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别山举水 | 来源:发表于2016-06-11 17:18 被阅读794次

    终于往回走了,月亮将他的影子拉到身后,孤独而短小。猛吸一口烟,他心头一胀,忍不住咳嗽起来,泪水立时蒙住双眼,四周令人眩晕的模糊起来。

    他抓下烟头,食指拇指狠命一弹,一道优美的红弧一闪而过,嗤的一声落入水中,声音轻巧而落寞。

    他在那里等她的,她没来。

    她比他小一岁,是他邻居,儿时天天粘在一起的玩伴。可不知怎么的,长大后,她一直恍若他的天神,对他那样亲近又似乎总是遥不可及。也许是自己没有直面她的勇气或是她太能干吧,他总是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卑。

    她初中毕业后,读了半年高中便辍学在家,他曾多么希望她能读下去,一百多里的市二中,带米带菜,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如大力神一般,将她从混乱不堪的人群中挖上车来,如兄长一般,细心地将她呵护。

    她聪颖好学,悟性极高,成绩一直在他之上。他便时时为她感到高兴,又有一阵莫名的恐慌,虽然她从未小看他,依然如儿时一半眷顾着他,疼他。

    他可没少吃她腌制的咸菜,可他在她面前却总是面红心跳,一句话吭哧吭哧半天,终不能利索地蹦出一个字,他自己也恼恨自己。

    本来他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经常跟女生们海阔天空的磨嘴皮子,于轻松愉快之中不知不觉的讨些无伤大雅的便宜。看她们由笑脸迅即转变成翘嘴巴瞪眼睛,又爱又恨的瞬间特写,自己也跟着轻松地乐呵乐呵。

    可每次只要她一出现,他滔滔不绝的话语,马上象被剪子剪断了,舌头迅即短了三分。

    他沮丧地又点上一支烟,实在太无趣,很快掐灭了,他根本不抽烟,甚至讨厌烟的味道。只是毕业后,在村里与那帮哥们上窜下跳的,口袋里便经常装上一包,偶尔也叼上一根,明明灭灭的,倒也人模狗样。

    到了村子,他不想再去找那些伙计了,他们又不知道去哪儿去偷鸡摸狗胡混了。他只想美美的睡一觉,明天就走。他也不想再去她家了,虽然近在咫尺,他似乎还是没那个胆量跨进那道门槛,与她面对面地道一声别。

    村委会的大礼堂下面那栋明三暗五的瓦房,便是他的家,旁边亮着灯的就是她的家,只不过二三十步远。

    他家黑漆漆的,推门想进去,那边她母亲探出头,“你个短命的去哪儿了,赶快过来一下。”他极不情愿地踱过去,她母亲一脸焦虑,拉住他,“你还不到卫生所去,你母亲病了,红和你父亲刚刚送过去的。”红就是她,他脑袋轰的一声,怔在那里。

    他没考上大学,母亲的头发白了不少,经常背着他长吁短叹,自怨自艾,没能力供他复读,仿佛所有的错都在她身上。母亲一直疼着他,重一点的农活总是自己一声不吭地挺过去,因此没少挨父亲的数落。

    红的母亲点了一下他的头,“还呆在那里干啥,还不快去,红的车子在那儿。”他如梦方醒,一把夺过自行车,跨上便蹬,还好月亮大着呢。

    来到所里,问清房间,出现在她们面前时,他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神有一些痴呆,嘴张了张,没能出声。父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红倒过一杯茶递过来,他手一抖,差点泼出。

    他让父亲和红回去,他一人照看就可以,父亲走过他身边,塞给他一些钱,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完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红也轻轻的瞪了他一眼,执拗着不走,说女孩要细心一些。

    房间里只有母亲和他们,母亲已合上眼,似乎睡着了,眼角滚出一颗泪珠。她走过去轻轻揩干,转过身,面对着他不动。他慢慢抬起脸,只见她一脸哀怨,直直的盯着他,如两枚钉子,直射心底,他又慌乱起来,在她面前,习惯性地低下头。

    “你今晚是不是又去找你那些伙计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你太令父母失望,也太让我……。”不,不,他想大喊,今晚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这两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就这样漂浮浪荡过一生,你咋不是你原来那个模样。”似乎有抽泣声,但他却不敢抬头。

    这两年,我都干了些什么,他喃喃自语。

    这是一个大村,几百户人家热火朝天都挤在一起。村里的青年一茬一茬的,年龄相仿的,村东往村西一抓一大把。村大人多,他的发小有一二十个,像珠子般一溜串,且个个腰阔膀圆,熊虎身姿。

    高考落榜后,他也着实消沉的一些日子,很想再发奋,但在彪悍的村风熏陶下,很快便入乡随俗,与这帮看电影跑长腿的哥们儿声气相通了。

    在电影场,手拿电筒浪来窜去,打架斗殴,聚众滋事。在村里,偷鸡摸狗,一餐吃饱,两餐不饿。她曾多次借口找书和看电视,在吃饭时去他家,他却总是如杳杳黄鹤,难寻臭踪。

    他正事做不来,锄地,草与苗一起亡命,犁田,三圈不到,便被父亲骂的狗血喷头,深深浅浅不说,还犁花一大片。而她自从辍学后,里里外外一把手,完全是个整劳力,挑稻谷自己能上肩,一锅茶叶打下来,色香味俱佳,连许多大男人都自叹弗如。漂亮精致的鞋子袜底,做了一箱一柜,读书时,他没少穿她做的鞋,暖和舒适爽汗。

    她总想找他谈谈,他偶尔也想,可越想他越回避她,撑天短焖火长,自己这般不成器的模样,更令他自卑。他空虚失落,想找她,又不敢直面她,于是他想出去,也许能走出这种尴尬,找到一种自信,才不算辜负与亵渎了她。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有泪光闪烁,凄迷悱恻,娇媚哀婉,很久没这样看过她的眼睛了,真是好看。

    “如果不是你母亲这样,你敢与我这样面对吗?”她幽幽地问,他盯着她的眼,不再躲闪,嘴上却依旧嗫嚅着不知从何开口。

    “我知道,落榜后你很苦闷无聊,人是需要精神上的寄托与支撑的,精神一崩溃,人就会被毁了的,难道我就不能是你的寄托给你支撑吗?”她抓住了他的手,“我好怀念小时候,那时多好啊!你关心着我,我呵护着你,多么纯洁,没有丝毫的隐瞒与做作,人长大了自成人,可成了人却又为何这般复杂,非要给自己戴上面具,装在套子里。”

    她盯着他,目不转睛,满是委屈和无奈。他脸上一阵发热,他好恼恨自己,竟不能安慰她半句,只是抓住她的手,沁出满掌心的汗。

    母亲醒了,她将熬好的绿豆汤一勺一勺细心喂着。他望着她的背影发直,心里却踏实多了,仿佛有一堵墙,可以凭靠,有一个港湾可以休憩,有一座灯塔照着漂流的游子,自远方一步一步归来。

    母亲只是劳累过度,三天就出院了,她依然每天去他家,探望一番。他那帮伙计经常来邀他,哪里哪里有电影,谁谁的表妹来了,但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在家里看书,陪着母亲也陪着她。他也敢经常去她家了,不再有拘谨与惶惑。

    过了几天,他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他要换一种活法,为自己也为父母,更为她。包里有一双布鞋几双袜底,用晴纶线绣着几朵红红的玫瑰,正脉脉含情随着他,开得娇艳。

    还有一张明信片,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舒婷的那句话:

    曾经许过愿,愿大海的水,再也不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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