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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林雨听见有人敲门。她收起自己百转千愁的思绪去开门。
门一开，她就后悔了，是她的邻居李二柱夫妻。
说是邻居，他们两家相距有两三百米远，都住在进村的公路边，一家在左，一家在右。
前些年，两家男人彼此在酒桌上还划过拳，两家女人还一起相邀逛过街，但自从三年前李家夫妻来借钱后两家虽没伤和气，但也只剩点头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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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李二柱觉得小镇快餐店生意越来越难做就退了店，寻思改行买辆40吨重卡跑运输，夫妻俩把做快餐店几年的积蓄来拿出来还是凑不出本，还差五万左右。想到邻居康城夫妻这些年在县城连锁酒店生意不错，李二柱夫妻俩就商量着去问他们借。
赵文华说，一下子问他们借五万是不是有点多？要不，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吧，我们还可以找亲戚借点。
二柱自信地说，咱两家是什么关系？上次喝酒时康城大哥和我就差拜把子了，叫我有困难找他，就这半里多路的距离亲兄弟也就如此吧，五万块钱对他们来说是小钱，他们肯定会借的。
赵文华说，酒桌上的话怎么能信？
二柱说，咱们两家可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哪，我们试试呗。
那天，趁康家夫妻酒店周末放假回乡下来，二柱夫妻特意穿戴像模像样，提着大水果篮去了他们家。
康家夫妇看他俩还客气地提了水果篮，精明的生意人夫妻心照不宣一眼，心里就有了答案。
进康家的门时，想到此行目的，二柱突然紧张起来，他刚才在家势在必得的心情此刻没了底，他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莫名其妙耳根子有点发热。
林雨还是老样招待他们进屋，然后还客气地端上了两杯碧螺春，康大哥招呼他们坐下后就成了家庭“煮夫”进了厨房，扬言要炒几个下酒菜和二柱喝几杯。
二柱赶忙称已吃了饭，但康大哥执意地进了厨房。
从来没问别人借过钱的二柱夫妇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客厅里的气氛微妙了起来。夫妻二人坐在沙发上左顾而言他，嘴里和林雨说着没有边际的话。
林雨也不点破，附和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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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在家借钱的自信动摇了起来，他一个大男人此刻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向面前这个女人开口，他只好用眼神和肢体语言不断暗示自己的女人。
赵文华知道自己的男人平时嘻嘻哈哈的，但脸皮薄，鼓起勇气，扭扭捏捏像个小孩说，林大姐，其实我们夫妻今天来是有事相求你们的。
林雨满脸堆笑说，倒是件稀奇事，你俩还能有事找咱？咱家一点养家糊口小本生意没其他大能耐，能帮你们什么？
最后一句，林雨的尾音稍稍下降，听在李家夫妻耳朵里却成了强烈的反诘句。
李家夫妻二人心里顿时明镜似的，敢情她林雨对他们这个邻居并不是他们想象里的那样上心，借钱的事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夫妻俩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都没逃过林雨鹰隼般锐利的眼，作为一名精明的生意人，没点察言观色的本领怎么在社会长袖善舞？
有你这句话我们夫妻也就知足了，二柱见自己女人开口但不提重点，硬着头皮上了，说，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就是想买辆车还差几万……
哎呀，林雨一声惊呼，你咋不早说呢？我家姑子今天刚刚从我这里拿了钱去付房子首付，银行里倒是有，但我们昨天下了大量订单……外面的欠款也有不少，也催了无数次，但是人家当面说还背后就忘了，唉，难呐。
你们看，林雨用捎带歉疚的语气说，这样吧，我手头上有几万块钱，是工人们这个月的工资，我先借给你们，我跟工人们说说下个月一起发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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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华开快餐店以前在建筑工地开过工程车，他深知打工人深恶痛绝的事就是老板拖欠工资，他们不怕苦也不怕累风吹日晒雨淋都是肩扛一个家的责任，最怕钱不到位。他所以改行，就是因为工地老板说最后三个月工资一起发，然后卷款潜逃，而他们一群农民工辛苦几月颗粒无收还追债无门，最后政府出面才替他们讨回部分工钱，大多的钱都被黑心老板挥霍了。
想到这里，赵文华赶紧插嘴说，林大姐，别别别，你别动工人的工资，买车的事只是我们夫妻俩的一个想法，还没去过实地考察过车型，并不等钱急买，你和康大哥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想想别的办法或者等等都没事……
林雨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很是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别急，我再问问康城，看他有没有办法。说完就喊厨房里的康城，老康、老康……
康城人虽在厨房，其实，客厅里的情况他听得清清楚楚。
林雨喊第四声时他才拿着锅铲出来，边擦围裙边说，还有两菜没熟就催，要不换你炒菜，我和李兄弟先喝起来？
谁催你炒菜了。我问你，咱家还能不能匀些钱出来？李家兄弟想买车还差几万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差多少？康城没有一点犹豫地问。
两万，赵文华犹豫着说，声音放得很轻，康大哥，我们还差两万，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五万改成两万，她只知道此刻她非常后悔因为借钱而踏进这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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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略一思索说，家里的钱大都花在购置上了，加上我妹今天才借去不少现款，能套出的现金有限。这样吧，我问朋友借借，我手机呢？康城边说边去找手机。
不用不用，二柱连忙起身阻止康城拿手机的手。一碰到康城的手二柱就缩回了自己的手，康城的手白皙，还软乎乎的，无名指上的一道戒指浅痕更是彰显得他的身份。尽管此刻，他的手满是油腻有点影响美观，但与二柱满是茧子的双手两两相比，他的手充满成功人士的尊贵。
二柱放低声音说，康大哥，我真不急用，你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有别的事，以后有时间咱再来串门。
说完，就喊自己的女人，信口胡诌了理由，华，你不是说八点还要给老二班主任打电话么？
康城一脸真诚，二柱，明天给老师打电话也不迟，你们既然来了，吃了再走，钱的事我帮你想办法解决。
林雨也在劝赵文华说，你们别急，今天你们来没帮到你们多不好意思，吃了再走吧。
二柱夫妻哪里还能多待一秒，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去。
两人不顾康家夫妻盛情挽留出门回家。夜幕下，二人都没说话却好像什么都说了，第一次感觉他们两家的距离不止三百米而是三千米甚至更远。
别看康大哥他们人前风光，他们不是神，也有难处，二柱解释说。
赵文华没回答男人的话，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们到哪去借钱啊？要不，我明天回娘家问问？
别别，二柱一想到岳父母偌大一把年纪还得向他们借钱，心里蛮不是滋味，提议说，要不，我们暂时就不要买车了吧？我去找点别的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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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看二柱夫妻身影消失在夜幕里，锅铲随便往茶几一放，围裙一脱，点了根烟吸上，云雾缭绕里，看不见他的脸色。
他狠狠吸了口烟，想到二柱夫妻高兴而来失望而去的脸色，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歉疚的，谁叫他们是这条路上好多年的邻居呢。
他问女人，你说，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那……
那什么？林雨嗤笑一声，可难得商场里叱咤风云的康总也有优柔寡断的时候。
他们可是我们的邻居。你忘了，我们每次回家，但凡他们有的，地里的蔬菜树上的果子哪一次不是送咱们吃？毕竟人家第一次开口，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我没说不借啊，是他们自己不要，你不也听到了吗？刚才你还帮我打掩护呢。
康城看着自己的女人，不说话了。
林雨叹了口气，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我们白手起家时谁多看了我们一眼？
说的也是，夫妻俩创业初期，没钱，向亲戚朋友借处处碰壁；没背景，找银行贷款都难。俩人没办法，经人介绍咬着牙向私人借高利息贷款。那几年，夫妻俩看尽脸色，陪尽笑脸，真正体会了无钱寸步难行。
商场上的摸爬滚打渐渐让她的心坚硬起来如铁娘子，商场如战场，而康城也默许了自己和她一样心理“蜕变”。
再说，他们夫妻俩一借就是几万，万一，我说万一他们事没成功，还不起怎么办？
康城还是沉默，和外面的夜色一样沉默。
这个女人能干、泼辣、杀伐果断没错，但商人计较蝇头小利的心理也是一览无遗。
别多想了，如果他们真的急需，他们应该还会再来吧，林雨安慰康城也像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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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从这后，二柱夫妻俩再也没有踏进过他们的家门，就连路上的偶遇都屈指可数。就是偶遇了，李家夫妻也会客气的借口忙，匆匆结束寒暄。
有次他们夫妻回家，康城看着几百米开外邻居家的模糊影子，他觉得他们两家成了渐行渐远的平行线，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一句话来：不要给朋友借钱，除非你不想要这个朋友了。他想，他借不借钱给他们，他们在他心里好像从来不是朋友。
如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两家或许再也不会有交集，最多也就点头之交。
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直都会一帆风顺。
2022年初后，一场Y情席卷全国，康城家的酒店生意一落千丈，两夫妻即使想尽设法力挽狂澜也难以改变酒店日渐亏损的残酷现实。
康城最后的希冀是关门大吉来减少入不敷出的场面，等来年再战。
谁知，酒店关门那天，他看着夫妻俩奋战多年心血最后落得如此下场，气血上涌，竟然一口老血喷在酒店门口台阶上。当初他以为自己只是急火攻心，但疼痛难忍的身体迫使他不得不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一检查，发现他已经是胃癌中期。
这可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啊。
林雨的天塌了。在天灾人祸面前，她一个说一不二的女强人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生意败了，大不了卷土重来，可是，身体垮了，有多少人能重熬过生命的寒冬重新活过？
为了给康城治病，林雨和家人不得不做出酒店被收购的决定，但疫情期间，没有人敢拿自己的钱来打水漂。而康城治病需要大量花钱，当初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那些朋友，在医院目睹康城日渐消瘦的身体后消失得无声无息。
林雨家的酒店最后只得低价出售，而这时已是疫情开放后的事。
在康城病情稳定后，夫妻俩回到了老家。失去了往日的光环，他家可谓门前冷落鞍马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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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认识我们了？康大哥怎样了？我们最近听说他身体不好就来看看他。
林雨晃晃悠悠的思绪被打断了，她一凝神，是二柱在问。
她不想让他们夫妻进屋。三年前，他们也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失望地走出他们的家。他们现在来一定是来看他们的笑话吧，她才不愿把自家的落魄展现在这家人面前等着他们的嘲笑，商人的自尊和好强使她想把他们拒之门外。
他很好，林雨挤出一丝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们回去吧。
林雨，是不是二柱他们来了？快让他们进来，这时，屋内传来康城低哑声音，躺沙发上的他并没有睡着，听见屋外二柱的声音他急切地叫。
二柱听到康城的声音，不顾阻拦进了屋。
屋内，康城戴着老花镜正吃力地站起来。当初神采奕奕的胖脸瘦削得两颊的颧骨可见，眼窝深陷，他的那双白皙双手也失去了往日光泽，手背枯柴、青筋凸出。
二柱一个箭步上来，边跑边叫，康大哥，你别动，坐下……
康城握紧二柱向自己伸出的手，像看见久违的朋友，心里百感交集，他缓缓坐下。
这时，赵文华提着满蓝的瓜果蔬菜跟在林雨的身后也进了屋。
康大哥，赵文华放下篮子，看着康城的模样，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安心养病会好起来的。
康城点头，谢谢你们来看我。
林雨端来两杯白开水给夫妻二人，二人赶紧道谢。
该说道谢的是我们，康城真诚地说，谢谢你们不计前嫌来看我，当年的事真是对不住二位。
都是我不好，林雨这时也惭愧地说，为以前，也为刚才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他们的君子之腹。
二柱夫妻双双摇手，二柱说，乡邻乡亲的，都过去了的事提这些干嘛呢？说起来，我也得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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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天，夫妻俩从康家回到家后，二柱就接到了以前工地一起开车的朋友电话邀请，请他去另一工地开车，并且还说缺一个煮饭工叫他们夫妻一起去。
两夫妻正愁前路漫漫，这个电话无异于雪中送炭，夫妻俩把孩子托付给爷爷奶奶，收拾好就去了。疫情期间，除了不能回家，工地一直在紧密锣鼓地忙，直到现在。
工地各种待遇都好，并且严格执行国家各种规定政策，保障我们农民工的合法权益。还有，农忙期间还可以请农忙假，我们算是有福了。如果当初买了车，Y情三年还很不好说，赵文华补充说。
怪不得这几年我们很少见面，我以为你们是不想见我们，林雨说。
谁叫我们当初做糊涂事，康城说。
人人都有难处，二柱说，别看你们当初有钱，可是，你们的难处我们未必能理解，所谓大有大难小有小难嘛，都说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二柱的话像阳光下的稻谷一样饱满实诚，听得康家夫妻自惭形秽，林雨又要道歉。
二柱憨声憨气地说，林大姐，你再见外，我们就得走了。
两家叙旧直到月上柳梢头。话别时，康城执意要出门相送，他觉得这两夫妻来了后，来自身体的疼痛都减轻不少。
康大哥，你安心养病，保持心情愉悦，没有过不去的坎，二柱说，我们还期待你们重振旗鼓，到时候我二柱又可以跟人吹牛说，康城康总可是我的邻居。
康城什么也说不出，努力站直身体，用手一下一下拍着二柱的肩膀。
夫妻二人目送李家夫妇离去，直到看不见。
进了屋，林雨去把赵文华提来的瓜果蔬菜分类整理，刚抓起一把水灵灵的白菜，她感觉手里抓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心思一动，一个红包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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