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作者: 繁星满天fx | 来源:发表于2023-03-19 23:0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生就是一个巨型迷宫,我们不过是被困的当局者。多少人穷尽一生,不过在寻找生命的入口或出口,抑或在二者之间徘徊罢了。

    ——佚名

    迷宫(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1

    天渐渐暗下来,落日的余晖隐没在西边的土丘之间。河西村北面的一片竹林中,矗立着一座青砖红瓦结构的小院落,显得那么突兀和孤独。院子很旧,歪歪扭扭的院墙上现出一道裂痕,裂缝中探出了杂草和葫芦藓的脑袋,被乱风吹得不知西东。院子不大,倒显得干干净净。跨进这座小院的人,常常要吃一惊:“咦,什么东西这么软和?” 俯下身,细细端详,再伸手抹一把,便发觉是一地一地的苔藓和蕨类植物。品种各异,稀疏、深浅不一的藓类漫布开来,与镶嵌其中的铁线蕨和满江红簇成了一片花的海洋。西南角的一口架子井上,伸出来一根白色软管,正悠悠地滴答着断了线的自来水。凡水漫过的地方,多是地面略微凹陷的地方,那里的藓类和蕨类便因此生长得更加茂盛,颜色也略深一些。

    东屋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嘶叫,像夜深时分火车的汽笛声,也像跪乳羊羔的哀鸣。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一老者碎步拖地的声音,也混着一只大脚的踢踏声。

    “快,”一个老婆婆喊着,“快换盆洗脸水!”

    “来——来了。”那是一个老汉颤抖的声音。

    老汉年近花甲之年,穿着一双漏后脚跟的破袜子,踩着一双大号拖鞋,看得出是用最劣质的塑料颗粒制成的。他手指哆嗦地端着一个人面大小的脸盆,刚要越过一段半尺高的木质门槛时,却不慎滑一脚,一屁股斜坐在门槛上。老汉挠了挠早已稀疏、发白的鬓角,挣扎着起了身,喃喃自语道:“观世音菩萨,祖宗十八代在上,求你许我何家添一儿郎……”他眯着眼,一边双手合十一边不停嘀咕。

    “何生,我操你祖宗!”那是一个女人的怒吼和嘶鸣。

    老汉用力一扬,盆里的脏水一股脑儿抛向门外的天空,雨水般洒在廊下的苔藓上。

    “来了,”老汉迅疾回转身,拐着腿向前几个跨步,拿绿色的水瓶将盆底儿淹没,然后兑了半指高的凉白开,用手试探了一下,将裹了毛巾的手在水盆里搅了再搅,“来了。”

    光线有些暗淡。老汉抬起胳膊,碰触了门口的开关,“喀”的一声,白炽灯亮起,密闭的小屋立马像打开了一面天窗。靠墙的一张刨花板拼成的木床上,躺着他的婆娘翠华。翠华的眉宇间拧起几道麻花,微微高挺的鼻翼正一高一低地翕动,她呲牙咧嘴,痛苦得如同一只突然坠入绝望枯井的老年猿猴。

    “何生,我操你祖宗!”女人骂骂咧咧,好似唯有爆粗口才可以带来镇痛剂的良效。

    老汉沉默不语,他埋着头,拧干毛巾给翠华擦拭额头、面颊和鼻翼上的汗滴。

    “我走了三道鬼门关,”女人继续歇斯底里道,“给你生了仨闺女……”

    老汉搅拌着毛巾,水面立刻溅起串串涟漪。看着眼前的女人,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2

    那年夏天,何生十六岁,正值高小毕业。他收拾好行囊,准备信心满满地南下谋生之际,却在一个闷热的晚上再寻不到母亲的踪影。他找来找去,终于在母亲梳妆台上发现一本唐诗三百篇,书本夹缝中露出一张这样的字条。

    阿生,我的儿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在北上的列车上了。没错,就像村里的传言,我和你李叔好了,不过这次我鼓着勇气牵手的是你们一直不知道的王叔。自从你父亲十六年前人间蒸发,我们娘俩相濡以沫,受尽冷眼,在村里过得有多艰难,这是不必多言的。现在你毕业了,可以去自主谋生了。我也有些累了,也得去追随我的生活。

    白色字条的尾部有明显的折痕。何生将纸张翻转过来,一排小字和数字跃入眼帘:如果有需要,请联系这个电话045*****。

    泪水在眼眶挣扎并倒灌进喉咙,何生只感到一阵眼黑。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刚强独立,温柔体贴,漫漫长夜里给过他无尽的温暖和抚慰。唯独有一次例外,他记得那次是自己地理科目意外考了零分。母亲拿着扫帚满院子追打。他招架不住,边跑边囫囵着说他讨厌那个老师。母亲一反常态,暴跳如雷。他从来没见过母亲发那么大的脾气。

    “不见就不见!”何生赌着气,心底却隐隐作痛,“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他看向水井,又看向天空,但水井和天空都缄默不语,仿佛完全陷入沉睡之中。

    接着他去了南方,像一个流浪者,在越来越多的城市留下脚印。他先后在昆山,上海,宁波,杭州,温州,九江,福州,惠州,深圳,广州等地打工生活。去的城市越来越多,最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一个恍然间,他发现一个事实,他去的那些地方离家乡越来越远,离母亲也越来越远了。

    他不会忘记那个深秋的夜晚。在惠州的一家清远制鞋厂,因为替一个新员工说了一句公道话,副厂长震怒,当天将身为工长的他连降两级,隔天人事通知他被解雇了。他本就无劳动合同,想维权却担心自己耗不起。他太了解那些个公司的猫腻了,他也吃过这方面的亏。他收拾起铺盖卷,坐着公交车准备前往汽车站,然后转乘通向深圳宝安的大巴。无奈因为给一个颤巍巍的老先生让座,几乎丢失了一切。

    到了汽车站,他感觉身上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似的。他伸手摸一摸外套的内侧口袋,猛然发现钱包不见了。小半年的工资,身份证,还有那张母亲留给他的信,全都不见了。他如梦游中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般忽地醒来,只觉浑身一冷一热。肚子咕咕叫着,好像有了胃口,嘴巴干苦,似乎又什么都不想吃。他冷笑一通:“好了,现在好了,就是想吃,也没钱买了!”

    他咬着嘴唇,哆嗦着身体,忍受着饥饿,艰难地扛过了那个寒冷的夜晚。那些天,他如幽灵般在惠州龙门县的大街小巷走着。胡同口,厕所墙壁,电线杆等各个角落的小广告,都本能地让他瞪大眼,然而除了一两个骗工的假广告,其它无外乎清一色的“怎么让男人成为真正的男人?”

    竟然有一次,他有了一种奇怪的观点:“让男人成为真正的男人”之类的广告反而比骗工广告更真实、可信和光明正大。这自然是因为他被深深地挫败和欺骗过。

    3

    那是在惠州走投无路的第九天,他在一家小面馆洗完盘子和碗碟后,找老板恳求借座机给家里打个电话。他乘老板去厨房的间隙,拨通了那个临时背熟的电话。事情出奇地顺利,对方让他第二天就上班。他激动地狂喜不止,在汽车站的椅子上凑合迷糊了两个小时,天就亮了。他如约到达指定地点,接待他的是一个打着西装领带,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那人让他缴纳500块就职押金和80块体检费,体检报告出来就可以正式上班了。他也有过狐疑,毕竟外边辗转了多年,这么快地找到工作,是不是不太正常。

    “请问咱们工厂具体地址在哪里?”何生觉得交钱前有必要多问一些。

    “城东县花桥镇绿地大道1288号,”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忘拿起吊在胸前的工牌,“我是公司人事部专门负责招牌的,工号12345,你可以打总部电话咨询,总部电话是下面这行……”

    何生看那人专业、热情,还将电话抄在纸上给他,便放松了警惕,他朝内衣口袋摸了再摸,掏出一卷皱巴巴、热乎乎的钱来,数了数,朝男人坦言:“抱歉,我这里只有540,欠你40块,行么?”何生战战兢兢地说,心里却舍不得洗盘子攒下的这点辛苦钱,他甚至巴不得那人拒绝他,这样他还可以多捂几天还没暖热乎的钱。

    次日,他早早起来,去城东工厂报到。他沿着绿地大道来来回回走了两个多小时,却发现1288号附近仅有一个挂牌模糊的废弃工厂。“大事不好!”他心里一咯噔。

    何生返回招聘处的时候,夕阳已经消失在远方的灰暗中。晚风绕过高大的建筑物迎面袭来,他孱弱地晃了再晃。电梯贴了一个维修的告示,何生扶着把手一步一挪,爬上17楼。玻璃门被一个链条死死锁住,往里看去,昨天面试时的那些桌椅全都消失了。何生一阵头晕目眩,他拿握紧的拳头在脑袋上捶两下,又用断手掌的左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巴掌,直到脸颊发麻发辣才住了手。

    他迷迷糊糊地下了楼,幽灵般挪到汽车站,现在,他又身无分文了!站口立着一面巨大的广角镜,何生走上前,发现镜中人的身体被拉得欣长。他蓬松的头发似一滩营养失衡的荒草地,高一堆低一堆的。瘦削的脸上没有血色和生机,短鼻子下是一排硬茬茬、胡乱生长的黑须。何生吓了一跳,不由退后两步。

    那一年,何生27岁。自从16岁离家,他从未主动联系过母亲,至于母亲有没有设法联系他,他无从得知了。记忆里的那张字条似乎泛黄了,又好像被时光的雨水洗劫过,变得愈加模糊了。然而,母亲留给他的那串电话却神奇地印在了脑子里,纵连梦醒时分也不曾忘怀。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走投无路的他在一处昏暗的电话亭用最后一个硬币拨通了电话,是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

    “你找谁?”

    “我找——”他扯长了嗓子,“我找……”

    4

    何生慌不择路地挂了电话。他身体僵硬,前后震颤地撞击着背后的T型广告牌,广告牌立刻发出“呼啦啦”刺耳儿的噪音,扰得他更加忧心忡忡。他想起少时在大堰河桥头等待母亲的画面。

    那时,家里条件窘迫,但善于精打细算的母亲还是把日子过出了花样。豆腐、米糕、油条,母亲总能不时满足阿生的味蕾。对阿生来说,他更期待的是母亲每周一次的赶集。赶集对河西村的人来说,不仅是消遣,更是家庭经济实力最直接的印证。你买得越勤,买得越多越好,说明家里条件越宽裕,因此也常常被有心的人另眼相看。阿生见邻居赵婶天天赶集,隔三岔五总能嗅到隔院传来的浓郁的肉香,他常常馋得一个人蹲在墙角默默流泪。估计是哪天不小心被撞见了,母亲把他拉到庭院的枣树下。“哧溜哧溜”几下,母亲爬到半高处,挑了几处长满果子的树杈,前后用力地摇动着。不多时,地上铺满了半青半红的枣子,阿生一边吃一边咧着嘴笑。

    电话响了。何生抽搐了身体,手掌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说出第一句话。这么多年了,对母亲的恨意虽说早已烟消云散,但母亲的脸庞似乎也模糊起来,他为此痛苦不堪。

    过了半晌,电话又响了。何生像一只猛虎,扑了上去,他抓住听筒,屏气凝神,脑袋却一片空白。

    “阿——阿生吗?”那是母亲颤抖的声音。

    他嘴巴张了再张,喉咙似被万千泪水淹没,发不出任何声响。电话那头的母亲哭了,何生后来也哭得稀里哗啦。

    母亲给他银行卡转了800块,何生睁了一夜的眼,终于在天亮时分搭上了北去的绿皮车。列车穿过稻田、湖泊,爬上土丘和山峦,一路颠簸。冰凉的窗玻璃上,他猛然窥见一个极为陌生的脑袋:巴掌大的脸,瘦削且黢黑。头发乱糟糟的,似乎和一只懒鸟临时凑成的窝没什么分别。额头高而窄,深深嵌入三道皱巴巴的抬头纹。他眼睛浮肿,又布满血丝,目测年龄比实际至少大出一旬。

    他视线模糊起来,依稀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啼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搅得他既烦躁又有些惊奇。

    “母子平安,恭喜东家!”一个老婆婆长长地松了口气,拿温水帮新生儿清理完毕,套上一件崭新的连体衣,顺势扯起一个薄毯子把孩子裹严实了。

    婴儿哭叫个不停。她轻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小手,又探了探他的后脖颈,忽然神色凝重地说道,“孩子体温太低,快抱紧捂捂!”

    老汉冲上前,站稳脚,调整一下呼吸,两手颤抖地接过婴孩儿。他拿手臂作摇篮状,左胳膊斜向下托举着宝宝的腰部和臀部,右臂斜拉着垫着后背,臂弯处正好完全支撑了孩子闪亮的小脑袋。

    “叫他男男,咋样?”他嘴角露出一抹不经意的笑,正要征询床上躺着的女人的意见,一抬头却发现她早睡了。翠华鼻翼微微翕动,唇齿间均匀地吐着气,明显疲惫的眼皮重重地垂下。她太累了,需要休息。

    老汉那颗绷紧如弦的心慢慢松弛开来。他抿抿嘴,定了定神,将婴孩儿贴着自己的胸膛抱紧,腾出一只手,从屁股口袋闪电般摸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毛爷爷,塞向接生婆那双极为粗糙的手,一边不忘感怀地说道:“谢谢活菩萨!”

    接生婆慢悠悠地接过钱,双手合十,算是谢过东家。老汉突然打了个趔趄,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差点摔倒了怀抱里的婴儿。他猛然注意到婆婆眉宇间的一个青痣,瞬间跌入记忆的深渊。

    5

    哈市某郊的一个小院落前,何生见到了久违的她。如果不是母亲眉宇间的那颗青痣,他几乎认不出来了。母亲的头发半黑半白,油亮且梳理得齐整。岁月像细细的蚕虫悄悄爬上她的额头,母亲的眼睛大而亮,椭圆的脸颊上零星散布着梅花状的红斑。干枯的嘴巴皲裂得厉害,露出了几条猩红又夸张的血口子。

    “妈——”

    “阿生——”

    何生和母亲热泪横流,他们相拥而立。过了好一会儿,何生摸一把脸,忽然留意到母亲身后的一个小女孩。女孩儿约摸七八岁,扎着满头的小辫子,和煦的笑在她幼稚而白净的小脸上荡漾开来。虽说已是初春,哈市的风还是凉飕飕的,小女孩穿了一身素雅的棉衣裤。她正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

    “这是你妹妹安心,”母亲低低地说,不知为何,母亲又偏偏看着阿生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补充说,“从咱老家一起带过来的。”

    何生走上前,拿冰凉且粗劣的手抚了扶安心的小脑袋。他没有说话,对于老天忽然送来的这个妹妹,他明显没有准备好。当然,这是母亲的选择,也是她的权力,他深知自己是无端左右的。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窗外的雪和着雨飘洒下来,一连几个小时,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妹妹早已安歇。母亲将炕烧得火热,室内的空气异常活跃。母亲讲着那些年这里的变化,说着她的孤独、热闹与种种悲欢。母亲那恬淡、沉静的口吻,仿佛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

    灯光渐渐暗下来。母亲去案头寻了一个牙签状的捻子,对着烛台挑了再拨,粘了蜡油的烛芯“滋滋”响起,空气中弥散着一种儿时颇为熟悉的刺鼻的味道。何生注意到母亲不时朝窗外张望。她伸长了脖子,脸上现出一种用烦心和彷徨编织的复杂表情,细微又有些隐匿。

    “你王叔还没回来,”母亲见阿生不说话,带着几分愠怒地自言自语道,“都说了不要做夜活儿,就是不听……”

    窗外,暗夜无边,黑黢黢的,没有一个人。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脚步声。远处传来一声狗吠,接着狗吠声多起来,几乎要连成一片,吵得人烦躁不安。

    母亲不再说话,就那么寂静地望向窗外。何生有些困意,眼皮正上下打起架。门“嘎吱”开了,一个黑影闪进来。母亲起身,拉亮了庭院的小灯。

    “我回来了啰!”一个有力的声音喊道。

    母亲不说话,拿门后的干毛巾给老汉清理帽子、肩上、后背和裤脚的雪粒子。

    男人嘿嘿一笑,松下手里的两串绳子,“啪啪”几声掉落了一地的冻鱼。

    据何生观察,母亲身边的这个男人确实常常让人捉摸不透。譬如,前天他扛回了几根圆木,拿墨线、斧头、锯子、刨子等一顿猛操作,屋里很快便多了一张结实、别致的单人木床。更为甚者,他还用废弃的边角料制作出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隔几天,他又踏着疲倦的脚步从外边回来,手里拎着三张袍子皮和四只昏厥的兔子。

    他将心中的疑问一一抛给母亲。母亲告诉他,这只是王叔所有擅长事情的一部分。什么伐木、垦荒、捕鱼、狩猎等,王叔统统会,而且样样拿得出手。何生疑心母亲是担心他瞧不起王叔,故意在吹嘘。后来的事,足以证明母亲所言不虚。

    6

    谷雨时节的一个清晨,天气尚好。初升的太阳扫过院墙,爬上东面的山岗,给大地蒙上一层柔和的光。何生在院角的一处扇子树下静静坐着,正望着新冒出的枝桠发呆。

    “给你王叔打个下手吧,”母亲面色素雅,声音洪亮地说,“他今天上山,你们一起碰碰运气。”

    何生转头,看向廊下的王叔。只见他身材挺拔,皮肤黝黑,头戴一顶圆形小毡帽,眉毛很重,呈八字状,很像京剧里的丑角。他的眼睛凹陷下去,深邃得如同一潭静水,孤寂地散发出一种微光。他的手大而粗,指根和掌心的连接处鼓起了一团团泛黄的老茧,与院门口的一排篱笆桩简直相得益彰。

    “走吧,我们趁早出发,”王叔拾起地上一根起毛的麻绳,将之缠绕腰间,再弯腰把一个牛皮褡裢套在胸前。他返回里屋,拿出一支一米开外的土枪,斜挎在右肩上。

    松峰山山脚下,黄色的冰凌花破冰生长,草儿破土而出,一群群蜂蝶迎风飞舞,昭示着春的讯息。山路盘旋上升,越来越不好走。王叔前面带路,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何生。何生有些吃力,不时喘着粗气。王叔说这一带有野猪,提醒他快跟上。王叔还说,这一带的野猪块头大,皮又厚,极其难对付。

    他指着山坳处的一座低矮的蒙古包说:“这是老郑,我的老朋友,还是哈市的原住民。”

    “真遗憾,他在一次和野猪的搏斗中失手了,”王叔叹着气,“看来真印证了我们家乡的那句老话,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烟雾缭绕的幻境之中,王叔眯起眼,一根接一根地吧嗒着自制的卷旱烟。他说,他有两个实在难得的贵人。第一个是我的母亲。当年,他从狱中出来的时候,河西村的吐沫星子堆得比土丘还高,几乎要把人给淹没了。母亲排除万难,毅然决然和他一起北上。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的脸,仿佛在寻求我的某种理解或支持。

    原来,在何生16岁离家出走之前,母亲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个是母亲的小学同学李叔,他三番五次邀母亲携何生随他到县城生活。逢年过节,他必然开着一辆风光的桑塔纳,梳着惹眼的大背头,带着满后备箱的礼物来村子里。母亲一次次拒绝,他一次次不死心,这种局面持续了数年之久。另一个是村南头王叔。他从部队退役,却不得不面对媳妇犯怪病离世的事实。年轻、开朗、健谈的他简直换了一个人。三年后,因村妇联主任的暗自撮合,独自田间劳作的何生母亲从此便多了一个人陪伴。犁田、耙地、收割、打包、晾晒……王叔任劳任怨,一直闷着头干活。何生母亲哀戚、幽怨的脸上似乎渐渐有了笑意。

    流云似水,在头顶悠然滑过,山间小路一改往日的昏暗,现在忽然明亮起来。何生用手反复搓着脸颊,他忆起和母亲在一起的无数个夜晚。

    7

    每每望见母亲忧伤的额头以及夜深灯下她孤独的背影,何生的一颗心儿犹如误入歧路的小羊腾地跌落深谷,惊恐而迷失方向。不记得有多少回,他小心探问着母亲,想知道父亲的下落,想分担母亲的忧愁。然而,母亲总借口一些活计转到另一个屋子里。死寂的夜里,他常常听到母亲稀疏的啜泣,那啜泣来自一个白天里无坚不摧的母亲!

    “我的父亲是谁,他在哪里?”少时的何生不时陷入此类问题的漩涡之中不能逃离。年岁久了,他体内像是产生了某种特异的抗体,不再受困于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甚至有人分享自己的父亲多么伟大之时,起初他心里还暗自发出“切!”的嗟叹,再后来如一潭死水,惊不起半点涟漪了。

    王叔口里的另一个贵人,自然便是老郑了。那时,王叔和我母亲一起初来松峰山。做工之余,有幸结识了热心、和善的老郑。老郑不仅是伐木高手,还是狩猎高手。长白松、红松、臭松、鱼鳞松、白桦、紫椴、水曲柳……参差错落的针叶林令人应接不暇,大开眼界。王叔跟着老郑认识了各种乔木和灌木,也学会了伐木的技术活。除此,制作土枪和狩猎的本领也受益于老郑的悉心指导。

    王叔把烧到手指头的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踩了再踩。他沉默半晌,然后又叹口气。王叔说老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喜欢诗歌朗诵,常常一边轻哼着各种深情的现代诗,一边磨刀霍霍,挥舞着锋利的电锯伐木。然而从某天起,他却把自己关在了松山下的羊圈里。王叔说他永远忘不了那双深陷的眼睛。透过那双惊恐的眼睛,他看到老郑整宿整宿地失眠,看到成群的狍子、岩羊大逃亡的画面,也看到大片乔木、灌木混乱地倒下,乒乒乓乓砸向光秃秃的半坡和山底。

    “老郑走后的几个月,我浑身不舒服,”王叔说,“他走之前的那晚,我们还一起喝了顿闷倒驴。哎,那酒点起来能着火,喝起来真他妈带劲!”

    王叔说起老郑的困惑。他狩猎、伐木半辈子,总提心吊胆。他说,他常常在睡梦中看到成群的狍子、岩羊一只接一只地死去,也看到大片乔木、灌木混乱地倒下,乒乒乓乓砸向光秃秃的山谷。他说他有一种预感,预感自己终有一天会被狍子撞死或者大树砸死。他觉得似乎有种东西一直悬在他的头顶,无论如何他不能逃离。

    “你看,他果真没能逃脱宿命……”王叔哽咽着,又吧嗒几口旱烟,将烟圈吐得昏天暗地。“谁又能逃得了呢?”他望着何生补充一句。

    何生随王叔在林地转悠几圈,一无所获。何生心里明白,他明明看到三只雉鸡、两只岩羊和一只长有鹿角的小动物在山洞口徘徊,王叔硬是拉着他绕过那片林子,久经沙场的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天傍晚,俩人空手而归。何生母亲将王叔喊到东屋,关上门,他们小心地商量着什么。接着,何生听到激烈的争吵声,最后以王叔的叹息和良久的沉默而告终。

    第三天开始,何生便跟着王叔一起上山伐木。据说,一天十几棵的活计可以换来每月千把儿的收入,这在松峰山一带的小山村已经可以活得很滋润了。

    8

    男男长得很快,转眼间就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学步者变成了一头小壮牛牛,奔跑、唱歌、爬树、掏鸟窝都不在话下。一个凉风习习的下午,男男在前面跑,穿过绿油油的竹林,绕过一片宽大的水塘,爬上上村北头那座伏牛山的斜坡。何老汉拐着腿,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小跑着。

    “700.00元人民币已转账成功。”老汉听到信息的滴答声,忙收了脚步,打开看。他的心一拧巴,脸上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大女儿若男原本品学兼优。高三上学期快结束的一天,老汉记得很清楚,女儿的班主任魏老师骑了四十公里路程的自行车突然登门造访。魏老师说若男是个好苗子,不参加高考实在太可惜了,她甚至打包票说只要若男参加考试,一定能进一个不错的一本大学。何老汉不说话,气得魏老师撂下一句“从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家长!”离开了。翠华脸朝里躺在床上,已经几天没吃东西,喉咙里发出一些低沉的、时断时续的古怪的声音。老汉又何尝不难受呢?!

    二女儿亚男早产,来到世间仓促走一遭,不到一年便夭折了。好不容易有了胜男,正是花季的最好年龄,却不幸溺死在大堰河里。旧坟旁边添新坟,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老汉和翠华都不能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翠华日复一日地哭泣,嗓子嘶哑了,眼泪哭干了,心中积郁的悲伤和痛苦似乎并未消减几分。老汉难过两天,拐着腿,照例拉着架子车去田地里收割庄稼。他想起女儿不止一次地提出要辍学去南方打工挣钱的想法,起初他暴跳如雷,叫她想都不要想。经此一事,老汉似乎无暇顾及,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常常拿着锹在村子、田间、地头游走。有时,他挖一个大坑,有时又折回来将土坑填埋了。

    若男悄悄地离开了河东村。等何老汉发现,已是一个月后邮政员送来一张汇款单的时候,然而木已成舟。好在时间可以疗伤,翠华的忧伤似乎随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消散了。若男的接济,让家里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每星期,何老汉拉着架子车总要带翠华去镇上转悠两次,油盐酱醋、碎花布、各种当季的水果一股脑儿买来。翠华的话开始多起来。一天晚上,她转过脸对何生郑重地说:我要给你生个儿子。翠华语气之斩钉截铁,让何生惊讶不已。

    “男男——男男——“何老汉一边小跑,一边不住地喊,”慢一些,慢一些!“

    他垂下头,继续盯着那条短信,“700.00元人民币已转账成功。”心里顿觉一阵暖意,可是,倏然之间又突生一种歉意和悲哀夹裹的复杂心绪。五年来,女儿的转账如时钟般精确,从未出现过任何疏忽。起先是每月三百,后来五百、六百,直至去年上升至七百。女儿真的过得越来越好吗?这个疑问在他心底悬之愈久,他便越发觉得压抑。他觉得对不住女儿,可又不知道自己能为女儿做些什么。若男曾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却从没打通过,汇款单上的寄出方一栏也总是空白着。看着翠华时而躁狂,时而抑郁的面孔,何老汉百感交集,他们曾相互馈赠,彼此温暖,他们感受过和煦的阳光和自由的风,日子怎么过成现在这样一番模样。老汉百思不得其解。

    9

    在松峰山的第三年,那是一个初雪的天气,山路湿滑。因为赶活儿的原因,何生同王叔从早上一直忙到黄昏。工头给工友们每人发了一份简易包装的盒饭,当扒拉到嘴巴的时候饭菜已经凉到冰心。对伐木工来说,你想砍到大树,非钻进深山老林,攀上半腰的峭壁不可。

    借着微弱的探照灯,何生和王叔拿电锯合力围剿着一棵六七丈高的长白松。机器轰鸣声响彻山谷,飞扬的木屑似雪片在风中飞舞。忽地“咔擦“一声,合抱的树木失控地倒向靠山的一面,何生感到被人推了一把,随后便昏厥了。等他醒来,只见七八个工友”嘿哟嘿哟”地齐喊口号,合力将树木挪开。王叔倒在血泊里,早没了呼吸。

    何生母亲得知噩耗,盯着远山看了一整天。听说王叔下葬的时候,她掬了两捧土,朝着黑漆漆的灵柩挥洒下去,她的下颚分明抽动了几下。她常常枯坐着,以泪洗面,甚至哭肿了脸。那时,妹妹安心总和妈妈抱在一起,直到哭湿了衣襟,哑了喉咙,俩人才作罢。

    何生的腿部手术很成功,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后来因脚部突发感染,拆开石膏后的一只脚只剩下了半只。因此何生不得不依赖单拐走路,这对依然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母亲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雪上加霜。好在母亲每日礼佛,颇有感怀之心,她很快走出忧伤,变得像个没事人一样,整天围着何生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统统给准备起来。

    翌年春,当何生可以扔下单拐,较为顺畅行走的时候,好运总算来了。那时的风吹得人脸上麻酥酥的,通身暖烘烘的。何生将电锯、木工之类的工具送给了同样苦出生的工友们,提起一杆土枪出门了。母亲本想阻拦,上前的脚步退了又进,进了又退,她知道何生根本不会去打猎。他与死去的王叔是一样的,他们在邻居老郑走后再没有摸过猎枪。即便游荡到此的外乡的皮货商人将狍子、岩羊的收购价翻了再番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动摇。再加上后来地方上的一些雷霆手段,松峰山上原来鲜见的野物因为环境的改善,逐渐多了起来。何生母亲甚至也知道松峰山一带野猪开始泛滥,据说地方又在鼓励围堵野猪,活捉一头奖励两百块。

    “带着枪,也好。”看着何生走出庭院大门的背影,母亲暗自喃喃道。

    何生绕着山路走了四五公里,差不多到松峰山半腰六七百米位置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在呼救。他揉揉眼,四下看了再看,然后拐着腿,加快脚步,身体上下颠簸得厉害。微弱的声音减至清晰,他忽然停下来,在北面的一处荒坡上看到一个七八十公分宽的洞口,直觉告诉他那是乡邻用来狩猎野猪的陷阱。

    他迈向洞口,伸长脑袋过去,立刻瞥见洞底躺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子。洞底并不深,大约五六米,但足以困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更别说眼前这位手无寸铁的女子了。女子蓬头垢面,好像被吓坏了,眼睛里满是求生的呼唤,却因为极度虚弱站不起身。何生解下胸前的绳索,将一端系在岩壁旁的一棵松柏上,另一头绕在腰间绑结实了。他顺着洞“哧溜”爬下,环抱着女子瘦小的身躯,迎难而上。

    女子自称翠华,她坦言这次来松峰山就是寻死的。不料因山路不熟,七转八绕的还没到山顶竟失足坠落在了地洞里,一连被困了三天两夜。她说山谷的风同老家风箱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呼哧呼哧”的没完没了。她见识了野猪的嚎叫,也真切地感受过黑暗带给人的惊悚与绝望。

    10

    几天后,见翠华情绪趋于稳定,何生便问她当初为什么想不开。翠华苦笑着讲述了自己的遭遇。虽说何生过早辍学,走南闯北,听完翠华的倾述,他心里还是禁不住一咯噔。

    翠华说她上面有五个姐姐。母亲性格软弱,不轻易说话,即便偶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好像生怕哪里说错了似的。父亲为人孤僻,脾气暴戾,动不动就摔东西。他们家境窘迫,父亲至少在这方面是颇为清醒的,因此但凡摔东西,专拣盘子、碗、碟之类便宜的东西猛摔。翠华说父亲摔的碎碗都堆在墙角。有一次她花了整整半个下午码起三摞和她几乎平齐的堆垛,把自己吓了一大跳。翠华说父亲对母亲生孩子有一种执念,他一心要让翠华给生个传家的宝贝,可一直不能如愿。父亲愿望一回回落空,便一回回大爷似的满村子转悠,摸麻将、打桥牌,牌友遍布村子的各个大队,不光有年纪相仿的,还有忘年交,更有妇女队伍。翠华听村里人议论说母亲生四姐、五姐和她的时候,父亲都在牌堆里,这个冷漠的怪兽!

    何生追问翠华为何离家出走。翠华说新婚的三姐喝药走后,三姐夫每天都带一帮小混混来何家讨还彩礼。一周后,那帮死乞白赖的人消失了。被架上火烤的竟然是四姐,四姐被父亲安排去顶替三姐的位置。听说三姐夫家常常吃完上顿没下顿,即便偶尔续上一顿,吃食也都来路不明。半年不到,四姐跑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当那帮人重新出现的时候,父亲叫上翠华母亲去里屋商量法子。墙根下的翠华听得一清二楚,父亲要拿翠华去顶替。翠华母亲极力阻止,接着便听到房间里“啪啪“的撞墙声和母亲凄惨的哀嚎。翠华连夜跑了,她一边跑,一边感慨人为什么要活着!

    松峰山下,翠华留了下来。一个暮春的午后,翠华躺在何生的膝头。何生从脑门上拔下两根头发,在手掌中搓弄了半晌,拇指与食指间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根探针。何生拿探针在翠华娇小的耳廓上轻轻地滑来滑去,惹得翠华“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要给你生一大窝胖小子。”翠华突然起身盯着何生看。

    “你高兴生就生,最好组成一个排。”何生打趣地说,他其实想补充一句“男孩女孩都一样”,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他最终并没有说出来。

    11

    何生母亲是在一个冬天的火堆旁打着盹走掉的,享年七十二岁。她走之前,曾从怀里摸出一个泛黄的牛皮纸信封给何生。那时何生正怀抱着三女儿,在给大女儿辅导功课。当他再次掏出牛皮纸的时候,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行工整的小楷,那是母亲清新、娟秀的字迹:

    阿生,我儿,

    这封信,与你十六岁收到的另一封信其实是同时完成的。我本想老早就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可我怕你受不了。这封信贴身陪伴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我是一个不孕患者,因为这一隐疾,我的人生陷入了一次次困局。村里一度疯传的那些闲言碎语,确实不是捕风捉影,让你失望了。没错,我是在河西镇孤儿院收养的你。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试着找回你的生生父母,事实上我也抱着极大的痛苦四处打听过。人生里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失望吧。我没能帮你找到你的父母,请原谅我。我也一直把你当作我唯一的孩子,母子一场,我很知足,希望你也不要被烦恼左右,做一个开心的人吧,简简单单。

    署名落款:你的母亲,某年某月某日。

    何生恍若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身子霎那间一片冰凉。他遵照母亲先前的口头遗嘱,将骨灰一半埋在松峰山脚下,伴着王叔的孤魂,另一半撒在故乡的伏牛山上,以期安放母亲那不曾安歇的灵魂。

    “慢一点,慢一点,”何生拐着腿,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一边小跑一边朝男男喊道。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伏牛山上的植被郁郁葱葱,牛儿、羊儿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男男爬上一株桑葚树,摘下一把红彤彤的桑葚果,塞进嘴里一颗,突然怔了一下,接着麻溜地从树上滑下。

    “爸爸,吃一颗吧,一点也不酸!”他露出瓷白的牙齿,脸上现出天使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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