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闹欢腾的小土镇,严善是出了名儿的会讲道理的人。至于他如何修得一身讲道理的本领,还要从他小时候说起。
“严善”这个名字是爷爷取的,谐音“言善”,言善言善,善于言,而其言也善,便是对小孙子的最大希冀。我们不好评说严善有没有实现爷爷对他的希望,但至少,他是“善于言”的。
小时候的严善像个发蔫儿的黑豆芽,而且是豆芽头都干瘪了的那种,又矮又瘦,眼睛里却透着目无一切的蛮横与霸道。邻居家几个小孩拿着用纸绳拴着的红气球在胡同里跑来跑去,不带他,他也想玩,就一头冲过去,从人家手里抢下气球绳子拔腿往家跑。几个小孩在后面嗷嗷地追,不知情的,都要以为严善被后面几个小鬼欺负了。严善的奶奶就是这么认为的,看见自家孙子被人追赶,立马挥着拐杖轰赶那几个无辜孩子:“滚、滚,欺负我孙子,看我不打你。”
严善躲在奶奶身后抱着气球咯咯偷笑,见奶奶转过身来,便板着小脸直直指着退去的孩子背影:“打他,打他!”
后来,严善又抢了人家玻璃球、拿了人家弹弓、朝人家吐了口水……都被奶奶摆平了。可是,严善却觉得没意思了。胡同里的孩子见了他,要么昂着脑袋抱着膀子不予理睬,要么鄙夷地瞪他一眼,还要说句“土匪”。即便是玩得正欢,见他去了,也都一溜烟儿地跑开。七岁的严善并不懂得什么是“瘟疫”,只从广播里听过,不知什么原因,竟把这个词深深记下了。而被孤立被嫌弃的他,仿佛切身体会到“瘟疫”二字的含义,时常一个人在院里的压水井上软塌塌地趴着。
夜幕与黄昏的分别,总是一天中最深情的时刻。夜空变得愈发深邃而渺远,每天同一时间,严善都会跟着爷爷在屋门口听广播。他不明白广播里为什么会有人的声音,也不明白三国争霸与水浒好汉那些故事是怎样从几根电线与一个匣子里头钻出来的,但他却牢牢记下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几个懂也不懂的字以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么句粗俗却不乏豪情的话。
一日,他忽然灵机一动,问奶奶要了两毛钱,去学校门口买了几个三角糖,然后就跑到胡同里小孩子玩耍的沙堆上蹲着。
“你,走开。”一个小孩拿手指着严善,毫不客气。
严善咕噜咕噜地转着眼珠,想象着水浒里智多星吴用的样子,小嘴一抿,又邪魅地往上一提:“朋友哪有隔夜仇?”
“谁跟你是朋友?”
“以前多有得罪,今天特此赔罪,”说完,从两侧衣兜里掏出买来的三角糖,小眼一瞪,整个儿大义凛然的模样,“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严善,绝不吃独食。”
胡同里这群七八岁上下的小孩子,哪里懂得“福同享难同当”的分量,但都不好禁受三角糖的诱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都看向一个为首的高个子小孩。
严善趁热打铁,托着糖果的小手一挥,捣着胸脯:“我严善,打今天起,没有道理的话不说,不讲道理的事不做,别人对我好一分,我对别人好一倍,谁要得罪我一毫,也恕我加倍偿还!”话毕,把三角糖往那些孩子跟前一推,一面努力回想着广播里的话,一面又做出一副认真模样:“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义不……绝不推辞。往后,跟着我严善,一定带领大家在小土镇闯出一片天!”
七岁的严善凭借一番信誓旦旦的发言和几块三角糖成功打入孩子内部,还一下称了头儿,立下了仗义执言的光辉形象,这着实让他尝到了“讲道理”的甜头。此后,他承习梁山一百单八好汉,在胡同里组起一支名为“义”的队伍,又定下一系列的组织纪律,而坐上那头把交椅的自然是严善本人。
“讲道理”带来的甜随着时间的拉长日渐明显,上下学有人背书包,这是纪律;谁家有好吃的必须拿出来和“老大”分享,这是道义;上树打枣自有“喽啰”卖命出力,这是规矩……“讲道理真好,讲道理真好。”严善不止一次在心里暗自窃喜。
小土镇有规矩,但凡家里来了客人,小孩不能上桌,吃饭需要单设另一小桌,菜品自然也不如大桌丰盛。这天,严善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大都是爷爷奶奶辈的。开饭前,严善看着一盘盘的鸡鸭鱼肉摆上宴请长辈的方桌,又看看小桌上的清汤寡水,心里的馋虫一阵阵瘙痒,恨不能左手鸡腿右手鸭翅地啃个痛快。他愤愤地咬紧嘴唇,小眉头锁得死死的,忽而灵光一现,一拍脑门儿:“有了,我讲道理。”
于是,瘦小的严善跑进坐满了客人的堂屋,提溜着眼睛找到一位最年长的奶奶,随后便一下钻到她跟前,用一双小手拉起奶奶满是老茧和皱纹的手,十分乖巧地说:“奶奶,吃饭,您先请。”
满屋的夸赞随之而起,让暗动脑筋的严善颇为得意。接着,他牵着奶奶坐到最里面的客位,又把碗筷一一排放好,随后就是一声声奶声奶气的“爷爷,您请”、“奶奶,您请”。
“爷爷奶奶请慢用,严善告退了。”
“不走不走,和爷爷奶奶一起吃。”
“这不合规矩,小孩子不能上桌。”说完,便转过半个身去,一小步一小步地佯装后退,眼珠却咕噜咕噜打着圈儿,紧紧盯着各位长辈的嘴巴,而那张原本就十分枯瘦的小脸也被满腹小心思折腾得更加滑稽。
“哎呦我的小乖乖,真可人疼,还懂得这么多规矩,”最里头的老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了,伸手唤他回去,“来来,就坐奶奶身边,哪有什么规矩。”
老奶奶话音刚落,就见严善脚下像长了弹簧似的,蹭一下就弹了回去。捞起一双筷子,笨手笨脚地给奶奶夹了菜,又给旁边爷爷倒了酒,这下可好,鸡腿呀,鸭翅呀,鱼啊肉啊,全都被爷爷奶奶们夹到了他眼前的餐盘里,无不称赞“严善真懂事”、“严善真乖”。
“真好真好,讲道理真好,有的吃喝,还获了夸奖。”严善咧着嘴巴啃鸡腿,两排呲起的小牙还挂着肉丝丝,心里那朵悄然绽放的花儿欢快蹦跶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严善这群小伙伴已经长成了半大小伙子,全都读了初中。胡同口的沙堆上依然有孩子玩耍,但那早已不是严善和他的玩伴们;镇政府院里的枣树上也总是少不了打枣的孩子,但那也不是他们。严善觉得无趣,绕着镇子独自晃来晃去,去寻了前排胡同的小胖,人家正埋头做功课;又找了同班的威子,可威子正习练大字。邻家的瘦虎、前街的大林……一个个都有自己的事要做。的确,那群整天无忧无虑的稚嫩孩子如今全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理想与更高远的追求,再没谁把严善那套信誓旦旦的“忠义”把戏当真。唯独严善,对知识对文化丝毫提不起精神,他又像小时候那样,整天蔫儿菜似的趴在压水井上看月亮。
“严善,老大不小了,该学着自己洗衣服了。”
一日,严善妈妈拿着洗衣盆递给正翻看小人书的儿子。长大些的严善依旧瘦小,两只小眼睛往斜下方越来越垂,听闻妈妈的话,下垂的眼角连带着两侧嘴角,齐齐往下拉。紧接着,眼珠往左转了转,又往右转回来,来回转了几圈,忽而满脸堆笑地迎着妈妈走出屋去。
“妈妈辛苦了,可是这些事……唉,我是不好做的。”
“有啥不好做的?”
“妈妈,男子汉总要修得雄才伟略,是有大抱负要施展的,这些小事,总是牵绊,浪费精力的。”
严善父母都没读过几本书,仅仅识得几个大字。听儿子说出这么些既懂非懂的话,严善妈妈只觉得深奥,至于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于是便觉得儿子这话没错,在理。
见母亲恳首,严善拍了拍胸膛,继续道:“妈,我可是要成为男子汉的,不然,我去洗衣服,将来做个没本事的男人、娶个没眼界的媳妇?”说完,他偷偷挑了下眉毛,拿余光瞥着妈妈。
“不不,不成,你去好好读书,不能浪费时间,”母亲一边抱着洗衣盆匆匆离去,一边十分宠溺而欣喜地交待着,“读书读书,好好读书,我的乖乖可是要做男子汉的。”
严善已然很久都没重温过“讲道理”的甜头了,与妈妈的“交手”再次让他感到兴奋。此后,他便时常说出些君子论调来,搞得全家都似懂非懂,却又无不夸他个“有志向”、“有品格”,最无关紧要的也要夸上句“能言善辩”。
又过了一些日子,严善又长大些,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吃喝玩乐,什么家务事都不沾手。
“这样不行,你这样惯着他,以后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一天,前排胡同的邻居跟严善妈妈讲。
“男孩子,有大志向呢,这些小事,做不得做不得。”严善妈妈不以为意地笑道。
“再大的志向也得脚踏实地地生活吧,最起码的饮食起居都做不好,还怎么谈理想?”
严善妈妈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了好一阵,觉得邻居讲的话也没有错,也在理,便努着嘴巴连连点头:“嗯、嗯,我回去得好好告诉他呢。”
待她回到家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地传达给儿子,严善一听,立马怒了,拍着桌子喊道:“这女人,她这是挑拨离间呢,妈妈!”
向来没主见的严善妈妈一下慌了神,上下眼皮不受控制地眨巴起来:“啊?啊,这……怎么、怎么会呢?”
“妈妈,听我慢慢说。首先,她一个外人,是不会真正关心我的前途的,说出的话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另外,看看她自己家的儿子,已经多久没回来看望她这么个母亲了,她今天讲这些话纯粹是因为对我们和谐而又亲密的母子感情的嫉妒,偏偏要在我们早已达成一致的问题上挑拨是非。妈妈,凡事都要讲道理的,你真是进了她的圈套。”
“哎呀,是、是呀,她与自己儿子的关系向来不好,是我太笨了,是妈妈太笨了,”严善妈妈恍然觉醒似的,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这个女人……”
这件事之后,妈妈对严善的信任更加坚定,总要时不时地对儿子夸上一夸——“我儿子满肚子才学呐”、“小乖乖就要长成大丈夫啦”、“我的乖乖将来指定会有出息的”……严善的爷爷奶奶已在这些年间相继离世,而他那个同妈妈一样没有独立认知的爸爸,每当看到妻子喜笑颜开地夸赞儿子,也总是舞着拳头跟风叫好:“好,好好。”
环境是一把塑造人性的刻刀。在这种连连叫好的成长氛围中,严善变了。每次诡辩之后的暗自窃喜逐渐变为视一切“好吃懒做”与“不劳而获”为理所应当,日子久了,就连早先诓骗母亲的那些痴话,他自己竟也深信不疑了。这会儿,谁要是见了他不奉承上几句,他准是要发怒的。
严善运气不错,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却压着接班政策的最后一年顺利接继了父亲在工厂的工作。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讲道理的人行得正走得端,连老天都来眷顾。可是,严善一面欣喜一面又犯了愁,搬个小马扎照旧趴在压水井台子上看天空看月亮。父亲的话绕着耳根子打转——“进了车间好好学门技术,有手艺的人走哪儿都不会受苦”。然而,只要一想起满车间的机器轰隆隆作响他就头疼,“我怎能受这种罪?一天到晚在那冬冷夏热的破车间,遭罪遭罪。”严善心里发愁,可是怎么办呢?
严善转身冲进屋里,在一堆旧报纸里来回翻腾。搁在平时,报纸上的方块字对他来说就是四处张牙舞爪的蚂蚁,平添一份堵。即便是在父母跟前装模作样,也是要看心情的。心情好了,看到个故意夺眼球的标题都能拍案叫绝,可若是心情不好,再好的政策走向在他嘴里都还不如池塘里一通乱叫的蛤蟆让人欣慰。究其真正原因,就在于他压根对这个社会不感兴趣,至于那事关全民的各项举措、探究某个政策是否合情合理、权衡某个地方试点项目的多方面利弊……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现在,严善眼前忽然看到一片救命稻草,而它们就藏在屋角那堆旧报纸里。翻了好一阵,他终于找出几份标题里带有“经济”、“改革”等字眼的报纸来。
“哎呀哎呀,哈哈,有了有了,助我也助我也,”话毕,连蹦带跳踉踉跄跄地奔向自个儿房间,迎面撞进母亲怀里,一把抓住母亲肩膀,“妈妈,妈妈,你的儿子是不会在车间里出苦力的,不会的,我准能坐在亮堂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就瞧着吧,哈、哈哈……”说完,就自顾自地跳走了。
严善妈妈一脸茫然,愣了好一会儿神:“怎、怎么了这是?”
回到自己屋里,严善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把近些日子的一些有关经济政策与体制改革的内容归拢整理,又总结出个大概轮廓,苦苦背下。
“够了够了,这就足够唬住那只懂搞技术的厂长了。”
严善爸爸所在的工厂近几年效益日渐衰退,干技术出身的几位厂领导伤透了脑筋也没能想出个什么好办法。谁要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给厂里谋条新出路,提拔与重用那自是肯定的。
一天清晨,严善早早候在厂长上班的必经路口,报纸上抄来的口号与“大帽子”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就等这大展身手的时刻了。
这时候,厂长骑着那辆咯吱乱想的二手永久转弯上了大路,严善迅速拢了拢稀薄发黄的枯发,又整了整衬衣领子,脚下一蹬,溜着车子追上厂长。
“厂长,您上班。”
“嗯?嗯嗯,你是老严那儿子?刚来厂里?”个头儿不高体型偏胖的厂长听闻有人招呼,猛地一惊,差点没从车座上跌倒,之后便眯着眼睛看清了跟前这人,稳了稳神儿。
“是是,刚来厂里,”严善努力做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小时候的黑瘦模样至今没能去除,只不过那眼神里多了些戾气,“厂长,咱们厂近来状况不如先前。”
厂长一愣,从不曾有十几岁的新工人与他讨论这个让他头疼的大问题,既惊讶于眼前这人的勇气与大局意识,也好奇这么个初中毕业接班来厂的小屁孩能有什么好主意。
“是,你怎么看?”
“您有没有想过对咱们厂进行体制改革?”
“什么?体制……怎么讲?”人总是各有专长,长于技术的厂长在经济发展形式与政策方面可谓是一无所知,听到严善讲出“体制改革”这几个既陌生又高深的字眼,无异于天书,也无异于黑暗里的唯一一束亮光。他一骨碌跳下自行车,“停下停下,你慢慢说,慢慢说。”
严善在心里又一嘚瑟,便把从报纸上各处摘来的内容按照自己的编排娓娓道来,说得厂长那眉头皱了又展、展了又皱,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懂,但可以肯定的是,严善着实把他给唬住了,他不由地对跟前这个“深谙经济发展”的毛头小伙刮目相看,得了宝似的抓起严善的胳膊:“好,好好,人才、人才,跟我走,不去车间了,以后咱厂的发展还得靠你出谋划策呀。”
严善如愿以偿地调进办公室里做文职,使得妈妈连连竖着大拇指到处说道:“我儿子真厉害,好样的、好样的。”
可想而知,严善并没有为厂里做出半分贡献,不久,这厂子就倒闭了。车间里搞技术的工人大都去了南方,日后也有着不错的收入。但严善就不行了,既没技术又没文凭,只得在家待业。
“什么世道?没天理了,没天理了,怎能让我严善成了无业游民?”
此后,严善看什么都不顺眼,眼看着这镇子里的同龄人一个个成家立业、日子越过越有奔头,他满肚子的怨气也就愈发深重。
听闻邻居家孩子又给家里寄钱了,再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严善总是免不了懊恼。转眼间却见他一抱膀子,斜愣着眼睛,冷笑道:“呵,这能说明什么呢?谁知道这钱干不干净?”
看到胡同里哪个穿着体面的同龄小伙子骑上了摩托或者戴上了呼机,他也是各种羡慕,嘴上却要鄙夷地“切”一声:“大小伙子这么注重打扮,做不出好事情!”
一次,邻村一对新人成亲,整个小土镇都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搞得异常热闹。四处都是炮仗余下的火药味,满地的红纸碎屑随着风四下乱窜,在蔚蓝的天空下显得更加喜庆。乡亲们三三两两挤到那主家院里,道句喜言、吃块喜糖,在震耳的唢呐声中等着瞅上一眼新娘的长相。于每一个匆忙且劳碌的日子而言,这浓浓的世俗气息便也是平凡生命里值得回味的趣事。
那天,严善也挤在人堆里凑热闹。此时的严善,脸上已然有了一丝凄惨。明明是依靠血肉支撑的面颊竟像极了阴森寒冷的暗室,看不出丝毫生气。若是再仔细品味,他那一双原本就往下耷拉的眼睛里,不知为何,竟处处充满敌意。
新娘掀开了红盖头,小脸白里透着粉嫩,水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甚是好看。严善痴痴地看直了眼,恨自己连个普通的媳妇都娶不上,却见他猛地一扭头,接着就是一声冷笑:“哼,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谁知能不能长久呢?艰难,艰难,难呐。”
搁在平时,严善这些不善的发言总是私下里自言自语,可那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当着新人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声。说完,还挑衅地朝新郎斜了两眼。新郎二话不说,一把拽过严善,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严善口吐血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好在有四邻及时解围:“严善,你个混子,快滚!”,这才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
捂着被打疼的脸回到自己屋里,严善坐在床沿上,驼着背,低着头,眼睛却死瞪着房门,一动不动。他就这样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又从黄昏坐到夜幕彻底降临,直到屋子里漆黑一片,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个窗户轮廓。这时,严善伸出了左手,在黑暗中缓缓指向一处,又换向另一处。忽然,只听到一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的沙哑的笑,那笑声里带着咸咸的血丝味道。
“呸,贱货,不要脸,不要脸,贱货……”他的声音不大,只够自己听到,而那种没有愤怒也察觉不到悲伤的语气,更让这骂人的话多了些诡异。
“走不到头,混子,你他妈才是混子,你看吧,走不到头……”
“敢打我,看老天不收拾你,混子。”
“骂死你,我骂死你,打不过你我骂死你……”
……
严善的语调泛不起丝毫波澜,他自言自语地骂了一阵,摸了摸被打肿的脸,竟然觉不到痛了,又拍了拍胸口,也不觉得憋屈了。一种久违的通透与舒畅从发梢一路延伸到脚趾,这种敞亮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都没体会过了。
“好,好玩,骂人真舒服。”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用一番大道理取得了胜利那般,严善再一次暗自窃喜。
黑暗中,他又朝房门口吐了口唾沫,又试着骂了一句:“呸,贱货。”
这次心情依旧很好,从此,严善那悲哀惨淡的日子便有了这新的乐趣。
很多年过去,小土镇也立起了许多座四五层的楼房,在一个个高大崭新的庭院中间,围裹着一处破败的砖房小院。小院里野草疯长、残砖凌乱,而在院中央的压水井台子边上,坐着位五十有余的半老头儿。花白的头发有如一旁的野草那般竞相乱窜,一张藏在胡子里的嘴巴上下摆弄着嘴唇,同时,便听到一个沙哑到听不清字眼的声音:“呸,没天理了,没天理,这该死的世道……”
没错,他就是严善,如今,不过是把当年娓娓道来的大道理换成了这骂骂咧咧的怨天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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