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又下了一整夜。
窗户边刚长出新叶的桑树枝条被风吹得乱舞,有时给舞到窗玻璃上来,猛地一下响,像抽在大明妈的心上。被子里暖烘烘地,小花贴在腿边像个火炉。这孩子一贯爱趴着睡,一夜过来脸蛋捂得粉红。
天才露鱼肚白。大明妈轻手轻脚爬下床,打开半扇门,斜着身子探头往院东面的屋里看,没亮灯,也没一丝动静。大明妈站了半晌,屋外的雾水气夹着清洌的寒气往身上撞,她又关门回了房。
四个装得扑扑满的塑料袋一字排在衣橱门边,大明妈蹲下来一个袋子一个袋子地摸过去打开瞅,五岁的小花竟也有这么多东西。
昨晚收拾孩子零碎七八的衣服鞋帽,心里发了好几回狠:明早送走,得送走,多养在屋里一天被人多笑话一天。
可现在看着这些理好的袋子,大明妈的心像被剜去一块,空落落的。眼泪一滚,腿忽地一麻,跌坐到地上。
“奶奶,我要尿尿。”小花也醒了。才五岁的人儿,几乎不尿床,晓得自己喊。
“奶奶给小花开灯。”大明妈着急从地上起来,才一站又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地发晕,她扶着床沿慢慢挪到墙边摸到了开关。
贫血是几十年的老毛病,昨夜里又一肚子心思两头跑,一下在小花身上,一下去大明身上,楞一夜没合得上眼,大明妈只得皱着脸和衣在床头靠着。
小花学大人的样子把手贴到大明妈额头上,“奶奶怎么了,发热了吗。淋了雨要发热的。要喊爸爸吗。”
小花的嗓子粗粗哑哑,说起话平平的没个高低转折。大明妈想起去年赶市集凑热闹时,那算命瞎子的话,“这女娃娃,这八字,这嗓音,怕要有番波折。”
“不喊不喊。”大明妈制止小花,“小花再睡,你看天没亮呢大芦花没啼呢。”
大芦花是只掉了毛的老公鸡。天气好,小花总拿棍子跟在大芦花后面满院子撵,孩子没个伴,看见活物都新鲜,撵得咯咯咯笑。
一提大芦花,小花哭了。
昨天也是雨天。大芦花一天关在窝里没出来,她跟奶奶去喂鸡食,大明回来了,没穿雨衣,身上头发上都淋得湿漉漉地。小花踩着雨水扑过去喊爸爸,大明却把小花一搡,穿过院儿朝东面房里走。
大明妈端着鸡食盆儿,心跟被这冷雨兜头浇到底,瞬间凉透了。
明白了,都明白了。 她身子慢慢佝下来,甚至忘了去拉起地上的小花……
到底才五岁,提起大芦花想起昨傍晚,委屈伤心没到两分钟,又睡着了。
外面天又亮堂些了,被风吹落贴在窗口的桑树叶子碧碧青。大明妈手还在孩子背上拍,眼泪掉成线。
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2)
大明的屋在东面。是和林兰结婚时,家里另砌的两间房,合一个院子,算新房。
昨晚回了他那屋,大明蒙上被子就睡,饭也没吃。一觉醒来屋里屋外黢黑一片,肚子就在那当儿不合时宜地咕咕了两声,在黑暗中响亮突兀。想起这一天还没进过米水,大明伸手按了床头的开关,却一眼瞥见了扔在床边柜上的亲子鉴定书。
大明后悔了,后悔开灯。刚才在黑暗中直挺挺躺着,就那么一直躺下去……躺死也行。
大明的心像起了反应的石灰塘,迅速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冒泡儿。他伸手把那张纸一把抓过来揉成团,恨恨地掷到床尾。
恨啊!大明恨得想把林兰那女人千刀万剐……
雨滴急促地打在屋顶的明瓦上,一滴一滴在大明咬牙切齿间都像变成了黏稠的血,林兰的。真该把她一寸一寸剐下来才能解气才能雪耻。
他敢。他知道杀人要偿命,但他真敢。
这念头起来得急,大明的心扑通扑通似要往外跳,他甚至感觉房间里已经有了血腥的味道,和林兰割腕那晚的味道一模一样。
去拿鉴定书之前,大明预料到可能会是这结果,不然那晚上林兰至于费那么大劲拼着鱼死网破闹自杀?
但今天白纸黑字真地拿到手,大明暗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和尊严都没了……
跌跌撞撞地出了医院,要怎么办?明天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就算和林兰离了头也抬不起来,注定要和鸵鸟一样过下辈子。大明一路心如死灰。
现在,昏睡了一觉醒过来,大明头脑里像被注入了一道“光”:不,他不是鸵鸟,他不能头埋沙地里,再说下半辈子还长。
这一切都是林兰害的!
她背着他暗渡陈仓,她生了别人的孩子,还养在他眼皮底下五年!他花钱花力气,还花了感情啊……
大明这时候才想起了小花。小花眉角眼梢不像他也不像林兰,从前从没怀疑过分毫,稀罕宝贝得不得了,万万没想到会是别人的种。
小花要怎么办?大明猛地坐直了身子,却从脑门儿上掉下来两块花色暗旧的毛巾,一摸头发,捂干了。
是妈来过屋里。大明想起妈,抱着脑袋痛哭出声。
3)
大明一哭,“前尘往事”就翻滚着呼啸而来。
三年级那年,爸走了,大明握着哭孝棒豁着两颗大门牙对天嚎,妈晚上关了门落了锁也哭,哭着便搂过大明,说等他长大就好了。
大明比谁都盼着快长大啊,长大了就没人欺负他瞧不上他,也没人欺负妈,他听够了邻居大人们同情地说“孤儿寡母”,看够了他们说话时悲悯的目光……
妈总说快了快了。
大明终于长大了成人了,结了婚有了娃,日子算和和美美,却还是没逃脱被欺负的命运……
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去妈那屋时,小花睡着了,妈坐在床边捡东西,身边摞了几摞叠好的衣服。
“明早,送走吧,送去她外公外婆家。”妈没抬眼,手也没停。
小时候妈要把自己也送走就好了,大明想。妈就不用为他苦累半辈子,不用到这把年纪还再为他操心,跟着他脸上无关。
妈真是个苦命女人!
我要杀了林兰……
大明的肚子又咕地叫了两声,妈把两件花围兜仔细地叠整齐了,站起身问大明,“有洗好的青菜,下点面条?”
“想吃滚草圆子。”
滚草圆子是费功夫的吃食,黄心的红山芋煮熟捣碎和糯米粉混合拌匀,搓成一个个小圆球儿,油锅里一滚金灿灿的,外面皮脆,里面松软甜糯……
小时候过年,妈总弄这圆子给他吃,妈没有钱,但妈舍得花功夫让大明开开心心。
大明妈抬头看了眼大明,似是没听明白,她又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堆小衣服。
“今天林兰是不是转到普通病房了?”
“我自己去弄。明早我把小花送过去。”大明没答妈的问题,转身大踏步去了厨房。
切了两把青菜煮了碗面条,又敲了两个鸡蛋卧进去,大明握着菜刀左看右看,很是疑惑,真有人拿这么大的刀砍人吗?这么大这么笨。不,他得寻件趁手的工具,匕首行,要锋利,一刀一刀插入林兰的心脏……
大明想着就猛烈地呕吐起来,可惜胃里空空,喉咙一再收缩,只呕出一滩水。大明双手支着膝盖,脑袋靠在墙上,他闭着眼睛,脑子里仍是刀刀飞闪的画面,大明继续干呕,呕到眼睛渗出眼泪水。终于停下来时他才感到背上有双手。
“明娃,明娃?你不能想那些有的没的。”
大明瞪眼看妈,不知道妈怎么看出来的。
“林兰把自己伤成那样,也是悔过。你不能追后面要了她命。”
“自古杀人都要偿命。”
“打你小时候起,咱就孤儿寡母地过,现在你要干点傻事……剩我一寡母活着干什么呢。”
“妈想过了,老天爷眼再瞎,也该欺负咱们欺到头了。”
……
大明妈说着,鼻孔就跟得重感冒一样,堵上了。
大明直起身,看面条在沸水里滚,油黄菜青,大明真饿了。
4)
林兰今天刚刚转到了七楼的普通病房。
从割腕那晚算起,今天是第九天。 她知道大明弄清楚小花的身世了。大明今天来过医院,她看到单子上的签字了,但他没来看她一眼……大明恨得对,她该恨。
林兰竖起左手腕,还用石膏固定着,竖起来的时候并没什么知觉。医生说下手太狠,肌腱神经损伤太严重,以后就算能勉强恢复也是使不上多大力气的。
这只左手算作废了。但到底没能拦得住大明去做亲子鉴定,也没能守住这埋藏了六年的秘密。
跟了大明六年,凭心说,她是死心塌地的。认命也是种死心塌地。再怎么样,比当年跟着周宝骏餐风饮露心惊胆颤的日子要太平很多。大明没大优点,在效益不错的软管厂上班拿工资,嘴笨,榆木脑袋,但对她好,工资领回来都交给她的那种好,对小花也宝贝……
她守着小花就好。她是落下了心,想和大明把日子这么安安稳稳过下去的。
没想到周宝骏走了这么多年后又杀个回马枪,还“衣锦还乡”。
林兰从读初中时就和周宝骏好,高中毕业双双落了榜,林兰问家里要了笔钱,交了中介费一起去电子厂找工做,她不介意上不上大学,反正周宝骏也不复读。电子厂的工作重复枯燥,但和周宝骏一起,日子便是快乐的。林兰喜欢他,眼里只有他。
周宝骏是什么人?八小时不自由的班对他来说无异于坐牢,他总算在电子厂周边的麻将馆找到了乐子,结识了些人,听了些“传奇”,满心期待自己也能靠赌技一日暴富,却被现实狠狠打了两记耳光……
他欠了一身高利贷,整天东躲西藏,开始还带着林兰,后来说为林兰好为林兰考虑,要分开,让她找个好人家。
林兰和大明被介绍人说合到一起去时,周宝骏已经杳无音讯很久了……
时间跟鸟飞一样快,等林兰和大明刚刚扯了证结了婚,周宝骏出现了。他说家里托人给办好去非洲务工的手续,见一面。林兰知道这很难以启齿,但她鬼使神差又上了周宝骏的床。她相信他说要分开的时候是真为她好,为她考虑,她始终相信他再不成熟不稳重不成事不成器,他是爱她的……
她生下了小花。她知道是周宝骏的,这毋庸置疑,她掰着指头反复算过。
纸终究没包得住火还是因为周宝骏。
林兰想起那天周宝骏春风得意来找她的情景,痛苦得闭起了眼睛。
他注定是她命里的一颗灾星。
那天下了班刚到家门口,电动车还没停稳,就听人喊“林兰”。林兰身子僵硬不动,像遇了鬼。
人人口中败家子二流子的周宝骏从非洲回来了,他看起来热情又张狂,说做生意做发了……他周宝骏是讲信用的人,他还清了当年的债务,咸鱼大翻身……他娶了妻生了子,以后的大本营就是非洲……
林兰无心听他说发家史,他和周宝骏就这样在院门口讲话很不合适,乡下传得最快的就是闲话,再说大明马上要到家了。她嘴里打哈哈说她现在的日子也很不错,眼里使着眼色暗示周宝骏赶紧走,周宝骏却意味深长地取下脖子里那根粗重的金链子,说他后天就回非洲了,这个留给小花。
林兰的脸色变了,在院门后隐隐绰绰站着的大明妈脸色也变了。
那晚大明捏着周宝骏留下电话号码的那张纸片,问她是谁,林兰说是同学,去非洲倒买倒卖发了,大明把那堆花花绿绿的礼品盒扔出了门外;大明又问为什么说要留金链子给小花,林兰说你问我,我问谁,再说我又没收下;大明说我会带小花去做亲子鉴定,林兰情急之下孤注一掷:你如果不信我,我可以死给你看……
是她对不起大明,对不起大明妈,对不起小花。
林兰疲倦地闭上眼睛,先好好睡一觉吧。
5)
小花睡醒了。
她小胳膊肘撑起身子瓮声瓮气地喊,“奶奶,奶奶。”
大明妈从外面跑进来,帮小花穿衣服,“小花今天去外婆家。”
“去外婆家可以看见妈妈了?”小花欢欣地问。
大明妈眼一酸,娃娃到底还是跟妈亲。这些年林兰在市里的毛纺厂上班,早出晚归地不轻松,都是大明妈带着小花睡。
出事那天晚上,林兰就住进了医院,大明妈对孩子讲,“妈妈去外婆家了,过几天就回来。”
几天又加了几天,再加了几天……现在怎么和孩子圆呢?
“来,小花腿伸出来。”大明妈一只手伸进裤管里,一只手提着裤腰等小花伸腿。
“是不是可以看见妈妈了?”小花的外套穿好了,她腿在被窝里,侧着小脑袋问。
“能。以后小花天天都能和妈妈在一起。”
正和孩子说着话,门外想起了大明叮叮咚咚的脚步声。
大明妈心一惊,扔下小花的裤子往外跑,可是一个裤腿还穿在胳膊上,一着急更扯不下来。
大明妈昨晚上心焦了一夜,生怕大明脑袋发轴犯浑犯下什么事。
大明先说想吃滚草圆子时,她没往心里去,那会儿收拾小花的衣服鞋袜呢,哪有心思给他弄那麻烦东西?
等滚草圆子的话再从脑子里像银丝线那么一闪,大明妈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竖起来了。她迈着小碎步连跑去厨房,果然大明趴在墙边呕。
这孩子打小就这样,一害怕一惊惧就吐……
她知道大明想啥。昨晚大明脸色苍白地回来,她也五脏六腑都气得搅在一起。林兰算乖觉的媳妇儿,没跟她和大明红过脸,从来不多言多语,看起来本本分分。
这事到底是怎么起头的呢?大明妈想不明白。
出事那天大明和林兰都在上班,家门口停了辆小轿车,下来一个带粗金链子的男人,大包小包地提着礼盒往家里堆,还留了张纸片儿抄了电话号码,和大明妈说让林兰给他打个电话,那男人说话声音和小花一样也是哑音。
小花跟在大明妈身后唱两个小娃娃正在打电话,男人注意到小花,来了兴趣,问小花几岁和小花逗乐了会儿,不走了,坐回轿车里等。
有邻居跑来问是不是哪里的亲戚,大明妈不好说找林兰的,又不好承认是亲戚,心里乱糟糟地,总觉着哪里要坏事。 果然那晚林兰割了自己的手腕……蔫人出豹子啊!
现在,大明妈担心大明也来个“蔫人出豹子”,昨晚在厨房好说歹说,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干蠢事,不然她熬活这一辈子活的什么劲呢?
手上还挂着小花的裤子,大明妈追到门口,大明正往外推电动车。
“医院刚刚打电话来说林兰想跳楼,被人拦下来了,叫我去一趟。”
大明妈拉住大明的车座,“天大的错也都是人犯的,没过不去的坎儿。啊?你和林兰也这么说……说孩子念挂她呢。”
大明跨上车,没回头。
小花又在屋里喊,“奶奶,奶奶!你衣服还没给我穿好呢。”
网友评论
世间事有很多没道理,偏有人又理直气壮
能藏下委屈的不过是爱。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
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唱歌咯
什么歌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诚意打电话
最后不给个了断,有续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