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城市的公交车上,我和一个没有色相的人分辨着两只锁在笼子里的不同蝴蝶的身份——一只翅膀上满布密密麻麻十字星花纹,一只轻描淡写地点缀着眼状斑块。
其实即使知道又怎样,这座城市我来过,我终究离场,这个人我爱过,我难免慌张,因小心翼翼而分道扬镳。
不知道从哪里出发,不知道会通往何方,在半生不熟,云遮雾绕的地方停止,我从梦中醒来。
蝴蝶,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境,像一场斑驳迷离的幻觉——L说,蝴蝶是情欲的象征,扑闪的翅膀,像情欲的颤动,华丽而胆怯的身躯,是蓬勃绚烂的青春,是王菲巫气缭绕的歌声,是岩井俊二明媚与暗伤滚烫沉郁交织的电影镜头,女孩儿轻轻翕动的足尖,窗外渗透进来的光影里,面向观众的,处女的蝴蝶骨,是翻云覆雨时,情到深处不能自拔的一身天堂地狱结界的尖叫。
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就像美天生与无常水火不容,每一段倾国倾城的华丽总难逃命途多舛的悲哀。
一想到蝴蝶的名字,不需要蜿蜒到民国时的佳人,也已然心生苍凉哽咽的悲哀,它那样美,它要飞向天空,但它终将坠落,像乘太阳马车的年轻人,像《浮士德》里神的后代,像烟花的寂寞。
最美的名字,蝴蝶梦,像元曲里一出戏,汤显祖合该写出第五梦——就叫做“蝴蝶梦”,可惜它只是一部西方小说,哥特风的,关于阴谋与爱情,是席勒的咒语。
梁祝那一双怨偶,不知纷飞成什么颜色。这一曲悲恻的东方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换一个名字,那不能出其右了。
苗族的蝴蝶妈妈,做了《圣经》里的上帝,殚精竭虑创造万物,在河边产卵,与泡沫交媾缠绵,那是神祗,那是部落文明的传说,那是我从一篇论文里读到的妙不可言。
法国电影最纯洁,蝴蝶,就是蝴蝶,有关童年,一个小女孩儿,和老人野外探险。
唯有《蝴蝶君》,《蝴蝶君》背后的《蝴蝶夫人》才弥漫着“蝴蝶”意象的诗意与哀愁,东方的,唯美的,戏剧色彩的,幻灭的,是金蝉脱壳的又一出“色戒”。
曾经在一次口语课上,我磕磕绊绊地用英语讲着李安的《色戒》,来自波多黎各的年轻老师忽然情不自禁,睁大眼睛,伸起一根指头,电光石火灵机一动般说:“这让我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叫做《蝴蝶君》。”
刹那间,有一种千山万水觅知音的妥帖。
那时在图书馆,翻出这本书,单单为着名字雀跃感动,是一位华裔美国作家的剧本,彼时夜色温柔,一口气读完,像从江南走过,淋湿了衣袖,是那样的唏嘘愁索。
一个法国男人,爱上一个中国“女人”,男人伪装成的女人,不是女人,胜似女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娇艳婀娜,低回缠绵,只因为初见时候,“他”在戏台上深情婉转,吟唱一曲《蝴蝶夫人》,有关一个日本女人,为了一个异国的军官,而痴痴等待,而魂牵梦萦,而最终,香消玉殒的故事。
那样重门深锁的忧伤,那样遗世独立,不与尘世同流合污的凄美,那部歌剧,是他们的前奏,也是他们的尾音,是他们定情的始,也是他们命中注定的末,是他们的一语成谶——像程蝶衣段小楼同台演绎的那一曲《霸王别姬》。
最初的最初,他们纷纷唱错了那一台戏,所以前因后果,恩怨情仇,纷至沓来,如古希腊盘旋尘世深不可测的命运,令人束手无措。
法国男人对中国男人动情,一个西方人为一个东方人沉醉入迷,他去纸醉金迷,莺歌燕舞,脂粉堆砌的戏院里寻他,他些些玲珑指撩起三分垂帘,隔着翻卷散落的发,意乱情迷凝睇他,柔柔艳情道一声:“做一个绅士吧,替我点支烟”,像一个过尽千帆,卖弄风情的娇娘,一个厌倦红尘,看清爱情,却痴迷暧昧的交际花,一个十足十不折不扣的戏子,无计可施,只能将人生活成一出戏,而法国男人只能抖抖着迎合。
这场惊为天人,惊世骇俗的爱情,他始终处于劣势,他情不自禁,他意乱情迷,他甘心情愿,他自欺欺人,怪谁呢?
爱人心,深如海,执迷疯狂如盲,一心障目,便不见镜花水月的泰山。
中国男人以男儿身与法国男人相亲相爱,以东方女性羞涩委婉规矩来掩饰自己,即使他们翻云覆雨,法国男人也不能理清这其间曲折,观众会得啼笑皆非,不明所以,此中人语曰,不足为外人道也。
深陷爱情的人,盲目如飞蛾扑火。
中国男人为了留住他,还从乡下抱养一个孩子,欺骗他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以此做实自己的弥天大谎,以此求得与他的长厢厮守,一生一世。不是不令人动容的,也不是不令人觉得悲哀和颓唐。
为了爱,一个人步步为营,小心翼翼,这么多年,想起来,多么辛苦,像那出戏里的日本女人,哀哀地唱,凄婉悲恻,每一声都如上云霄,四弦一声如裂帛,牵扯出长长一段哽咽苍凉,他为了另一个男人苦心孤诣这些年,扮演一个理所当然的角色,不敢怯场,不敢下台,没有退路,可怜兮兮地盼望一个前途,只有更苦。
这样的爱情背后,还掺杂着政治——法国男人是法国驻中国大使,中国男人为政府机关服务,中国男人从法国男人的口里窃取重要信息,来为政治效忠,仿佛是一个俗套的蛇蝎美人间谍探秘,最终假戏真做意乱情迷的007故事,最后被官方发觉,两个人在法庭上“兵戎相见”。
直到此时此刻,法国男人才看清中国男人的真面目,中国男人才自我拆穿,这一生的闭口不宣,噤若寒蝉,终于有朝一日光天化日,居然像一座城池轰然倒塌般悲壮和痛快淋漓。
他们互相咒骂,互相指责,互相怨怼,互相攻击的情景,浑似《霸王别姬》里脂粉迷乱,颓唐凄凉,凤冠霞帔颠倒歪斜的程蝶衣,跪在地上,对着同样落魄可怜,不堪入目的段小楼呼天抢地,言辞狠辣血腥。
如果没有恐怖森冷的政治,程蝶衣和段小楼会不会有别样结局,这个法国男人,和他的“妻”,会不会真的天荒地老,他会不会海枯石烂,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或者,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他本就知道,他又不是傻子,他只是欺骗自己不去承认,不去正视这个事实,难得爱上一个人,难得倾一次心,难得你情我愿,一片冰心在玉壶,如果生生错过多可惜。
终究不过是一出仓皇飘零的悲剧,这样的爱情,仿佛终究只能是悲剧,含恨而终,心酸凄凉的悲剧。悲剧就是将美的东西撕裂给人看。
《蝴蝶君》与陈凯歌那一部饱受赞誉,获奖无数的《霸王别姬》具有数不胜数的可比性,从人物设定,命途轨迹,甚至从作品主题方面,都有惺惺相惜之处,当然,论合情合理,论可解读性,论批判高度,历史厚度,后者当然遥遥领先,前者更像是一部纯粹描写凄美爱情的电影。
电影里的中国男人,由尊龙扮演,看他的生活照,别有一股忧郁深邃气质——他曾对程蝶衣一角心动不已,却被导演拒绝,始终耿耿于怀。而那个法国男人,是出演过《洛丽塔》与《烈火情人》等情欲流淌的电影的杰里米埃恩斯,这个有法令纹的男人,具有某种并不惊人,但令人垂心深邃的忧郁气质。
这部电影据说改编自一段真实发生的名人轶事,我也曾经在网上读到过,不过只是蜻蜓点水浏览,至于背后的恩怨纠葛,也没有深究。
我知道故事可以涂脂抹粉,生生捏造,但悲剧爱情,不必跋山涉水,俯拾即是,无论怎样,惆怅悲凉,都是一样的。
一看到蝴蝶,就容易发梦。梦见沧海桑田里,一张年轻气盛的脸,还是张爱玲冷冽——“蝴蝶是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她的前生。”
前生可有?那人可还在否?纵使相逢,也是在梦中。
刘若英唱着,梦里蝴蝶翩然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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