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永冬泩征文第三期【旧】
信,既然不寄,那干脆假装还没写好了。
在写信还讲究格式的年代,我曾经有过笔友。契机大概是某个青春杂志期刊发起的活动吧。聊过什么我也记不得了,不过按照一般的套路,聊聊自己,聊聊自己喜欢的人和事,聊聊未来啊理想啊是可能有的。对于那个至今没见过面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性别的早已经消失在人海——本来就在茫茫人海中的友人,虽然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概念意义上的存在,但却是我接触最早的外省人之一,不知道是否其人不存在的存在为我向往广阔世界有正面的启迪作用。那时候寄往外阜的邮票需要一百二十分,是我觉得贵的价格。
美国人至今还很流行信件和贺卡,大概是因为他们依旧认为这是一种比较郑重表达情感的方式吧。重要的文件还是通过邮政信件寄送。圣诞节给家人朋友送张贺卡,平日里为表感谢也会写卡片。但我没有收到什么贺卡,信箱里全是垃圾信件。美国人把自己的森林保护得很好,却大量进口纸张,随意挥霍,什么保险公司食品公司连锁超市,一旦获得个人基本信息,就持续不断地给我寄送纸质广告,或者是各种回执,像是不要钱一样。除非是印着政府部门印章的信件,我才会打开来看看。当然了,如果是我期待的支票,我还没坐稳就会拆开兑换。
我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年里头——说来好笑,我竟然还收过几次情书。那时是真的懵懂啊,各自完全凭着感觉。物质匮乏,精神稚嫩,皮囊大众,也不知道我是有什么现在已经被我丢失了的优点。我已经不记得有什么人还会青睐我了。我一直在追寻渺小自我的道路上愈走愈形单影只,我忘记了大多数的面孔,有些人已经完全消失在我的脑海里。就算我每天刷牙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也想不起从前我是长什么样子,从前留下的照片太少了。写过信的人渐渐模糊,退场,我很好奇,我在某些时刻会不会被想起——以一种在其生活或心中完全不重要的地位被想起。像此刻,我笔尖至此,那些人想到了我想到了已经几乎快被我忘记的他们。或者,有没有一个咒语,我写完这些话,结了一个印,在那些人的心中弹出了一个念头,想到一些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最后会有一条祝福,赠予彼此。
算了,那是从前写的信了。
算了,你不会回信。
从前也给未来——比现在还远的未来写过信。
大学校园里流行所谓时光慢递或者是写给未来的自己信诸如此类。我只能想起两封。一封是“有努力,有收获,有自由”九个字,另一封是“我想活着。”
第一封信很好理解。我一直最不相信的就是不劳而获与从天而降之类的幸运。在我的念头当中,努力有回报已经是相当幸运的生活了,努力和回报成正比的想法简直就是奢望。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事倍功半的生活,甚至有千千万万的人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封信——想起来,有这么一个说法是,越简单的要求,其实是更难实现的。好吧,我也必须承认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在什么具体境况下写下的。人并不是总可以很好地理解每个时刻的自己——但是却希望有人能够理解自己。比如我们这些习惯也喜欢用文字表达自己情绪的时候其实是希望被理解的。随便多读几本书有点思想的人但又不够通透总是容易比较想多了一点。读书的危险期。
你也太可怕了吧。有一个可爱的学弟有一回这么说我。用这个口吻说话,我又用了可爱来形容,对他的指向性应该很明了了。等到了后来,他自己陷入了日常的无意义中去,就用比我更悲伤的 语气祈求能重返快乐的边际。情绪沉重,我是说我自己情绪有一种静静的沉重。虽然那时的他们蠢笨敷衍不真诚,但我也确实为难了与我做朋友的人。
拖泥带水,我想到了这样一个词。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作为一个思想里拖泥带水的人,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处于自责式的内省。所以大多数的字信都可以被理解为是写给自己的想法和念头。我能够理清自己一时的思绪,原因可能在于我反倒是一个在生活行为上干脆利落的人。我可以抢答式地给一个问题以确定的答案,但我更愿意有更多的时间,比如七八天,想得通透一点,那我可以说得更多——当然,这样的回答反而显得更不明确。所以总有人回复我,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我并不(想)理解。
所以,渐渐地话也就不讲了。
我也还是很好奇,如果当时我把或许能够维系我们联络的信寄出去,如今会是怎么样的关系——只是纯粹的好奇,没有想重来的意思。既然信没有寄出去,也就算了。未写的,也就没写了。
未来得及写下的心情,也许是那些令人沮丧的往事,没有得到的玩具,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没有留得住的人,就是没有了。不是每一次重逢都有惊喜,不是得闲了就有再去做某些事的心情。
如今有些时候,也还是会有想给朋友写信的冲动(我说了我就是一个反复拖泥带水的人),诉说近来一些日常的困顿。不是我非要把这一个我近来写作上居多的主题带到与人交流的情绪中来,而是安稳而又消蚀的生活渐渐地就让人消失了。有人会说,那还不是矫情,你至少还安稳呢。或者我应该直接写明庸常的困顿会不那么做作。但还是拒绝抬杠,因为我可以抬起更大的杠。人类在每一个阶段都有要面对的现实,安稳已经只是现代社会的底色而已了。其实还有好几个主题,例如时晴时雨的天气,例如人际的疏离,例如夏季的悼念。我要再次自己翻开实际的意义,顺便再强调一遍:是我时好时坏的心情,是自我的疏离,以及是……
我都想说给朋友听,让他们在仲夏读上一封长信。写信是郑重的表达,这已经提过了,所以打扰的可能性小许多,而大的是惊喜。信件在信筒之间邮递员之间缓慢地传递,遥远异国的时光和景致会佐以怀念而展开。读信人或许在清晨去妈祖庙进完香,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香篮,看着英文写的信面,犹豫了两秒钟,是不是诈骗信,然后认出了我和自己名字的拼音,就迫不及待地拆开;或许是在一个解完夏乏的午后穿着素色的宽松短衣物及着人字拖,站在门口,一边啃着苹果(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吃苹果,那么可以吃榴莲),一边读着我的信。可是等苹果核被扔进垃圾桶后,都没有读明白我在骂还是夸人。于是躺回床上,又读了一遍;或许坐在夜晚的海边咖啡厅,海浪的节奏成了我叙事的背景,喝咖啡的人翘着二郎腿或是拿咖啡杯的手势所想要展示的格调,和我字里行间的骄傲倒是异曲同工。他们在读信的时候,与我正好完全日夜颠倒。我们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即使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看起来那么类似,然后有一天,也许是日头极盛的一天,前一天我们刚看完一场喜欢的演唱会,我们在车站挥手告别,各奔东西,各行左右。但是你知道吗?信件跨越的山河湖海都未及我们当时在校园或者某个城市的市区压马路扫大街的愉快宽广和深远。
可惜我找不到借口写信。虽题为信,却不是信。我有许多事情想做,都缺一个理由。有更多的事情缺的何止是理由,缺的是能力、金钱、人脉、资源和智商,这些东西好像与此文气质不符。
那就趁着思绪漫步过远的口吻再插播一些跳脱的记忆。因为我的记忆跳到了一本要不回来的倪匡《不寄的信》。我其实从不把书送给别人,连借我都是要犹豫的人 。去台湾旅游前的一次会面,我带着看,然后被小方带走了。从台湾回来以后,她就不还我强行留下了。她开始读书其实是因为我和七城。若是我向她讨书,她大概也会生气,说我怎么那么小气。可也正是她总是强人所难,所以即便她热情洋溢真诚大方,也对她的人格魅力没有任何助益。
还有要不回来的青春。我这并不是要向小方讨。小方只不过是一个绯闻都炒不起来的朋友而已。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应该向谁去讨要我的青春。时光偷走了我的时光,延误了我的人生,导致我在懊悔中惶惶不可终日。我倒也没有到这种地步。
到这里,有可能有人会说我写得太直白了。然而话说得直白并不代表就有人愿意听,更别说会不会有人听得懂了。所以,到这里,你也应该明了,这封信其实是要写给自己的,甚至更抽象一点,是写给生活的。但也还是欣赏了一些具体的温柔。到了傍晚,天突然沉了一来,快要压到房顶,却只是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滴了几点雨水。厚重的沉积云没有完全挡住夕阳的痕迹,云朵混合出了黄红色的幕布。我的心门同时漆上了天际的色度。我转身跑进房子里,脱掉鞋子,踩上地毯,在房间里翻出单反。跑下楼,带着袜子穿上拖鞋。打开相机,选择黄昏模式,一个专业摄影的朋友说这款索尼单反的黄昏模式挺可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用可人这么一个猥琐的词来形容一个相机。但眼前的天色确实蛮可人。在机器的世界里,明暗对比更加强烈。人造的景致统统只剩下灰黑的轮廓,云层不再是厚厚一叠,是散开的一层层轻纱,鲜明的橙红色灯均匀地照着,是一整片透过轻纱的光亮。我一边找取角度,一边和路口的一个墨西哥男人无聊地攀谈。“你好。”“你好。”他一直看着手机,然后顿了一顿,“我在看孩子。”还一手指着五十米开外的一群小孩。“哦哦。”“这是一个……社……。”“什么?”“这是一个好社区。”“对啊。我就住这。”我指着我的黑色雪弗兰。“我住这个房子再过去两个。”
我在路口彳亍,一辆道奇车带着一个白人男子和一个黑人女孩回来,我跟司机挥手致歉,他看了看我手中的相机,然后对我比了V手势。
室友的朋友又来看篮球,我不知道是太阳还是灰熊还是什么七十六人。他们让喝酒,上次喝完爬上二楼倒下就睡着了。少喝点吧。我想到了什么事情。又走出了房门。
我记错了收垃圾的日子。今天已经星期四了,早晨十点酷炫的垃圾车在挂在车斗的清洁工人放上垃圾桶后就会扣住摇起叉手倒掉垃圾再下放。星期三晚上就要拉出来了。我把垃圾桶拉出来又拉回去了。雨虽然下得不徐不疾,我还是淋了一头雨。我摇了摇车库旁一棵夏天的花树,抖落了发梢的水珠,滴到最坚实的失落之上,安稳的愉悦某一个刹那也会倒下。
算了,他处的生活不能写太多,是个巨大的陷阱。可我明明也在此处啊。
最近我常常喜欢讲“三十岁的我人生刚刚开始”,也许真的看到未来了吧。许多人爱讲人生是螺旋式的上升,兴许是我在我弯曲的路上看到了上升的势头,于是觉得人生要开始了。“河流弯曲是为了哺育更多的生灵”,人生弯曲就当作是为了看更多的风景。在几乎快要放弃写作的时候,得到了一些鼓励,从而继续练习。你也同意我说的:你写得广,我写得深,我们同时用一种姿态写到了一个主题。于是我们谈到了释放情绪的火候,多一点就会过头而刻意,差一点就少了意思。生活总是有平静的表面,所以就淡淡释放,微微感受,反正冷暖都有,反正也都不多。最后可能才会发现温柔是一种残忍存在。庸常的琐碎和困顿其实是充满能量的,在于我们都以为平平常常,某一时刻累积到了一个临界点,它就可以如同海浪一般将人生随手倾覆,让人错愕不及。总之就是生活的日常与无常。
那么我的人生是要开始了。这个转折实在是生硬,可正如危险滋生机,也如无常寻平常,往日生未来。过往的云烟飘过了今日,会在明日闪出自己的光辉。正如你所说的,我有时候还是会给自己一点安慰。那么我就再安慰一下自己。昨日时不可能开完了明日花,再坎坷悲伤的昨日是昨日恫人的前路,再渺茫无望的明日有明日簇新的旅途。
可我对未来并没有期待。我对未来也不需要有期待。
今天我就过得自在。信是不写了。
南开未落雪•下季
林中/2022.08.01/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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