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

作者: 一只安静的猫 | 来源:发表于2024-03-04 13:1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我七岁的时候认识乔安娜。她说,我不喜欢叫乔安娜,我叫乔红,是我自己改的名字,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是啊,自己能决定自己叫啥名字,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村里分五个大队,但就一个中心小学。她住在二大队,我住在五大队。

    她说我爸爸是乔校长,妈妈是张老师。我张了张嘴巴,不知道怎样介绍自己的父母,只能吞咽一下口水。

    村里的人分四类,一类是在小明矿上班的,村里人称矿上的,他们吃皇粮,每月准时开工资,虽然在村上没话语权,就是现在说的没有社会地位,但经济条件最好,在那个年代有钱就特别有优越感。

    他们走在路上,能分辨出来,矿上的人裤子带着裤线,那是经常用大瓷缸盛了热水熨烫的结果。

    另一类人是村干部及家属,是村里的老大。我们村的村长是韩老二,他家哥们六个,外号叫“韩六虎”。与他们沾亲带故的不下几十号人口,村里的重要决定都是他们说了算,比如,给谁家救济金,比如先赊给哪家化肥,他们在村里最吃香。

    最多的是当地农民,普通不能再普通了。

    我父母属于下放户,和知青是一类。知青是一个人,我们拖家带口的,村里人叫我们城里的。这些人自负又清高,农活不会干,经常被农民嘲笑眼高手低。当然,我父亲另当别论,因为他干啥像啥。

    乔校长和张老师不属于任何一类,他们是特殊的,村里人叫他们文化人。特别受尊重。

    乔校长人长得高高大大,做事很斯文,见到谁都客客气气的。张老师是全校唯一的音乐教师,也是全村唯一会弹钢琴的人。

    平时,那架黑色的钢琴放在一个固定的教室,琴盖上铺着一块白色的乔其纱,纱罩又轻又柔,微风拂过,带褶皱的下摆缓缓地被吹开,随风飘动,空气里就弥漫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音符。这间教室很少用,只有文娱汇演前,张老师领着几个文艺骨干彩排才用。那些天,窗口总是挤着一堆小脑瓜,里面就有我。

    平时,张老师给我们上课是背着一个手风琴。她头发微卷,刘海处自然地弯曲,不像村里人烫的那种鸡窝一样的头。抚琴弹唱的样子比年画里的人还漂亮。

    村小学坐落在第三生产队的队部旁边,以前是土坯的围墙,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重新进行了修葺,土坯换成了红砖,校门口种了几棵榆树。放学后,张老师挽着乔校长的胳膊,一同回家,自然又得体,村里好事年轻人也曾试着像他们的样子走路,结果像演一出滑稽戏。村里人艳羡这一对,般配,村里上过初中的王世贵说他们是神仙眷侣。

    可就有一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没有孩子。

    后来,他们领回来一叫孩子就是乔安娜。

    又一个新学期来了,乔校长拿着入学孩子的名单,与张老师闲聊,这个班有七个红八个艳呢,你看,王军红,刘小红……,刘淑艳,白艳,李丽艳……。乔安娜也是适龄儿童,她放下手里的玩具,拉着乔校长说,爸爸,我要和她们一样,我要改名,我也叫红。

    大人们都知道乔安娜是乔校长要的孩子。乔校长的弟弟在沈阳,家里生了五个女儿,乔校长夫妇便把弟弟的四女儿过继来了,就是乔安娜。当时孩子已经三岁了,名字起得洋气,也顺口,反正是乔家的女儿,过继来也就没改名字。

    张老师悄悄地和乔校长说,你弟弟的几个女儿安华,安琪,安杰,安心。安娜和她们排在一起,算咋回事。孩子要改就改吧。

    好,那就乔红吧。乔校长在乔安娜的名字上划了一下,填上了乔红。

    我就是李丽艳,和乔红同班。

    乔红和我们不一样,胖胖的脸蛋白里透红,与我们缺乏营养菜色的脸反差巨大。

    不仅如此,她的衣裤总是干干净净。夏天她穿着连衣裙,我们叫布拉吉,一跑起来,仙气飘飘,洋气得很,几个穿着蓝色或绿色卦子的女孩经常跟在乔红后面跑,她咯咯地笑,活脱脱一个洋娃娃。跟跑的女孩里就有我一个。

    冬天,我们的棉袄袖头上都是鼻涕的痕迹,铮亮铮亮的。乔红和张老师一样上学的时候带着小花布的套袖,脏了随时洗干净。

    我羡慕她的只是她的兜里经常揣着糖块,供销社里一角钱给十一块的那种,她的兜就像万宝箱,头一天吃完,第二天还能掏出来。偶尔,我禁不住诱惑,磨叽父母好几天,才允许用买食盐剩下的一分钱买一块糖。

    当然,我们也参加文艺汇演,乔红扎着蝴蝶结领唱。我尽量站在后排,每次我都央求妈妈,膝盖上的补丁能不能补得小点。

    当然,乔红的功课也是最好的。

    (二)1979年知识青年返城,我随父母回到了沈阳。

    再次遇到乔红是高二下学期。这个时候我已经听父母讲过乔红是要的孩子的事了。

    我们在十一中校园的操场旁,我诧异地问她怎么会和我一个学校。

    “是我父母认为农村的教学质量不行,怕我考不上大学,让我到沈阳的叔叔家住,叔叔给联系的,在这个学校借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学校呢?”

    “你不是给高彬写过信吗,我俩都在县高中。”

    乔红个子高了,模样没怎么变,还是胖胖的,但是皮肤黝黑,还是那么爱笑,我发现她笑起来龅牙突出。衣服和鞋子都是新的,但我觉得她与以前不一样,又找不出哪里有变化。

    十一中是皇姑区的重点中学,学生大多是初中部整班端上来的,他们早就认识熟悉,每个班就几个普通学校考进来的学生,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们这样的学生在班级里属于边缘人,功课也跟不上节奏。

    我给以前的同学写信,以排解心中的郁闷。大家都忙着高考,大多的信件都是石沉大海,高彬是为数不多的给我回信的人。

    少男少女聊着聊着就有点别的意味。

    五点半到六点是学生的晚餐时间,我和乔红经常在学校的操场相见,她从饭盒里拿出一张白面卷饼,我拿着一个面包。

    我们聊村里的一些人和事,也聊高彬,彼此都找到了归属感,枯燥的日子有了些许慰籍。

    一九八五年,沈阳的住房还是很紧张,乔红回“叔叔”家住,其实是她亲生父母家住,这还颇费了一些周折。

    大姐出嫁,刚刚腾出了点地方,乔红就回来了,几个姐妹非常排斥她的到来。亲生父母可能还是觉得亏欠自己的孩子,那时候考上大学是走出农村的唯一出路。

    几个姐姐是知道妹妹过继给伯伯的事,但女儿们都大了,难免各有想法,叔叔就一直做女儿们的工作。

    最后,是乔校长决定每月给弟弟一百元钱,这个问题才解决的。一百元在八十年代是个大数。

    我说,我爸爸一个月挣一百元养活全家六口呢。

    乔红说,我爸每个月还给我10块钱零用。

    高考我发挥失常,只考了个本市的大学。整个人蔫蔫的,无暇关注乔红考到了哪里。

    再见乔红时,她已经结婚,对象是辽阳的,叫李胜利,小伙子在一个什么公司销售汽车,长的挺帅。

    乔红说,我俩是财校同学。

    乔红还是黑胖,穿了一件绿色的连衣裙,腰围里的肉肉被裙子的腰带勒得紧紧的,要逃脱一样。

    她说,我在南湖那边的妇女儿童宫上班,做财务。

    我说,挺好啊。

    他们俩一脸幸福。

    (三)几年后,我也结婚了,对象不是高彬。结婚那时正赶上乔红生小孩坐月子,她没过来,李胜利来了。与我的大学同学坐一起,他给大家发名片,很快就与他们熟络起来。

    临走,李胜利和我说,我和乔红在滑翔买了一个单间,40多米,有客厅的那种。

    我是和公婆住一间小套,南北屋。北屋只有七米,在靠墙朵的地方打了一张床,只有一米三宽,我怕掉在地上,靠墙在里面住。先生胖了以后,我只能侧身睡,要不躺不下。

    高彬也结婚了,对象是做证券的,那几年证券市场火爆,他们狠狠地挣了一笔。

    他偶尔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农村谁谁来了要不要见一面,他们是找他帮忙买火车票、联系住院手术一类。颇有些显摆的意味,我一概回绝。

    二000年的时候,高彬来电话说,你得帮帮乔红,我说,咋了?

    他说,李胜利要和她离婚,好像胜利外边有人了。

    我说,乔红什么态度?

    高彬说,她当然不想离。

    问一下司法那边的朋友,一查,李胜利还真的到法院起诉和乔红离婚了。

    特别巧的是,有一天我陪老爸在五院看病,就在医院走廊看到李胜利,他用轮椅推着一个老头,旁边一个女子帮忙拿着皮包,那女子高高瘦瘦的,扎一个丸子头。李胜利也看见了我,眼光马上避开了,我们谁都没说话。

    我是婚姻无暇主义,不能容忍这种情况,我拿起诺基亚手机给朋友打电话,给他驳回,给他驳回。

    我以为事情了结了,没几天,乔红给我打电话,法院不给离婚,胜利也不回家,我把他父母都找来了,谁说也不好使。乔红的声音哽咽,我安慰她几句,我不敢告诉他我见过那个女的。

    因为职业的原因,我接触很多离婚案件的当事人,如果是性格不合闹离婚的,看孩子份上,可能会维持下去,可一旦外边有人,就难回头。

    后来,李胜利又起诉了,这次是乔校长给我打的电话,他和张老师已经退休,来沈阳帮乔红照顾孩子。这个忙我更得帮了。好在法院的朋友非常理解,他们说,劝和、不劝离,这是法官对离婚案件审理的原则。

    李胜利第三次起诉离婚,正赶上他们的孩子高考。我直接打电话给李胜利,你还有点人性不?这时候起诉离婚,赶快撤诉去。胜利说,我不撤,让法院判驳得了。

    我给乔红打电话,才知道李胜利一直住在那个女的家,挣钱也不交家里。乔红单位黄了,经济上都靠乔校长和张老师。

    我劝说,胜利十多年不回家,不离也没什么意思。

    乔红语气坚定,我就是不成全他。

    离婚的标准是感情破裂,即使李胜利是过错方,用感情破裂来衡量也应该离婚的。

    我把他俩的态度如实地告诉了法院的办案人员。

    这次又被判驳。李胜利也不上诉,好像就走一个起诉的程序,他不关心结果如何,或许只是给那女子的一个交代。

    听说他后来又起诉过。

    我在街上看见过李胜利和那个女子,俨然一对夫妻模样。他们看见我,主动过来打招呼。李胜利介绍说:这是乔红的同学。

    最近一次听到乔红的信息是高彬约我去看她。高彬说,乔红得了糖尿病,眼睛看不见了,就是下楼买菜都去不了,可怜她的父母啊,八十多了,本来是想养儿防老,结果到老了反而在照顾她。

    这么多年我们不叫她乔红,私底下我们一直叫她的小名,娜娜。有时候,我就瞎想,她是否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她要是在原生家庭里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我是想去看看她,讲讲过去的故事,我还特别想告诉她,我也是自己改的名字,我的原名也不叫李丽艳,我叫李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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