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七岁那年,亮亮就知道自己不是老赵亲生的了。对此,他一直没感到有何不妥。和所有的父亲一样,不,也许比任何父亲做的还要更好,老赵曾教给了他怎样成为一个男人。
比如在很长时间里,亮亮都不知道老赵有心绞痛的毛病。直到有天,他一脸天真的问起了那个棕色小药瓶的作用。
“爸爸,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心绞痛的样子啊?”
“心绞痛该是什么样子呢?非得龇牙咧嘴吗?男人不是什么都得挂在脸上的。”
多年来,亮亮一直默默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那时觉得成为一个男人是件很酷而且必要的事情。
当亮亮在学校被欺负时,老赵用铁丝和听诊器的胶管做了副弹弓给他,并传授给了他怎样让人跌个大马趴的秘诀:只要趁对方走路时射中他抬起的那只脚后跟。
“擒贼先擒王,那群孩子的头只要一落单,就给他点苦头尝尝。其他的人你该笼络就笼络。”
老赵说着,又偷偷塞给了亮亮一笔零用钱。
亮亮不爱吃饭,老赵就从报纸上学各种菜变着花样的给他做,直到把他喂成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
和所有精壮的小伙子一样,亮亮也很快来到了春情萌动的年纪。那个女孩就坐在他前排左手边的位置。多年以后,他还能清晰记得她扎着两个朝天辫的模样。当时他们还不是同班同学,只是偶尔会在同一家书店碰到。亮亮一开始只是觉得她的朝天辫有些可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看的越多,就越被她阅读时专注的神态所打动。他那时还不懂得这正是爱情的种子。
“你可不准和别的同学说昂。”
“说什么?你那个造型多好看啊?”亮亮一脸坏笑的说道。
“唔,我那时的确对时尚产生了一点点误解……”女孩转过身把脸埋在课桌上,声音里满是委屈。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咱俩拉勾。”
就这样,他们二人之间第一次有了共同的秘密。
“爸,你怎么又喝酒了?”
亮亮放学一回家,就看见老赵四仰八叉的躺在水泥地上。
“我喝酒怎么了?男人就这么点乐趣,不喝,活着还有什么劲。”
亮亮将两臂插入老赵腋下,试着把醉成一滩的父亲拖上床,却发现他的身躯沉的不可理喻。不错,老赵早已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不用管他!让这个老东西这样死了才好呢!”母亲冷冷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
几番折腾之后,亮亮放弃了。他蹲在父亲身边,不知所措了好一阵儿。半个小时之后,他才想起找来一张毛毯铺在老赵身旁,把他滚了上去。
老赵今年才55岁。老赵今年已经55岁了。
学农第三天,学生们分成男女两条纵队,行走在狭长蜿蜒的山路上。亮亮和女孩刚好走在并排的位置。他们身旁一侧是郁郁葱葱的山岭,一侧则是山下一望无际的田野。爽朗的风沿着山岭徐徐吹拂,吹得树影轻轻摇晃。几个顽皮的学生在队伍里窜来窜去,不时惊起藏在灌木里的不知名鸟类。亮亮趁机偷偷看着女孩,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恋恋不舍的洒在她乌黑的秀发和小麦色的肌肤上,她在和前面的女生说着什么,微微泛红的脸上不时绽放出清澈的笑容,那笑容是那样闪亮,几乎使亮亮拔不出眼来。空气中的花香混合着女孩身上洗发水的味道,使这一切都美好到不真实。
遇上崎岖难行的地方,女孩走得踉踉跄跄,亮亮下意识的伸手搀扶,他们的手臂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搭在了一起。
“亮亮,我们一起去冒险吧!”女孩转过脸来,语气夸张的对他说道。如星光般闪烁的眼睛,就这样毫无防备的看着他。她是认真的吗?不,她多半是在模仿什么电影里的台词吧,亮亮心想。说来丢脸,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准备好了要去过浪迹天涯的生活。
老赵喝剩的酒瓶散乱的堆放在墙角,一段时间以来,亮亮总是不声不响的将这些酒瓶拿去废品站换钱。可纵使老赵的酒量很大,离足够买一部手机也还是差得太远。时间已经不多了,亮亮和女孩就要考去不同的学校,假如没有一部手机,他们又如何时常联系呢?
“亮亮,你同学都有手机了吧?”
“昂……也不是都有。”
“别人孩子有的,我儿子也得有。”
老赵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部笔型的山寨机,按键上的数字,已经磨损的看不清了。
“你看,还能当激光笔用呢。”
老赵打开激光的开关,手腕轻轻转动,红色的光点在布满霉菌的墙面上无声的做着布朗运动,移动到敞开的窗子时就倏忽不见了踪影,它飞速划过窗外的烂尾楼,长长的拖痕一闪即逝。
亮亮从老赵手里接过手机,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心得像个15岁的孩子。
“可别告诉你妈啊。”
亮亮点点头,老赵不喝酒时,他们父子之间从来是不用多说什么的。
“睡了吗?”
“才几点啊?就睡觉。宿舍里现在正闹腾呢。”
“下个星期四放学在学校门口等我好吗?”
“下星期四是什么日子啊?”
“没什么日子我就不能见你了吗?”
“切。”
“切什么?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就不能少熬点夜。”
……
亮亮把被子蒙得紧紧的,唯恐短信的震动被隔壁的母亲发觉。窗外的烂尾楼后,明亮的月光晕染了四周的一大片云彩。
“赵志国,咱们离婚吧。”
“为什么啊?”
“你自己没数吗?这些年我跟着你,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
“你是外头有人了吧?”
“这和这件事没关系。”
“哼,我猜就是。那亮亮怎么办?”
“亮亮,就让他去找他亲爸好了。”
“啊?这他能接受吗?”
“怎么接受不了?我老早就告诉过他了,你根本就不是他亲生的。”
……
老赵和妻子躺在双人床上,拼命压低着嗓门说话,生怕惊动隔壁的亮亮。整个过程中,他们不约而同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吊灯是房东结婚时安的,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积上了厚厚的灰尘,远处的车灯不时将吊灯上镶嵌的水晶贴片照亮,像是混浊不堪的眼睛。
亮亮在礼品店里转了好久,却还是无法拿定主意。一旁的女售货员已经注意他多时。
“小伙子,想买点啥?”售货员凑了过来,脸上堆满职业的微笑。
“生日礼物。”
“给男的还是女的?”
“女……女的。”
“多大年纪。”
“和我差不多大。”
“送给女朋友啊?”
“也……也不是。”
“还不是女朋友吗?那就更不能草率了。”
“有什么推荐的吗?”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挺适合。主要还得看你预算是多少。”
亮亮将裤兜里的二十元纸币攥得更紧了一些。
“我妈呢?怎么还没回来?”
“你妈走了。”
亮亮一回到家,就看见老赵颓然的坐在墙边的一把椅子上,不远处,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摔的七零八落的手机。
“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
亮亮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副场景,夫妻嘛,哪有不吵架的。亮亮虽然这么想着,可父亲无神的双眼还是让他止不住的慌张了起来。
“亮亮,借我你手机用用。”
“……”
“爸爸有急事。”
“可……”
“可什么,你不想你妈回来了?”
亮亮不情不愿的把手机递了过去。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晚,亮亮久久不能入眠,他想着一夜未归的母亲,想着丟了魂一样的老赵,也想着女孩十点后准时会来的信息。老赵把笔形的手机换上了自己的手机卡,在隔壁房间一遍一遍的播着那个打不通的号码。月亮洒下惨白的光,把窗外的烂尾楼也照的阴气森森,恍惚间,亮亮竟觉得那像是一座鬼城。
“亮亮,学校的文艺汇演临时改在明天了,你到时去文化宫门口的车站等我吧。”
“怎么不回信息?明天还要早起,我就不等你先睡了。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了,记得回我一声。”
老赵的妻子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她蹑手蹑脚走进亮亮的房间,轻轻推醒还穿着衣服的亮亮。
“收拾收拾东西,赶紧走!”
“去哪?”
“去你亲爸那。”
“我不去。”
“亮亮,我和那老东西马上就要离婚了,你还留在这里干嘛?”
“不干嘛,我就想留在这。”
“亮亮,我知道你和那老东西有感情。可你以为他对你好都是为了你吗?他那是拿你向我邀功呢。再说,他要是真为你着想,也不会让你留在这里的。”
“我求求你,不要再叫我爸老东西了。”
说到这,亮亮的眼睛里突然涌过一阵热流,他回想起老赵曾经说过的话,于是又生生忍了回去。
卧室的门哐的一声打开了,门后是一身的酒气的老赵。他在那里不知已经待了多久。
“王新花,我辛辛苦苦帮你把孩子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你还有脸说?!这孩子就是让你给教育瞎了!”
……
文艺汇演结束了,女孩在文化宫门口的车站前来回的踱着步子。她试着播了几次亮亮的电话,每次都是停机状态。女孩想起原本要约自己去唱k的舍友们,不由得又气又脑。
在亮亮的记忆里,那是他父母吵过的最后一架,之后他们三人便各奔东西了。那一架是如此漫长,从日出一直吵到了日落,仿佛不如此便无法为这场失败的婚姻和亮亮的童年生活做个了结。所有的,所有的最细小的龃龉都被翻了出来,所有的是非到最后依然没有得出结论。
“我cn姥姥的赵志国,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有哪一点还像个男人?”和每次争吵时一样,母亲最后总会变得歇斯底里。
只是这次,老赵终于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拽住亮亮母亲的头发,粗硬的手掌照着她的脸狠狠的扇了下去。
眼前发生的一幕,让亮亮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从小带大自己的父亲,此时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等亮亮回过神来的时候,老赵已经被他放倒在地,躺在地上抽噎般的喘着粗气。
“我告诉你赵志国,不管到什么时候,亮亮永远都是我的儿子,他身上流的是我的血!”母亲捂着半边浮肿的脸,得意洋洋的说道。
“你闭嘴吧!我求求你闭嘴吧!”亮亮冲母亲声嘶力竭的吼着,可他很清楚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在送老赵去医院的路上,亮亮才想起了今天是女孩的生日。他从老赵的裤兜里摸出了那部笔形手机,换上了自己的手机卡。女孩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的蹦了出来,几乎分不清先后顺序。亮亮逐字逐句的读着,一直读到最后一条:
“亮亮,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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