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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少时也曾坐拥一片桃花圣地。虽比不上黄老邪的桃花岛屿,却也可堪怀念。
那时父亲刚刚做小队长,在饱满的事业心驱使下,想干出些政绩,做过两件动静很大的事。第一件事且不提。父亲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发展经济作物,思量再三,觉得桃树最好养,于是就买了一些桃树苗回来,在东地开辟了一片试验田种桃树。
桃树苗的质量都很好,而且还是分批次成熟,五月,六月,七月,八月。我们给这些桃树分别命名为五月仙,六月控,七月啥来着?忘了。最晚的是八月里的秋桃。东地因为有了这些桃树,后来就正式更名为“桃树地”。它后来已经没有桃树了,仍然叫“桃树地”。
桃树地的桃树开了两年的桃花,第三年终于开始挂果结桃子了。桃树开花的时候我负责在每年的春天折桃花拿着去庙会上招摇,桃树结果的时候我则负责每年夏天在桃树地里驻扎做看守。父亲把家里的一张木床搬到桃树地里,做我的营寨。桃树地南临沙岗,北临沙岗,西临庄稼地,东面隔着一道沙岗就是东娄庄。四通八达的地方,一树一树的桃子挂满枝头,大的大,小的小,有的还涂着红艳艳的“胭脂”, 谁看见了都想伸手摘一颗吃。有一次还发生了一件血拼大案,东娄庄的几个男人拿着化肥袋在中午头儿翻过沙岗来偷桃,被看桃人发现了,打了起来。他们人多,看桃人又不是仙界的“弼马温”,所以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偷桃人带着偷来的桃子逃跑了。
我在做桃树地看守的时候,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就是天气热。没有风的时候更热。桃树地里间种着小麦,小麦收割之后换了花生,但是被高大的桃树压着,长势都不太好,我有时候会做一些除草的工作,有时候就坐在床上看书和画册。可阅读的课外书资源缺乏,翻来翻去的就那么几本,也很无聊。实在无聊的时候就睡觉(虽然热得睡不着)。有一次,我正躺在床上打眯糊,燕彩沿着曲曲弯弯的田间小道过来找我了。那时候我们刚刚闹了矛盾又恢复正常,心理正处于不尴不尬的微妙期。桃树上的桃子刚刚可以吃,我从树枝上认真地挑大个的可能是甜的桃子给她。我们坐在桃树下的床上说话,远处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有一歇没一歇的蝉鸣,午后的太阳光透过桃树的枝叶射下来,投在光板的床上绘出斑驳的图案。有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都望着远处的沙岗。沙岗上的那些杨树槐树已经被砍伐得没有了,光秃秃的,上面种了一片一片的花生,花生苗刚刚长出来不高,光照太强,缺水,颜色都是蔫蔫的灰绿色。
整个夏天都不怎么下雨,所以我时常盼着浇地。水从机井里抽出来,顺着地头的沟渠流过来,把桃子摘下来在水里泡洗一下,或者直接拿到井边洗,刚抽出来的水更加的凉冽,这样的桃子吃到嘴里是脆甜清凉的。
又三年以后,桃树地的所有桃树都砍掉了,不是因为它们长势不好,是因为它们长势太好了,四通八达的桃树地对偷桃贼的防范能力几乎为零。而且在我家里的情况是,母亲生性太大方,收了桃子,里里外外的亲戚本家都要送个遍,一家一篮子的,这样送下去半数的收成就消散了。
桃树被砍的时候是在初冬,桃树叶子都落尽了。我不在家。等我回到家,只看到那些扑倒在地粗壮的枯桃树。它们已经死了,来年春天不再有粉红的桃花盛开,夏天也不再有粉红的桃子挂满树枝。我失业了。
大爷的桃园出现在桃树地的桃树消失了十年以后。桃园很小,紧挨着村北头那片空麦场。这块地以前是大爷的瓜田,然后又改种桃树。桃树大约有二十棵左右,品种不一。桃园周围种着长着尖刺的花椒树做篱笆。
有一年夏天,我回到王村,和堂妹去造访大爷的桃园,下午四点多钟的太阳,虽然仍很耀眼,但威力已经减弱大半。我们走在那条沙土路上,感觉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候。年少时候,这条沙土路是去地里劳作的必经之路。打麦扬场的季节里,我和我的兄弟们用平车一趟一趟地往家拉麦糠,赤足飞奔在这条路上。路面上撒满了从车上掉下来的细碎的麦糠,路两边矮土墙的酸枣树上也挂满了拉麦的车上掉下来的带穗的麦秆。如今它除了更加冷清,依然是老样子,没有与时俱进,也没有更衰老破败。时光在某些事物上会执拗地停驻不前。
在我和堂妹都年少的时候,走动频繁。大爷家的院子是我最爱的去处。大爷爱种花草,种了满院子的葡萄、月季、木槿,每天侍弄它们。这都是发生在大爷六十岁以后的事。六十岁之前,大娘说,大爷年轻的时候极懒,她嫁给大爷时是十五岁,大爷十六岁。她怀了孩子,大肚子,挑水不方便,喊大爷。大爷不理她,一转身跑去玩了。大爷大娘一共养了八个子女,另外还夭折三个。他们中的大多数是靠喝羊奶长大的。大爷年轻的时候喜欢放羊,是那些长着卷毛的脏兮兮的绵羊。我小时候最讨厌这种绵羊,如果在土路上和它们狭路相逢,相隔半里地就能闻到顺风飘过来的难闻的膻味。还有它们每年在固定的时间段被剪了毛后的光溜溜的丑样子。
除了放羊,大爷还爱好拾粪。他属于早年乡间无数个“拾粪老头儿”中的一个。每个冷得冒着白气的冬天早晨, 天色才蒙蒙亮,大爷就会穿一身黑粗布的棉袄棉裤,背着一个装粪的粪筐,踽踽独行在王村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一边呼吸着令人激奋的冷空气,一边低头巡视着路面,以期发现那些驴牛拉的粪便。
除了拾粪,大爷还爱好手编,用沙岗上长的柔软筋道的紫荆条编织筐、篓、挡、圈、篮子等等,还会用沙岗上长的野酸枣树扎寨门。大爷扎的寨门高大,结实,还扎人,具有真正的防盗功能。
大爷年轻的时候不喜欢做农活,到了六十岁之后,突然就变得勤快起来,每天早早地吃饭,然后拉着平车就去东地沙岗上开荒。他像现代愚公一样,一个人整整干了三年,愣是把一大片长满杨树槐树酸枣树等诸多杂树的沙岗给刨光了,整成了能种粮食的光秃秃的田地。甚至这一小片桃园,也是大爷一个人自力更生完成的,扎围墙,种桃树苗,包括桃园里的那座房子,也是他一平车一平车从家里拉来砖头垒起来的,只是在盖房子的时候请了小叔过来帮他。
在那个多年前的下午,我和堂妹去造访大爷的桃园,走到桃园入口的时候,赫然看见栅栏上钉着一块小木板,上面写着:田培华换桃。一斤半麦一斤桃。我和堂妹相视而笑。
走进桃园,有一条小路直通大爷看桃的小屋。桃园里的桃树,有一部分已经桃去枝空,只留满树茂盛的桃叶在虚度年华。留在树上的那些丰硕的果实,打着红晕,衬着下午的太阳光,让人觉着生活的某种美好。只是天气太旱,桃园里缺水严重,吃一颗带着雨露的新鲜桃子,只能靠想象了。
大爷正坐在他那小屋前的竹躺椅上吸着旱烟。小屋两旁的桃树上挂着两三只鸟笼,里面装着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杨树上也挂着两只鸟笼。鸟笼里的鸟在叽叽喳喳叫着,为这干热的下午平添了些许凉意。大爷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吸旱烟,他手里的那只旱烟袋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我小的时候还怀着好奇心吸过这支旱烟袋,辣得呛嗓子,流眼泪,被大爷笑。从村子里过来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和大爷聊天,他是西头的,我认识他,只是想不起来名字了。我们和大爷打了招呼,就径直去桃园的深密处寻好吃的桃子。站在大爷的小屋前极目远眺,天空纯净,望得见附近的新兖铁路,远处的高低起伏的沙岗,还有那些远远近近的树木。沙岗上已经种满了花生,一片鲜亮的绿色。沙岗后面的那些树木的梢也蓊蓊葱葱的。有风吹过时,恍恍惚惚地摇动。这是多年前我熟悉的场景。
我们离开时已夕阳西下,走到高处的空麦场,我回头看一眼大爷的桃园,它微小,孤单,却成就了一个老农夫的人生理想。也许是最后一个。
明年春来,大爷的小桃园又是一派花团锦簇的盛景。这位垂垂老翁坐于鲜花丛中,不知有何感想。
想起袁才子有一首题桃树的诗: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看看大爷的老年生活,又想想我的少年时光,浮生倥偬,当为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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