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七期【冬】
在每个湖北人的冬天,餐桌上永远都会有一碗热腾腾的排骨藕汤。假如你走在菜市场,听到两个婆婆在说:“今天没有时间跟你闲聊,我要早点回去熬汤了,伢们说晚上回来想喝汤。”那她们说的汤多半就是排骨藕汤。
湖北盛产莲藕,据说全国80%的莲藕都是来自湖北,所以只有湖北人最喜欢拿藕和肉骨头煨汤。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不南不北没有暖气的湖北人,喝藕汤就是自己抵御寒冷的办法。这里的人们都习惯于在冬天熬上一锅热气腾腾的藕汤,炖在炉子上,等待家人回来。
冬天带来的寒气遍布每个角落,无论多冷多晚,刚走出门口,隐约中闻到了清甜的藕汤香味,就能让人忘记了寒冷,进门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再吃几块粉糯又不失清甜的藕,似乎那热气就在周身循环,瞬间就可以把身子骨暖透,再冷的冬日,端起藕汤的那一刻,人就暖洋洋了。
湖北人正宗的排骨藕汤,是用老一辈人都叫的“吊子”砂锅煨出来的。我们小时候,几乎家家都有一个称为“吊子”的煨汤器皿。听母亲说,以前姑娘伢出嫁,家里人都会将“吊子”作为陪嫁物品之一。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娘的头发已经变白,而这口经过时间打磨的“吊子”,煨出来的汤却越发好喝,等到喝这“吊子”里汤的孩子们一个一个长大成家立业,这口锅已经包了浆。时间越久,这口“吊子”就像个传家宝一样,逢年过节,家里来了客人,这口“吊子”都会派上大用处。
“吊子”其实就是煨汤的瓦罐、汤罐,罐子口两边有两个耳朵,便于提起放下。由一种深灰色的粗砂制成,因为砂粗,砂锅并不密实。煨汤的时候可以把油脂从砂锅的空隙中渗走,这样留在锅里的都是不腻人的精华了。
“一家人煨汤,十家人闻香。”记得小时候我们住的是平房,屋外一片银装素裹,枯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仿佛诉说着冬日的严寒。屋檐下,一只老式煤炉,蜂窝煤烧得旺旺的,半封住炉子下部的风口,用小火慢慢地“煨”,从砂锅里渗出的油脂在炉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吊子”放在炉子上,如观音坐于莲花上热气腾腾,发出咕噜咕噜地声音煨着排骨藕汤,泛红的藕块香气四溢,酥烂的排骨香味扑鼻,汤水浮起一层诱人的甘美粉色……那香味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了。
谁家里煨好了汤,肯定是要给街坊们送一碗过去的,过一段时间,煨了汤的街坊肯定也会充满感激地回赠一碗,那时候“吃饭要串门,喝汤要送人”。于是汤成了增进邻里感情的纽带。
现在生活节奏加快,生活环境也不一样了,人们在煨汤时,都用天然气将汤用大火催熟,或者为了省事,用高压锅或紫砂锅来炖藕汤,这样的汤色泽都会通红或者发乌,吃起来终归是少了几分滋味。
正宗的排骨藕汤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将买来的排骨洗尽血水斩段,藕切滚刀大块,锅里放少许油,加入几块姜片,先将排骨在锅里炒至变色盛起,汤罐加冷水姜片,放排骨用大火煮沸后捞起上面的浮沫,再转小火炖两小时后放藕继续炖半小时以上。准备吃的时候再放盐、胡椒、少量鸡精,最后出锅的时候将汤上撒上葱花。
煨汤之前,最重要的是选料,煨汤的排骨要选择肥瘦相间,不可太瘦或太肥,这样口感才能不柴不腻。接着是选藕,煨汤的藕一般要是秋后挖出来的,选七孔或九孔的藕,据说这样的藕含淀粉量较高,吃起来才粉糯醇厚。
煨好的排骨藕汤,盖子一揭开,浓香扑鼻,面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粉白色汤衣,骨头吸满了汤汁,排骨酥烂,仿佛下一秒就要脱骨。滚刀形藕块白中透着粉红,嚼起来粉糯又不失清甜,一口咬下去拖出长长的藕丝。喝上一口汤,浓香中透出清甜,从喉咙暖到心里,忍不住要感叹藕香与肉香的搭档简直是天下绝配!
传统的排骨藕汤中,汤好不好喝的另一个标准就是看藕容不容易煨烂,煨熟的藕够不够粉。白皮的藕因为够粉,所以最受欢迎。可惜我们兄妹几个口味奇葩,最爱喝脆藕汤,就是那种藕无论熬多久,咬起来都是脆脆的。这种藕不爱吃的老人们喜欢叫“夹生藕”。
记得那时每每冬季放假归家的第一天,母亲就会早早地起床,将煤炉点燃,然后从菜市场买来新鲜的排骨和莲藕,满满的煨上一大锅。汤的香气会引诱着爱睡懒觉的我们迅速起床,大口的喝上几碗,直到摸着圆滚的肚皮。
那时候祖母已经没有牙了,每次看到母亲给我们做的脆藕汤就说我们几个是“憨儿”,不懂得啥藕好吃。母亲煨藕汤时通常里面会放两种藕,将粉粉糯糯的舀给祖母吃的,甜甜脆脆留给我们吃。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分辨的,每次分汤的时候,母亲好像很少会给我们分错过。
现在看到我们喝着白白的满是排骨的藕汤,父亲就会怀念自己小时候喝过的最美味的藕汤,那是祖母熬的一锅红藕汤。父亲说在过去异常困难的岁月里,是根本没有排骨藕汤喝的。最多是弄点“神仙汤”喝喝,是用酱油葱花撒在开水里面搅一搅就算是一碗汤了。
父亲说那一年的冬天真冷,西北风刮来,让人感觉寒风刺骨。光秃秃的树木可怜巴巴地耸立在房前屋后,家里没有什么吃食,天寒地冻连野菜也挖不到了。
祖父那些天经常到外面找食物,那天回来跟祖母说,在很远的一块滩地,意外发现了一片野塘,看样子里面应该有很多莲藕。
父亲不记得祖父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快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回来。祖母有点担心,将一瓶酒递给父亲,让他顺着田埂去找祖父。
冬日的田野显得十分萧瑟,一个人也看不到。远远的就看到藕塘里全是难以挪步的淤泥,残败的荷梗歪歪斜斜。祖父弓着身子,顺着枯干的荷梗,用铁铲一路翻开淤泥,两只手在泥水中不停地搅动着,好半天,直到一整支藕被完整地挖出来,祖父小心翼翼地将莲藕捧在手上,就像捧着一件来之不易的战利品。看到父亲提过来的酒,也顾不得擦手,走过来拿起酒瓶咕咚喝了几口酒下去,又挪步去继续找藕。
藕塘边摆放着几节又细又长的藕,颜色发红发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似荷塘里的莲藕白白胖胖。此时气温接近零摄氏度,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让人瑟瑟发抖,父亲说他自己站在荷塘边不一会被冻得不行。就连忙喊祖父快点上来,不要冻坏了。
可是祖父却说,这天估计明天就要上冻了,如果再下雨下雪,里面的水深了,就再也挖不了,今天趁着没有多少水,还能多挖点。
祖父一边探下身子,佝偻着腰,脸几乎贴到冰冷的泥面,一边说,挖藕是要有技术的,首先要慢慢摸,摸清楚整段莲藕的走势和长度,区分哪边是头哪边是尾,然后再逐段逐段地清除淤泥。挖藕要有极大的耐心,才能成功取出完整的一支藕,挖断了,藕里进了泥水,藕不容易清洗干净还容易坏。
寒潮携带寒风,虽然手上戴着毛线手套,估计祖父的双手都冻麻了。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慢,终于受不了才起身准备上岸。他用十指伸入淤泥,抱了一大团泥上来,用黑泥巴裹好这些战利品装进了篮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家。
父亲说,祖父上岸后才发现他只穿了一双深桶的胶鞋,里面已经都是水了,卷起的棉裤全部打湿沾满了黑色的泥巴。祖父估计就是那次在冷水中泡时间太久,那个冬天一直咳嗽,两条腿后来也一直风湿疼。
过了几日,正好碰到生产队里杀猪,祖母只抢到了几块杂骨。回家后将祖父挖来的野藕清洗干净后,放进吊子,和这些杂骨熬了一锅藕汤,那汤是粉白粉白的,那藕是一块一块的红通通的,据说当时祖母怕这些野藕煨不烂,还用了土法子,在汤里放了一些碱。
父亲说,不知道这锅汤祖母熬了多长时间,就觉得那个冬日,那藕口感绵稠,那是自己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藕汤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光,看着远方。有些滋味,永远都珍藏在记忆里,那也是父亲最美的回忆。
幸福真的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这汤里翻滚的,不仅仅是酣畅温馨的美味,也蕴藏着浓郁内敛的往事,总能让人心生温暖。
人世间,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每个人心中最美的味道都是母亲给的,大抵就是因为这些美味里带着浓浓的爱意吧。
我想白居易当年《问刘十九》时,如果他正在湖北喝藕汤,估计他的诗会这么写吧:“白莲新藕汤,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尝一碗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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