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的悲喜人生

文/孟小满

（一）

我的师傅曾告诉我人分成很多种，但主要划分为两大类：正常人和非正常人。他说过我和他都是非正常人。是的，我们是瞎子，世人所描绘的风景，我们都看不见。

从我有记忆起，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这个到底有什么影响，反正跟着爸爸妈妈一起每天快乐的生活着，我不曾觉得我跟其他孩子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我长大了，开始听得懂周围的人说些什么。对于我，从他们的嘴里蹦出来最多的就是“瞎子”二字，他们嘲笑着从我身边奔跑穿过，并以此为乐，从不感到乏味。

妈妈在以前也从来没有在我耳边叹过气，如今却时常听到她叹气。这种叹息，通过传播到达我的耳朵里，被扩大了很多，因此我也被感染，整个人开始闷闷不乐。

有一天，我听到邻居跟我妈聊天。邻居说她的儿子现在在城里跟着一个大老板干活，每个月都会给她寄钱，赚得也不少。她儿子还说那里有盲人按摩店，招聘盲人，免费培训，如果我去，可以罩着我。

我妈连连道谢，并说到时候拜托她儿子照顾我的话。那天晚上，我妈给我说了很多，主要是希望我能走出大山，跟着邻居家的儿子在大城市里寻个生计，这样就算她死了，也会心安。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点了点头。那天，我终于明白我妈唉声叹气的原因，是怕我在他们离开人世时饿死，可是邻居家儿子说的活计，我都没听说过。按摩？什么玩意？我从没有听说过。

不过从今天起，我要思考自己能干什么，我不想跟着邻居儿子去从事不熟悉的行业，重点是想到给别人按摩，我就觉得不自在。可能别人会觉得一个瞎子挑来挑去，有点可笑，但是我的确这样想。

一大清早，唢呐声，锣鼓声便响起来了，声音震醒了全村的人。我摸索着起床，穿好衣服，顺着墙壁往外面走。家门口很热闹，挤满了人，他们热烈的谈论着我家隔壁死去的老钱。

老钱一生贫困潦倒，据说因为昨天去山里打野味，不小心掉入了村里人设计的捕猎陷阱里，被之前掉入陷阱的野猪咬死了，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了。

村里人杀了那头猪，凑钱为老钱办了一个体面的丧礼，还请来了远近闻名的唱丧歌的秦瞎子。

秦瞎子从出生来，也看不见，好在他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让他得以生存，说起来他的好嗓子，还是村里人发现的。

那是十二年前，秦瞎子的老母亲死了，他痛彻心扉，嚎啕大哭，唱了所有会唱的歌曲。那声音凄惨悲凉，来奔丧的大部分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从那之后，秦瞎子的嗓音就名振乡野，谁家过丧事都会请他去唱丧歌，渐渐的，外乡人也知道了他。因此，他变成了一个大忙人，同时通过唱丧歌获得了收入，轻松地维持生活。

那天晚上，听到他给老钱唱的丧歌，让我彻底失去了睡意。我爬起来，坐在家门口，听着他的歌曲，想着歌声里传达的画面，忍不住哭喊起来，跟着他唱了起来。

等我唱完，我发现对面变得格外安静，热闹的敲打声全部消失了。直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才反应过来，有人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们说你是瞎子？”
“嗯，从小都瞎。”
“歌声不错，以后跟着我。”
“好。”

秦瞎子，从那天便成为了我的师傅，带着我走上了唱丧歌的道路。

（二）

告别了母亲，我便跟着师傅走了。以前待在家里，从来没觉得有那么多的人死亡，干了这一行，发现死亡随处可见，我们每隔几天就能接一桩生意。

那天，我跟着师傅来到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比其他的村子要富裕一些，他们靠卖山上出产的特色石头赚钱，这种石头经过大专家鉴定有商业价值后，立刻被供货商疯抢，价格也随之疯长。

得知此消息，村里人都跑到山上去挖石头，连几岁的孩子都跟着去找石头，大家都渴望能借此捞一笔钱。可是好景不长，山就被人们弄的东一块破洞，西一块疤痕，政府开始明令禁止人们上山挖石头。

人们说，死去的这一个人，因为不肯放弃赚钱的好机会，对政府的明令视而不见，私自上山去挖石头，结果遇上了落石，被石块砸死，最后死在了石头的怀抱里。

尸体被抬回来那一天，这个人的老婆哭的晕倒了。孩子拉扯着父母，跪在他们身边，鼻涕眼泪一起流，那情景真是不忍直视。后来这个人的老婆醒了，可整个人开始说着胡话，村里人看这家人可怜，帮着处理了后事。

我们就是被村里人请过来唱丧歌的，他们出手阔绰，也讲究排场，让我们唱两天，把这个丧事弄的热热闹闹的，我们能多赚钱，便满口答应了。

我跟师傅商量，我和他轮换，白天晚上分着来，平下来都唱一天。第一天白天，我来唱，从略带悲伤的到直击人心的歌，我从头到尾的都唱了一个遍。

师傅告诉我，唱歌要如春雨细无声，缓缓地浸入人的心田，才能够打动人心。很多人听不懂丧歌，反而觉得好笑，可按师傅的办法，每一场我都能把一部分人唱哭。

唱完了丧歌已经很晚了，我被人叫去吃饭，师傅接替我继续唱着。吃完饭，我像过去一样，坐在一旁，听师傅的歌声，学习他的技巧。

沉浸在丧歌里的我，完全没感觉到旁边坐了一个人，直到她开口跟我说话，我才知道旁边有一个人，还是个女孩。

她说我的歌声很好听，她跟死去的人没有亲戚关系，也不太熟，但是听我的歌，控制不住地要流眼泪。以前，她从来没有哭得这么悲伤，这是第一次。

她还说我唱歌的时候，特别的专注，她能感觉到我把唱歌当成了一份事业，认真而执着地对待。她认为，我是她见过的最棒的唱丧歌的人，也是最帅气的瞎子。

我第一次听见别人跟我谈论容貌问题，从小到大，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我的眼睛上，他们永远都只会嘲笑这个天生的缺陷。

她的话，让我开始对自己的一切都正视起来，从身体、容貌、眼睛到歌声，我突然意识到我也是一个人，一个拥有独立思想的，只是被上帝留下疤痕的人。

我开始敞开心扉，跟她说起了我几个月的见闻，从她的笑声，我能想象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这也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笑声，干净纯粹。

我们在热闹的丧礼之外，开辟了自己的一块天地，尽管跟整个丧礼基调格格不入，但是其他的笑声早就盖过了我们的，我们又心安理得说了起来，说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又接上师傅的工作。这一次，我急切地盼望时间快点过去，因为姑娘说今晚要跟我在村口的草垛边见。

我一圈一圈的走着，扯开嗓子大声唱着，把自己全部的情感融入进去，直到有人开始配合着大哭，抬起了整个丧礼的气氛，我才轻松一点。

终于，我熬到了晚上，匆匆吃过晚饭，就杵着拐杖，来到了村口。姑娘早就在那里等着我，看到我来，开心的拉起来我的手。

我们坐在草垛边，继续着昨晚的话题。过了很久，我对姑娘说想知道她看到的景色什么样的，请她给我描述一下，她开心地答应了。

她说：“月亮正圆，月光铺洒在地面上，像给大地盖上了一层霜。那一边是一条小溪，月光映衬下，水面波光粼粼。另一边的栅栏里喂养了一群猪，它们正在猪圈里四处翻腾着，真是开心的一家人……。”

听着她的描述，我不禁哼唱起了歌，这也是我这辈子唱的唯一的一首情歌。歌声婉转动听，传遍了山岗，惊动了沉睡的虫儿们，它们也配合着叫了起来。

后来的很多年，我每次回忆起当晚的事情，都如同喝了一杯糖水，让我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甜，我还是那个被她崇拜的人。

那一晚，我们是月下最相配的一对璧人。可是天一亮，所有的美梦都要结束了。我是被找来的师傅拖走的，姑娘还在草垛边沉睡，还来不及告别我就走了。

师傅告诉我，不管我们如何喜欢对方，姑娘都不可能嫁给我，让我不要再妄想了，趁其他人没发现，赶快走，保住姑娘的名声。否则，我会害了姑娘一辈子。

我很伤心，但是也明白师傅说的话，作为一个瞎子，又怎么能奢望爱情呢？就算姑娘愿意，她的家人也不会同意，我也不愿意姑娘的后半生耗在我的身上。

我跟着师傅走了，看不到光的眼睛不停地流着泪，想给自己唱首歌，却发现怎么都发不出来声音，只剩下“呜呜”的声音。

（三）

我回到了暂住的地方，度过了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每天无精打采，连带着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师傅什么都没说，依旧带着我接活，让我在旁边听着，找回当初的感觉。

三个月后，我恢复了，师傅却生病了，所有的活计都由我接手。我又变成了那个我，但又不是原来的那个的我。

那日，我又来到了那个姑娘的村子唱丧歌，听说姑娘出嫁了，嫁给了同村的庄稼汉，成为了一名妇女，我真为她开心，我为自己难过。

我以为三个月的时间，已经遗忘了她，可是听说她嫁人的消息，我的内心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心一点一点的快被吞噬完了。我哭了，眼泪像串联的珠子，不停地掉着，嘴巴没发出声音，只是觉得喉咙很干。

唱丧歌的那两夜，我把所有的悲伤都融进了丧歌里，边唱边哭，大伙都被我的情绪感染，一个个跟着痛哭。那是第一次，没有的人说笑的丧礼，他们都说我是个敬业的唱丧人。

最后，我声音沙哑的离开了办丧礼的人家，来到了村口的草垛旁，大哭起来，我悼念着自己的爱情，咒骂着上天的不公，直到昏睡在那里。

等被其他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来人给我带来了师傅病情恶化的消息。我跟着来人，快速地回去。

照顾的人说师傅这两天一直面向门口，脸色越来越苍白，中间还有几次剧烈咳嗽，吐了两次血，医生说他熬不过去了。可他还在坚持着，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趴在床边，一个劲地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傅抬手摸摸了我，说：“师傅老了，马上要去另一个地方了。从今往后，我再也教不了你什么，只希望你答应师傅一件事。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人生在世，苦是必须吃的，不要就这么放弃自己，等你唱丧歌的人数达到五千人的时候，你就能看见外面的世界了，你能做到吗？”

我含着泪答应了，也坚信了师傅的说的重见光明的话能够实现，那样我就能跟其他人一样，寻找我的爱情。师傅走了，就留下了我一个人，那个夜晚，我哭干了自己的眼泪。

在唱丧歌的日子里，我每去一个地方，都会记下来。等唱到第五千个人的时候，我已经六十岁了，当然师傅说的能看见光也没能实现。

我找过医生，他们都说这是先天性的，治不好。那时，我大哭了一场，我笑自己傻，竟然能相信这件事。可当回忆起师傅离去的事情，我突然明白了师傅的苦心，从而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五千是师傅给我留下的信念，我追着它的光，一直向前，从而获得了重生。途中我收了一个瞎子徒弟，他也在经历着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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