的谈话。

    罹患精神分裂的父亲在发病间隙一度想把我和哥哥一起带走,好让娘无牵无挂地去改嫁。他揽过不知忧愁的我和哥哥,说等开了工资给我和哥哥做一身新衣裳,俺爷仨一块上西天,说着说着就泪流纵横。

    娘问父亲,如果孩子死了,让她如何去独活?

    父亲不再提爷仨都去死的话题,他紧紧搂着我,让我再看一眼他,看看这个疯疯癫癫的爸爸。

    父亲说他连个半的心眼都没有,就一个心眼:寻死,等他死了以后让娘一定改嫁。

    娘抱着父亲抱头痛哭,她反问父亲,如果父亲死了,她再改嫁,那两个孩子怎么活下去?父亲辩解自己没有娘也活了这么大,母亲问他,“你那时还有亲爹,我走了,他们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父亲听了以后哑然不语。

    娘说,“没有亲爹黄连苦,没有亲娘苦黄连。”

    娘说父亲的一生就是苦过黄连的一生,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像父亲一样。

    父亲自杀的时候娘才刚满三十岁。我才不到四岁半,哥哥也才六岁多一点。

    撺掇娘改嫁的媒婆来了一个又一个,都被娘挡在了门外,任谁说的天花乱坠,娘始终不肯松口。

    其实,娘说让她决定留下来的是一件小事。一天晚上,娘有事需要出门一趟,她把我和哥哥哄睡了,悄悄出了门。

    等她回来的时候,醒了的哥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噎成一个疙瘩。娘怎么哄都不行,棉裤都被鼻涕眼泪溺湿了。

    六岁多的哥哥已经开始懂事,几个叔和姑有事没事就背着娘跟哥哥说,你娘不要你了,她想改嫁。

    哥哥不知真假,醒了看不到娘,以为娘真的走了,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哭了大半夜。娘问他啥他都死活不出声,就是一个劲的掉泪,娘最后想起了这一茬,她紧紧搂着哥哥,说“明子,娘就是再苦也不丢下你们兄妹俩!”哥哥当时就止住了哭泣。

    父亲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都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父亲去世以后他们对娘没有亲情可言,分责任田时,两个叔叔害怕俺娘仨会沾剐着他们,故意把责任田和俺家的分开,队里分场地,打麦场时也刻意躲开俺家。

    虽然俺有几个舅舅,但是姥娘家的土地更多,他们也无暇顾及俺娘太多,只能抽空帮忙点玉米、耩小麦。娘一个人拉扯着我和哥哥,一个人在农田里施肥,除草,浇地,割麦,掰棒子,刨麦茬、棒子茬。一家三口人的责任田有接近四亩地,母亲总也走不到地的那头。

    田地里都是两口子一块干活,邻居的话从旁边轻飘飘地吹了过来,“明他娘,你干活怎么干得这么慢啊!啥时候能干完呐!”

    娘不是听不懂邻居话里话外的冷嘲热讽,她装聋作哑不吱声,流的再多眼泪往肚里咽。

    邻居无不摇头地说,“你看看,也就是她,憨憨巴巴的,才守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过,这么年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娘做了别人眼里的傻子和憨巴,她在心里发下了宏愿,再苦再累也不丢下我们兄妹俩,她活一天就算一天,等俺兄妹俩长大了,她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娘在全村人眼里就是个傻子,她一向老实木讷,话都很少和人多说一句。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天居然要做生意。

    能够做生意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物?那不都得跟人精似的,不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至少也得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能说会道的人。娘说要做生意,村里的人知道了只差把大门牙都笑掉,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娘一声不响地掏钱请人把矿区门口的一块洼地填平了,再跟同村的呈禄二姥老爷一块盖了三间瓦房,她占一间,呈禄用两间。

    娘支起了一个烧饼炉,和舅姥爷家的表舅老九在那个新扩建的生活区外贴起了烧饼。

    都说是“生意好做,伙计难搁”,这话一点也不假。

    刚做生意的娘就没算过一回明白账,多少人明里暗地里笑话她太傻,帐都算不明白。

    她让呈禄帮忙买焦炭,呈禄自己买了800斤,娘买了1000斤,呈禄分给娘的那一堆还不如他的多,娘不动声色,问呈禄哪一堆是自己的,呈禄讪讪的,忙铲了几铲给娘补上。

    老九表舅说呈禄欺人太甚,想好好腌臜腌臜他,娘拉住了表舅,说挨着他的羊肉汤锅好卖烧饼,况且人家帮忙买了,让表舅不要计较。

    娘贴烧饼用的是80的面粉,别人家的烧饼是85的,一袋面粉就比别人家的贵两块多钱。

    娘的傻成了同行里的笑话,那时候一斤烧饼才卖4毛钱,2块多钱得多贴5斤烧饼才能赚回来。

    娘闷声不响,一心一意贴她的烧饼,说也奇怪,娘的烧饼比其他人家卖的都快,吃了娘贴的烧饼的人宁愿多走几步路也愿意到娘这里买,说娘贴的烧饼特别劲道,吃起来特别的香。

    娘的烧饼铺在生活区里卖出来了名堂。发(酵)好的面剂子在研盘上研开,再抻一抻,抻到烧饼拍上,整得圆圆的,贴到一个倒扣的大鏊子上,鏊子下面是烧着的焦炭,不一会儿,烧饼就开始冒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泡泡,等烧饼不再冒泡,烧饼的泡开始变色,变得有些发黄,略微发焦时,再从鏊子上铲下来。一张酥脆可口的烧饼就做好了。

    矿里的工人吃腻了食堂里的大锅菜和白面馍馍,都喜欢来呈禄的羊汤锅,盛上一碗5角钱一碗的羊肉汤,再在娘的烧饼铺称上一斤烧饼,香辣醇厚的羊肉汤配上娘的酥脆无比的烧饼,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那个年代,绝对是最美的美味。

    娘能自己赚钱了,收款的钱匣子里,装满了二两半斤一斤的粮票,还有花花绿绿的纸币,虽然那些纸币的面额多数不超过两块。

    娘能赚钱了,第一个红了眼的就是老爷和叔他们,老爷敲着拐棍就开骂起来,他骂娘胳膊肘往外拐,说这是西岗的地盘,容不下级索公社(俺姥娘家)的人来这里捏钱。

    三叔那会在井亭矿上班,他说过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巴着俺这一家绊倒爬不起来。

    一向老实巴交的娘和老爷吵了一架,她说,西岗公社再大管不着级索公社的人,管不到柴里矿,赚钱的人多着呢,谁爱来捏钱谁来,公社书记也管不着。

    老爷气得胡子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关上门再也不出来。

    表舅老九干了两年多,等分了红就没再回来。他嫌贴烧饼太热太累:一站站就得站一天,一边身子还一直烤着烧饼炉,冬天碱水把手烧得都是裂口,夏天烤着火炉热得汗如雨下。

    娘舍不得关了烧饼铺,和三舅商量了一下,让三舅来一块做生意。

    三舅做生意不踏实,拈轻怕重的,娘心疼自己的兄弟,宁愿自己多干一些。

    贴烧饼一般是该吃饭时来买烧饼的越多,娘都是让三舅先吃点,自己就饿着肚子,久而久之,落下了胃疼的毛病。

    我记得那年夏天我还不到9岁,忙活完一天以后,娘回家正和我们一起吃着晚饭突然吐了两口鲜血。

    我和哥哥急忙搀扶着冷汗淋漓的娘去了镇卫生院,看着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的娘和她那煞白煞白的脸,我和哥哥第一次感到这么恐慌和无助,没用的我握着娘的手哭了半夜。

    俺那憨憨的娘啊,啥时候才能爱惜一回自己啊!


    罹患胃癌的外姥爷撒手归西时,哥哥才刚刚满月,比娘小3岁的二姨还没有订婚,大舅属羊,自幼患有慢性支气管炎,憋喘说来就来,严重时能够憋得昏死过去,二舅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智商略低于常人;三舅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最小的是三姨才刚满10岁。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姥娘家的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是食不果腹的贫穷加上常年疾病的雪上加霜。姥娘说过一句话,40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忆犹新,姥娘对娘说,”妮来,你别再填还这家人啦,这就是一座填不满的穷坑!“

    娘的日子根本就不好过,但是她还是挂念着还没成年的弟弟妹妹,时不时拿着父亲给她不多的生活费接济姥娘他们。

    外姥爷去世以后的很多年姥娘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到了1979年分田到户以后也就是勉强混上温饱。

    1982年,外姥爷错划的右派终于得到了平反,可是那一年距离外姥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过去了8年。

    根据右派平反政策,大舅接了外姥爷的班,由于他仅仅只是高小毕业,就在外姥爷生前工作的级索卫生院当了一名伙夫。

    娘和三舅做了生意以后,姥娘家的日子才慢慢有了起色。

    万万没想到的是,娘最后还是跟姥娘家的舅闹翻了。

    那时候,大舅有了正式工作虽然年龄偏大倒是暂时不愁找个对象(为了接班他改小了户口),三舅已经25岁也到了适婚的年龄,最令姥娘揪心的是二舅,眼瞅着就要往30上奔了,可是谁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被称作二憨巴的人呢?

    大舅打听到了有一户人家愿意做换亲,他说服了姥娘,要把三姨当做换亲,给二舅换个媳妇。

    娘知道以后偷偷打听到了那个换亲的兄妹,得知他们俩都存在着严重的智力障碍。娘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三姨这边,她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并且怒斥了大舅这种安排,说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了二舅牺牲了三姨。

    我记得那天屋外下着瓢泼的大雨,三姨绝望地握着一瓶敌敌畏,说只要让她和那家人定亲,她就喝药自尽。

    娘抱着三姨,劈手夺过三姨手里的农药,娘说现在是新时代了,实行的是自由婚姻,不允许买卖和包办,娘劝慰三姨,无论如何都不能想不开,娘说,只要有她在,就不允许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

    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大舅和二舅不顾外面电闪雷鸣和暴雨如浇,连推带搡把我们娘仨推出了家门,他们的话至今如那天的炸雷一样回响在我的耳畔,“信不信我把你们铲出去!你一趟两趟往这里跑嘛耶!”

    已经9岁的我和11岁的哥哥死死拉着娘的手,不让她回去,失去理智的二舅愤怒中已经抄起了一把铁锨,姥娘半跪在雨中,一边是大龄想要娶媳妇的二舅,一边是娘在情在理的要求,姥娘不知道该去求谁,只能一个人倒在雨水里泣不成声。

    那天的大雨冲毁了娘对姥娘家最后的一丝亲情,娘拽着我和哥哥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姥娘家。

    大概是那场暴雨的缘故,姥娘打那以后就病了,反反复复地发烧,还患上了严重的贫血。

    次年三月初八赶会的时候,姥娘来了我们家,在切土豆时不小心切伤了手,让娘感到不安的是,姥娘伤口里流出来的不是殷红的血,而是几乎和清水一样的血清!

    娘背着姥娘去了镇上的卫生院,医生看完姥娘的病情以后建议转到县城医院治疗。

    娘又把姥娘送到了县医院,姥娘住院了,经过检查最后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

    严重贫血的姥娘急需输血治疗,娘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她打听到了卖血的血站,抽了整整一磅的血,换了钱给姥娘交上了输血的钱。

    姥娘反反复复病了半年多,在这半年多里,娘一共抽了3次血,最后一次是娘求着他们买下的,血站的人都不愿意再给她抽血,说娘的血太稀了……

    我不明白,跟姥娘家都已经决裂的娘为什么还会义无反顾地给姥娘治病。娘却无怨无悔,娘说为了姥娘哪怕把她的血抽干,她也心甘情愿!


    娘常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

    但是娘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听戏,她乐得做一个“傻子”。

    娘上了一年的夜校识字不多,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听戏的水平。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农村里还没有电影和电视机,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去镇上听戏。

    那个时候称一斤草鱼才不过一角钱,而一张戏票就要一角钱。别看娘平日里扣扣搜搜的,买戏票时却毫不含糊,丝毫不觉得听一场戏是多么奢侈的事。

    那时候娘还没有开始做生意,家里过得很是拮据。但是只要听说剧院里要上演新的曲目,她必定乐呵呵地抱了我,步行好几里地去看戏。

    娘听戏时总是十分入迷,一边抱着我,一边跟着舞台上的戏子的唱腔一字一句的重复。

    沉浸在戏剧里的娘还会变换着角色跟着小声哼唱,全然不顾自己唱的是否跑调,随意切换的男女声有多么滑稽可笑。

    娘喜欢的戏曲的种类很多,包括京剧、豫剧、柳琴戏和黄梅戏,也喜欢听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和红灯记,她听完戏以后还喜欢给懵懵懂懂的我讲戏曲的故事,什么董永和七仙女啦,什么窦娥冤和陈三两爬堂了,什么铡美案和钓金龟啦。

    娘讲起来戏曲的时候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木讷寡言,而是变得滔滔不绝。她讲董永是个大孝子,卖身葬父感动了天上的七仙女,七仙女让老槐树做媒,嫁给了董永,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织就三百匹锦缎,为董永赢得了自由身。

    她给我讲窦娥冤,讲窦娥的父亲进京赶考把窦娥卖给了蔡婆婆家当童养媳,她讲窦娥在丈夫死了以后被邻居张驴儿陷害,张驴儿本意毒死蔡婆婆,却阴差阳错读书毒死了自己的父亲,贪赃枉法的知府不分青红皂白,将窦娥屈打成招,直接问斩,她讲窦娥临行刑前直呼冤枉,她说窦娥质问大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她怒斥苍天,天也,你错堪贤愚枉做天!她说窦娥含着泪起誓,若是她被冤枉,定会血溅白绫,六月里下大雪铺满长街,让楚州大旱三年,颗粒无收。

    娘还讲穆桂英的故事,讲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阵,她讲穆桂英破洪州和十二寡妇征西,讲满门忠烈的杨家将,讲杨继业碰死在李陵碑,她讲杨家将七郎八虎如何一一把命丧,讲着讲着不由地泪水涟涟,俨然已经把自己带入了戏曲里。

    娘说沙家浜、红灯记,铁梅的奶奶会唱戏。她说胡司令就是一个大草包,阿庆嫂背靠大树好乘凉,她说起来机智聪慧的阿庆嫂,和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刁德一,她唱起来智斗里面的三个人的唱词也是一板一眼。

    后来我们家有了电视机,娘喜欢上了中央电视三台,戏曲频道,只要有空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坐在电视机前,听那些耳朵都磨出茧子的折子戏,一边听一边咿咿呀呀地唱着,那神情真叫一个忘乎所以,怡然自得。

    也许生活给予了娘太多的痛苦,只有在听戏的过程中,娘才能忘记那些生活强加在她身上的苦难,做一回自己的主人。

    娘这辈子经历了太多苦难,但是她把这些苦难掰开了、揉碎了,和着岁月一块吞下。

    对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她选择了原谅和遗忘,而对那些给予过她帮助的人,她总是记在心头念念不忘。

    爷爷去世以后,晚奶奶一直自己一个人生活,她的两个亲生儿子儿媳对她不闻不问。逢年过节直到晚奶奶去世,娘总会差我们给她送去一些可口的饭菜,娘说奶奶一个人过不容易,还说当年晚奶奶对父亲的毒打也是因为丧子之痛,不能全部怪她。

    三个舅舅在姥娘去世以后,也相继娶上了媳妇生了孩子。娘劝我不要记恨自己的舅舅,说过去的一页都掀过去吧。直到今天娘家人,娘家的侄子侄女还是她心头的牵挂。

    三姥爷家的舅舅在我考上中专时给了一百块钱的贺礼,娘一直心存感激。从那时起,每年年节娘都忘不了去三姥爷家,买些营养品和补品,一晃30多年,娘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孝敬。

    娘把一切归咎于命运,娘说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娘已经在岁月里和过去的人和事一一和解,对命运的不公也多了释然。

    娘说哥哥小时候生病去矿上的医院,我的一个表姨在医院做护士,她说表姨对她的惶恐和无助视若无睹,她不能理解一个护士为什么能够对待病人的家属这般冷漠,更何况她们还有亲属关系。所以在我做了一名护士的时候,娘反复告诫我,对待病人要热情一些,要好一些。她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却用她最朴实的语言告诉我一个道理,“做人不能自高自大,凡事要设身处地的多为别人考虑考虑。”

    跟哥哥在农村居住的娘生病了从来就不会告诉我一声,每次我都是在哥哥的电话里才知道她自己熬着扛着。

    但是无论村里有谁生病了,需要住院找个熟人,娘都打电话会告诉我,让我好生的照应着。尽管我只是一名小小的护士,娘说,有个熟人在医院看病心里踏实。

    我这傻乎乎的娘啊,她心里装的从来就没有自己,只有别人。

    如今的农村实行小城镇建设,娘和哥哥也住进了宽敞舒适的商品房,由于矿区不断征地,我们村已经多年没有了自己的耕地。但是娘对土地却有着无比的眷恋和热爱,如今70多岁的高龄的她不顾腿脚不便,经常在农忙时骑了电动三轮去邻村的田野里拾小麦,刨别人落下的土豆,村里人都笑话她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享享清福,还出来劳作,都说她还是“傻”,娘只笑笑,并不辩驳。我知道一方面娘不愿意闲着,另一方面她不想成为别人生活中的负担,她在努力地证明自己还有用。

    我的“傻娘”说她就是一头老黄牛,她这辈子吃了无数的苦,受了多少委屈,但是她都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娘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辈子她活着能够对得起任何一个人,就已经够了。

    我的“傻子”老娘,愿您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都能够快快乐乐,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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