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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以为,月亮只是月亮。直到遇见你,才明白它不及你半分亮。只可惜,月可望,人难觅。三更梦醒,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
岳汀关上电脑,婉拒了同事的聚餐邀请,一心只想赶在下班高峰期堵车前回家去。四年来,他一直过着这样两点一线的生活,很少参加应酬,也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哎,什么情况?这年头这么顾家的男人可真不多哦。”茶水间向来是每个公司八卦的聚集地,新来的同事好奇地讨论着这个下班就往家赶的‘异类’。
七嘴八舌的猜测中,有说他是妻管严的,有说他是以实际行动抗议公司压榨的,也有说他可能还在别的地方有兼职的。最后,知道内情的同事忍不住呵止了大家。
“都少说两句吧,岳汀其实挺可怜的,有个刻薄强势的妈。谈个恋爱,他妈妈看不上女方,万般阻挠,他倒是很有担当,直接和女朋友搬出去住了。后来他爸去世,他妈也终于妥协让他们结婚了。婚后婆媳看不对眼,岳汀夹在中间,又要维护自己老婆,又要劝他妈。后来他老婆怀孕,他妈才稍微消停了一阵,可惜生孩子的时候羊水栓塞,老婆就这么没了。留下个女儿,他妈妈又不喜欢,天天催着他赶紧再找一个,早点生个男孩,所以他只得自己多上心照顾女儿,好在这孩子慢慢也大了,现在差不多上幼儿园了吧......”
大家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可怜岳汀,还是该同情那个死去的女人和幼小的孩子。三十出头的岳汀,清爽白净,有房有车,原本在大家眼里条件不错,就算再婚应该也是不难的,可一听说有个恶婆婆,顿时便绝了念头。
岳汀刚打开门,就听见了女儿岳思纯的哭声,并不大,像是要尽力忍住却不受控制地抽抽搭搭。转脸看见岳汀,飞快地从客厅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开心地叫着爸爸。
岳汀抱起女儿,在她柔嫩的脸上亲了一口,湿湿的还有些咸,明显是眼泪的味道:“宝宝怎么哭了,快告诉爸爸。”
“哎呀,小女孩子就是娇气,刚刚自己乱跑摔了一下,又没破皮又没淤青的,还好意思哭。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岳汀的妈妈张云华围着围裙,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抢白了几句。
岳汀见女儿噘着嘴不说话,以为她是哪里摔疼了,便安抚着抱着她去了洗手池。吃完饭,岳思纯一反常态地没有跟岳汀分享幼儿园的事,也不吵着要买玩具,一个劲地喊困想睡觉。
“爸爸,我想让陈阿姨回来,不要奶奶来接我。”讲完睡前故事,女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岳汀一愣,知道白天的事可能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
“奶奶今天是不是骂你了?”他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头发又细又软,只是略微有些干枯。
“爸爸,我不是倒霉孩子,我没有偷奶奶的财运,我也没有乱跑,你别把我送走好不好。如果非要送,就把我送到外公家吧。”岳思纯一口气说完,紧张地抓着岳汀的手,黑亮的瞳孔和睫毛都微微颤颤的,甚是可怜。
岳汀望着这双跟亡妻王纯如出一辙的双眼皮大眼睛,心里像是被捅了一刀。孩子从出生到三岁,都是保姆陈阿姨帮忙照顾的,那时候的岳思纯性格活泼开朗,脸蛋红润头发黑亮,带出去人人都夸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后来孩子入园了,岳汀的妈妈从老房子过来,说那边要拆迁,正好过来照顾儿子孙女。岳汀便辞退了陈阿姨,早上自己送女儿到幼儿园,晚上只要张云华去帮忙接回家,然后做一顿晚餐就行。
一开始,祖孙三个也算和气。慢慢地,张云华就开始催岳汀去相亲,总是给他介绍一些牌友介绍的女孩子让他去见。他不去,张云华就哭闹,说岳家三代单传,如今要断在她手里,无颜下去见列祖列宗。
岳汀很无奈,从小到大,张云华都是他的噩梦。事事都必须听话,否则张云华就会发疯。小时候是用父母的权威打压,长大了就变成了亲情绑架的哭闹。他潜意识里既反感,又有些害怕,浑浑噩噩地生活在母亲的掌控中,直到遇到了王纯。
那是一个跟他截然相反的家庭里养出的女子,灵魂都是自由的。岳汀被她深深地吸引,第一次生出了勇气反抗张云华,争取到了自己渴望的幸福。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还来不及实现未来的全部规划,就只留下他一个人,和尚在襁褓的女儿。
他当爹又当妈地把女儿养大,呵护得如同世间最珍贵的瑰宝,舍不得她受一点气,也不愿让她吃自己当年吃过的苦,盼着女儿将来能活成王纯那样,单纯快乐又独立自信。可现在,张云华来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女儿在他面前居然学会了隐藏情绪和小心翼翼。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他耐心地把女儿哄睡,决定去和张云华谈谈。
“妈,你能不能不要把当年对付我的那一套用在我女儿身上,我只希望你放过我,放过我的女儿,让他健康快乐的长大。如果你非要坚持重男轻女那一套,或者逼我去相亲的话,那你就回老房子那边住吧,我请钟点工来做饭接送思纯。”岳汀就着胸腔里的这把火,连带着自己儿时受过的委屈,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张云华一听,顿时就开始抹眼泪,先是哭诉自己辛苦一辈子养了个白眼狼,临到老了不愿意给自己养老送终,又把岳汀那个懦弱的爸爸拉出来鞭尸一顿,总之,完全没有再给岳汀说话和解释的机会。
岳汀气得胸闷嗓子发堵,可终究狠不下心把她赶出去,只好叹息着抱着王纯的遗像说了半宿的话。
第二天是周末,张云华一早就出去打牌了,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岳汀也想着趁周末带女儿出去透透气,早上起来去叫时,才发现岳思纯发烧了,顿时又紧张起来。最近二阳的人很多,该不会是感染了吧。
“新冠检测和甲流都是阴性,没有别的症状只是发烧,给你开点退烧药,先回家观察观察吧。”社康医生测完,岳汀安心了些,听说孩子刚上幼儿园的第一年都是容易生病的,很多都是可以自己康复的自愈型病毒。
小区里的人见到岳汀背着女儿回家,都笑话他是个女儿奴。只要一出门,不是抱着就是背着,把孩子都惯得没边儿了。岳汀和善地笑笑,没有反驳。他们不知道,在岳汀的世界里,万物皆苦,只有这份相依为命的偏爱是他唯一的救赎和希望。
岳思纯低烧了两天,没有转好的趋势,反而喊着冷,让岳汀把窗帘全拉上了。岳汀心疼得寸步不离地守着,想用毛巾给她擦拭降温,她却抗拒地甩开了。岳汀慌了神,赶紧抱着她又去了医院,做完了全套的血常规检查,除了白细胞偏高,倒也没有别的异常。
“最近有没有去过什么公共场所,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医生看着这几项检查报告,皱着眉也略微有些疑惑。
“没有啊,最近一直在幼儿园。”岳汀安抚着有些惊恐不安的女儿,努力回想着最近的生活。
“她发烧要多喝水,你看她这嘴都有些干裂了。”医生又检查了一下岳思纯的口舌,转头叮嘱岳汀。
“她之前喝水都很自觉的,这几天生病了反而不愿意喝了。”岳汀从包里拿出女儿的粉色水杯,想要哄女儿喝一些,岳思纯却突然尖叫了一声,往角落里躲去,嘴里喊着:“不要水,我不要水。”
医生愣了一下,眼神瞬间凝重了起来:“她有没有被狗咬过?或者抓伤过?”
“没有。”岳汀很坚定地否认了,自己和陈阿姨都怕狗,每次看到有人遛狗都是远远躲开的。只有这一年,是他母亲张云华去接孩子,会不会是路上?不,不会的,他从来没在女儿身上发现过被咬伤的痕迹。只有上个月,他下班回来看见女儿脚踝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张云华说是在楼下玩的时候被石头划伤了,已经用碘酒消过毒了。
现在想来,那伤痕的形状,会不会......?岳汀有些发抖,犹豫着掏出手机给张云华打了过去。
“妈,上个月宝宝脚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被狗抓伤的?”岳汀问得又气又急,就像坐在法庭上等待宣判般茫然又急切。
“都说过了,她自己乱跑摔伤的。哎......碰,碰。”电话那头,张云华语气轻松地打着牌,说完就撂了电话,完全都没有多问一句岳思纯的情况。
岳汀长吁了一口气,有些释然,还好,不是。
医生正在用糖耐心地哄着岳思纯,许是听到了奶奶的话,她有些气呼呼:“不是我乱跑,是小狗追我。”
医生的糖僵在半空,岳思纯想要,却畏惧地看着糖边的水杯,不敢近前。
“做个抗原检测吧,这个情况,恐怕......”医生没有说下去,在电脑上开好单,又有些惋惜地看着岳思纯。
岳汀听了张云华的话原本还抱着侥幸心理,可看女儿的反应,心里凉了一半。他甚至希望女儿只是得了什么没查出来的怪病,而不是狂犬病。那样的话,至少她还有救,哪怕是卖房卖车倾家荡产,哪怕是他的命,他都愿意,只要女儿能好好活着。
风卷着萧瑟的寒意袭来,马上就要入冬了。
这黑沉沉的夜里,街上早没了人影,岳汀漫无目的走着,走过了他熟悉的街道,也走过了他未曾去过的城区,最后终于累了,在江景大桥上停了下来。江上的风很是猛烈,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岳汀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恍惚间却看见王纯走到了面前,她的眼里没有责备,只有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心疼。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岳汀干涸的眼里盈满了委屈和悲戚,这些天凌迟般的日子,他陪着女儿确诊,陪着她从乖巧可爱变得兴奋狂躁,最后痉挛抽搐痛苦地死去。
他的母亲,那个在牌桌上流连的张云华,抽空提了鸡汤来医院探望,嘴里却依旧为自己开脱着:“她跑得那么快,我都不知道是被狗挠的,还以为是在石头上划的呢。再说了,别人被咬了也没事,就她娇气,真是跟他妈一样,无福留在咱们家......”
嗤~这样的福气谁稀罕?
岳汀抱紧了女儿的骨灰盒,身心都如干涸的古井般早没了任何涟漪。此刻看见王纯微微笑着朝他招手,似是来接他和女儿团聚,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毅然朝着那江心纵身一跃。
江里的月亮碎成片片浪花,倏地又回到了天上,圆圆的,亮亮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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