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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二月来,我带你看不了满山的红茶花;你也不是十月来,我带你看不了满树红柿。你四月来,我只有一江雾、一山残春初夏。
01
四月, 缅宁还是绿水绕青山,浓云缠山水的境地。徐青峮三天前就从贵州进入了云南。从沙坪坝出来,在地图上随便点了一个地方,带上全部的行李,在街上叮叮当当响起来的时候,发动车,在晨曦里,逃离了这座山城。
孤身一人,副驾驶上放着一个双肩背包,瘪的。
“女的为什么要学木雕?”
“果然,女的就会走捷径。”
“谁能看上她雕的,怕是看上了人。”
“好能装……”
呵,搞笑!离经叛道、丢人现眼?那最后再送大家一场惊世骇俗好了。徐青峮吐了一个烟圈,烟雾淡化了两边流水一样掠过的大厦,眼里最终只剩了一个悬挂在山前的太阳,直到这场自我放逐的两岸失去了高山的身影,徐青峮全身冻住的血液才又流动起来。
这时,载着徐青峮的车子已经深入云南腹地,在地图上比画,离着边境只有一指截的距离。
“缅宁?”这是什么鬼地方。
将车速降下,抓了几颗消炎药放到嘴里,刚洗去的刺身有些发疼。几天前,还在期望这旅途快点到达终点,真的近在眼前时,又希望慢一点。索性将车子停到一边,打开窗透气,恰好迎上了四面来的风还有远处的夕阳。
只是一眼,日耀金山,这位敏感多情的艺术家就被触动了内心深处的琴弦。随后,琴弦撩拨,打开车门,不管不顾冲了出去。
“啊——”
看到声音远远地荡出拍在山岸上,落归山林的鸟被惊动起落四处,又大喊:“哈哈哈!俺老孙来了!”
大喊声传出去了很远,那一瞬间的快乐似乎也被声音带走远去。只剩下了空洞洞的一具躯壳,和嘴巴里阵阵苦意。手背一凉,原以为眼泪都流干了,没想到还有啊。
正是悲切入境,不能自拔的时候。一个黄色的东西飘近,下意识打落,一看,是顶草帽。
哪里来的帽子?
徐青峮回神,和树前的人四目相对。彼此都含着错愕。几乎是一瞬间,那人看着徐青峮的脸变得比夕阳还浓了几分。而徐青峮成了那只被惊到的鸟儿,捡起地上的草帽,钻进了车里。
留下一句:“夕阳好,夕阳好……”
以及一个伸着手茫然无措的人。
车子驶出一定距离后,徐青峮再次停下车,将脸埋进方向盘,嘀咕:“这次丢脸大发了。”平复心情后,转头看到了副驾驶的帽子,又红了脸。想起,前几天,老头才指着鼻子骂说自己丢尽了他在长江一岸的脸面。
徐青峮暗想:丢到云南来了。
那人一定觉得自己有病吧?座椅放平,徐青峮缓缓呼出一口气,觉得有些丢脸,用手蒙住脸,唾骂:自己可不是真有病。几天仓促行程,离目的地也只有几公里的距离,支撑的那口气卸下,就这么在一个陌生地方的荒山里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去,独留远处山头开了条罅隙,透着点光亮。另有星光碎点在草丛里一闪一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充盈了全身,徐青峮想道:这大概是命运的指引。
然后,打开车门,急匆匆地冲进草丛,全然忘了之前的羞耻。
“萤火虫?”徐青峮摊开手,仔细看了手里的小家伙一眼,再次惊叫起来,“居然是萤火虫!”
一时见到了书本上描绘的景色,让徐青峮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冲动——加入这场夜幕下的狂欢去。脑海里闪过很多笨拙的舞步,最后索性闭眼学着眼前的草木摇摆起来。狂欢了一会,又暗自窃喜:自己这也算达到了老头一直说的与万物一体的境界吧。
鼻尖掠过来几缕烟草味,睁眼,转身,碎落的星光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火点子,随着人的动作忽明忽暗。
有人?
“谁?”
伴随着吐烟的动静,喑哑的声音传来:“你继续。”
徐青峮想自己的脸一定是又红了。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人这么多!
那人朝着自己走近了一步,朦胧下看清了人脸。“是你?”
这人谁啊?上天派来克自己的吗,生命最后的放肆,全被这人撞破。
“不继续?”那人问,火光掉落,被脚尖旋进土里,“那能把帽子还给我吗?”
冷不丁的一问,让徐青峮想到那人的帽子还在自己的车子上,又羞又恼,一顶破帽子,值得这人特意寻着来。
“谁稀罕似的!”放下举着的手——徐青峮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举着手——羞得呼吸又是一窒,拉开车门,将帽子拿出,塞到人怀里,“还给你!”
走近这么一看,才发现这人才不是自己刻刀下那些佝偻身体的农民样,又高又壮,宽大且布满黑茧的手抬起,一巴掌准能呼晕自己,还好那手只是将帽子放回头上。
“这顶我戴久了,有汗味。你喜欢,我送你顶新的。”
这下,徐青峮彻底成了无理取闹的瓜娃子,嘴硬道:“谁喜欢了?”随后又躲进车里,正想发动离开。那人却缠了上来。徐青峮的警惕心这会儿倒是回来了,颈上汗毛一立。
抄起手边的水杯,警惕问:“你做啥子?劳资这车子阔以自动报警。”一紧张,半熟的重庆话都冒了出来。
那人只是笑笑,从裤兜里搜出一张证件。护林员,李言吉。
大声道:“别往前走了,再走就到江边了。山势不同,那边回城,路太绕了,没有加油站。”
徐青峮嘴里道了一句好没诚意的谢谢,看人走后,才嘀咕:谁听你的。再说了,自己也不打算回城。看着背影消失,又放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段路啦。”
说罢,又叹了口气。谁又能听到,这话大概也只能说给空气听了。
点火后,随后熄火——车子,没油了。“这就是不顾后果的后果。”徐青峮再次尝试后,只能作罢,却没来由地想到了老头常常骂自己的话,兀地笑出了声。原谅一个艺术家的思维,总是那么碎落又跳跃的。
指尖拨弄着屏幕上显示的终点,这像是对自己命运的暗和,这场旅途自己走不到终点,人生的旅途自己也走不到终点。
“算了吧。”
02
徐青峮最终徒步到了山脚下——那座命运选中的山。有路一直盘旋着上去,不知道通向哪里。暮色里,山层层叠叠着很多颜色。前进的方向,徐青峮完全交给了心意,瞧着哪个颜色顺眼些,就朝哪个方向去。直到脚下没了路。
到头了。徐青峮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有多远。只记得自己爬了一个坡,穿越了一片长长的密林,有一块草地,之后路就往下了,直到现在,路消失了。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断崖,有人砍了树枝拦在了这里。不然徐青峮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在崖底,然后世界上就多了一具一脸懵的尸体。
“忒搞笑。”
像是想到了那个场景,徐青峮突然有些遗憾为什么要有这些树枝。摇摇头,跨了过去。
挺意外的,这山头不是最高的,站在这里,视野却意外地很开阔。甚至能看到远处的江面。这是城市里难得的夜晚。夜阑星稀,月光莹润,薄纱似的洒在大大小小的山头上,好一幅绰约仙子弄仙衣。
景阔人心,徐青峮心角隐隐有些触动。不免想到了自己那幅半成品,如垂老之人般叹了一口气。少年天才,不免想过多种人生落幕的场景,唯独漏下了声名狼藉草草退场。只是天才落幕,就该以生命谢幕。既然都说她错了,那她去死好了,有什么好吵的。
不明白,一幅山水人家而已,事急从权,用机雕又怎么了,外行人又不懂。老头凭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一言暴起就要废了自己的手,言语间几次要自己滚远点,跪了一夜,依然被赶了出来。她再次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要死就另择别地,别脏了地方。”最后一刻,师弟转述的话犹在耳畔。徐青峮最终选择了逃离……
真到了这步,思绪万千。想起别人说死前这一生经历过的事情会同电影一般从眼前掠过。不知道自己的走马灯是怎么样的,如果只有那些屈辱的一幕幕,总觉得太亏了。所以想到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乌龙,徐青峮打从心底有些雀跃,走马灯的最后一幕定格在那个画面上也不错,挺戏剧的,那顶帽子,不知道它的主人戴着它到家里没有,臭了之后,会被扔掉换成新的吗?
……看来还是需要留下几句话的,万一被找到了,警察来调查,找到那个人,他一定会和警察说自己有病。身后名还是挺重要的,被当成疯子了可不好。
打开微信,清理掉的信息又飙红了,不用看都知道全是讨伐自己的。抱着一丝侥幸,徐青峮点开了老头的头像,按住,说了句“对不起”,松手,变成了一个红色感叹号。趁着泪花没有冒出来,匆匆退出,点开备忘录,打下“我没病”几个字,便没什么未了的事。
迈出右脚,一脚踏进深渊去。
“妈的。”
徐青峮闭眼前总觉得幻听了什么,身体没传来失重感,反倒是脖子被勒住,呼吸受阻,紧接着整个人后倒在地。上半身被钳在一个滚烫的怀抱里。睁眼,草帽下通红的脸颊上滑下汗珠,嘀嗒落在她的眼角旁。
是他!徐青峮挣扎起来,这人真的是阴魂不散了。
那人的胸口一时间起伏成了山峰山谷,但勒住徐青峮的那只手同磐石般不能被撼动。等他喘气的声稍微平缓些,钳住徐青峮脖子的手终于松了松,将就呼了口气,前襟被抓住,整个人被半拎着拖到了路旁,重重放在了那些树枝上。
“妈的。”那人又骂了一句。一系列变故给徐青峮大脑整宕机了,纷繁复杂,只抓住了这一句,脾气暴起,回敬了一句。
“你瞎啊!再走一步就掉下去了。这拦着呢你没看见?眼瞎还往山里跑?你有病就治,瞎搞什么?”
徐青峮被揪着颠来倒去地骂了一通,心里发蒙,喉咙里堵着,一句也回不出来。最后听那人柔声问:“迷路了?”莫名地点了点头。
“那跟我去凑合一晚吧,不介意吧?”
“你那车子是不是没油了?明天再喊人推加油站去。”
最后,那人问:“哭啥?”
徐青峮才发现自己哭了。没等到回答,“怕啥。老虎豹子不吃小外地的。”那人自顾说着,像是以为徐青峮是迷路了,又像是知道她不是迷路,所以语气有着同之前截然不同的温柔。
徐青峮跟在后面,点了点头。
03
两人又穿越了那长长的密林,在一个岔路口转进了另外一条路。徐青峮怀疑自己没有遇到老虎豹子,但是遇到了豺狼,这路看着怎么也不像是去人家的样子。
“你……你是觉得刚刚那里脏了你的地盘,要把我扔远点吗?”
李言吉愣住,转身,挡住了月阴,影子压在徐青峮脸上,两人对峙。一道男声突兀插了进来:
“目的地在你附近。”带着点机械的卡顿,“GPS信号弱……本次导航结束。”
捧住的手机宛若是颗山芋,烫手。
“咋?来找我!”
徐青峮暗恼怎么就忘了这事,怎么就能这么巧!“这地方这么大,怎么就是来找你的?”
李言吉听了有些压抑不住笑声,侧身让开,指了指上方,“我管的。”
徐青峮从手机光亮中脱离,好一会才适应黑暗。模糊看到了……
“一幅画。”
“嗯?”李言吉没有听清这句呢喃。
徐青峮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没什么。”越过他走上前去,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画里的,又不像是画里的。徐青峮想到自己的那幅自作聪明的山水摆件,在这青松古庙前着着实实是个死物。
不顾身后的提醒,徐青峮几步到了那青松树下。看它画在泼墨似的黑夜里,不免想要看清楚一些,一步踏上前,清脆的声音和李言吉的提醒声一起响起。低头一看,瓦片一样的东西被自己踩踏成了两截,带着鞋面一起被一团灰色的东西淹没,动静不小,那东西被扬起,扑腾了两人一身。
……
“对不起!”
李言吉抖了抖身上的灰,叹了口气,“命里有劫——”
徐青峮突然听到这么一句神叨的话,久久等不到下文,抬头,人已经走进了庙里。
“这是什么地方?”摸黑瞧着像是一个小四合院,门口朝东,东西两侧的房子门开着,里面看不真切有什么,北面一间,看着像是人住的,南面的亮敞着堆着杂物,有个火灶,看着是个厨房。
李言吉蹲在灶前点火,头也不回,“你自己定的位自己不知道?”
燃好火后,李言吉拿上烧水壶去打水,徐青峮亦步亦趋粘了上去,“小姑娘家都敢和我回来,现在又怕什么?”
“你看起来又不坏,但你看这周围都是什么东西?”徐青峮瞥一眼四周,桌上全是乌漆嘛黑的东西,配上红烛,“阴森森的。”头上不轻不重地落下一巴掌。
“山神前,胡说什么。”李言吉教训道,后又玩笑似道:“我不坏,但兴许我是个神经病呢?”
徐青峮白了他一眼,白痴还差不多。
“你不是护林员吗?怎么住在庙里,还神神叨叨。”
谁料打水的人回道:“谁和你说我现在是护林员了?”
“你给我看的是假证!”
“谁闲着搞那玩意,以为我是你们这种瓜娃子吗?”
“你……”
“以前是,现在——”李言吉故意拉长了音调,“如你所见,神棍一个。”
04
我是徐青峮,我清楚无比地记得,这是一场自我放逐。我正身处这场旅途的终点——言吉山,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叫李言吉的神经病——也许是个守庙人。现在,我正在给山神的小弟——那棵青松搭神龛,几个小时前被我踩碎了。李言吉说它也许享受了今天的香火就能功德圆满了,但是遇到了我这个劫难。所以李言吉是个神经病,如果之后大家在他口中听到了我的一些消息,请记住,那都不是真的。比如他今天早上一巴掌拍醒我后又抱了抱我,原因是我在梦里一直大喊:“救救我。”
李言吉绝口不提悬崖上的事情,但要她将神龛修复了才能走。
以为自己听错了,徐青峮不确定道:“真不能出钱买?”就是几块松木板的山墙加两块瓦片的屋顶拼凑成的一个冒牌悬山顶,破了一次就有这么大的讲究,“你怎么不说这木头也要我从小种的。”
李言吉将最后三炷香插在了树根下,略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脸上一片懊恼,像是为自己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茬而后悔。
徐青峮心上更堵得慌了,“谁有闲工夫谁去,我不是闲人,我的事情——”怕人听不清,一句一字道:“很重要!”
李言吉没有搭话,而是蹲下身去,从碎掉的瓦片中寻了一块比较完整的出来,立住,长长叹了口气,“可怜了,都是被连累的。”
李言吉可能真的是一个神棍,因为他惯会知道如何插别人的心窝。徐青峮在重庆,被这话骂得最多。品性败坏,还连累旁人,让自己的老师名声受损,几个师兄弟前途蒙阴。
“谁连累谁!”徐青峮怒气上头,上前将李言吉立好的瓦一脚掀翻,疾步走进庙里。留李言吉在原地发愣,“小孩子脾气。”
等李言吉将临时搭好的床收好,做好了午饭后,桌前多了一个别扭的“小孩”。脸上写着“你先理我”几个大字。李言吉大方给了台阶,指了指柜子,“劳驾,拿个碗。”
“小孩”眉头瞬间舒展开了,“这碗都落灰了,我去洗洗。”
吃饱后,徐青峮无聊描着碗边玩,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你这样,不犯法吗?”
李言吉一脸疑惑,他犯什么法?徐青峮见他不懂,指着碗里的腊肉和香肠,凑近压着声音急道:“佛法啊!”
李言吉拈了一块香肠,不紧不慢地喂到嘴里,一番细嚼慢咽,徐青峮一旁急得恨不能上手扣出来。
“吃完才想起问,会不会太迟了?”
徐青峮看他这副样子,估摸着可能是自己误会了,生硬道:“到时别又说是我连累的。”
李言吉放下碗筷,语气正肃:“山神庙和寺院不一样,可以食荤。”
徐青峮难得见他严肃样,问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你怎么住在山神庙里?”没想到这人瞬间就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样。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瞎问什么,白吃白住,还不洗碗去。”
“你能比我大几岁。”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触及隐私,徐青峮也不再追问,“我会付钱的。”
再说了,一个物理意义上的破房间,能值多少钱。但是总归是占了别人的房间,理亏是真的,只好去洗碗。
之前,徐青峮特意挑了这两只木碗。不是什么好木头,也看得出雕工不怎么样,但是场景很有趣,大致是个祭祀的场景,有被巨化的檀香、猪头、河流、花鸟虫……每一样都活灵活现,又能相互和谐,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上共存。眼前的碗被拿远,才看清那是一座山!那么经不起推敲的雕工却雕活了一座山,简直……矛盾极了。
“喜欢啊?”
徐青峮点点头,满怀期冀,眼前的人笑了笑,恶劣道:“不给你。”
“开玩笑,我一木雕师!我能看上这个。”
李言吉擦干水,将碗放好,一副“听你吹”的样子,徐青峮恨自己离开重庆的时候没有把家伙事都带来,只能愤愤到一旁擦手。重庆是一座灰暗的城,只要想到,世界不免全是灰暗,思绪飘远,一幕一幕,想起自己的目的,瞬间有些恍惚。
“大师,劳驾,搭把手。”转身,李言吉不知道从哪里拎来了对木马,肩膀上还扛着一截不大不小的木头,侧头夹住,另一手也没有闲着,拿着工具,招呼徐青峮过去帮忙。
不知怎的,眼前明亮清透起来。徐青峮也不计较他的挖苦,“老天,你不能分开拿?显摆你厉害。”
这话太过于平常,李言吉却从中品出了几分熟悉的味道,一时分了神。“想什么呢?木头给我,这么拿也不累?”
徐青峮手里一沉,这木头看着不大,还挺沉的,将木头放在木马上,低头研究。蓬乱的头发有几丝蹭着李言吉的手臂滑落,诱捕他抬手追逐去。
他在日暮下,遇到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又唱又跳,在他沉闷的世界里搅起了风涌起了云,他在山神前跪拜时,忍不住想过,她不要匆匆走过就好了……
徐青峮不知道他在弄什么,“有东西吗?”
李言吉搓了搓指尖,蹲下去摆弄那些工具,答道:“嗯。”徐青峮的脑袋也跟着凑了上去,“言哥,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李言吉不在乎称呼的变化,将一个刨子放在了两人中间,停下手中的动作,指了指木头,“不是我们,是你。”说完,拍了拍徐青峮的肩膀。
“喂!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正经神棍,谁会有这些东西!”
李言吉走到一旁的长条凳上坐下,“我,”用手指着自己道,“正儿八经的木匠——的儿子。”语气了得,还以为他是木匠似的。
徐青峮有心解释自己是个木雕师,不是个刨木头的。无奈李言吉根本不听,专心翻弄着手里的东西。最后徐青峮也没有将木头刨平,第一次用这个东西,力度没有找好,被扎了一下。李言吉嘴上骂着“娇气”,手上却握着人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没伤别的地方吧?”
徐青峮收回手,嘟囔在条凳上坐下,“我也没有那么废。”耳后红着,她也弄不清楚怎么就向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撒娇了,摆出很夸张的表情,等他真的上当紧张,却又害羞了。不过有家人的话,大概也会像他一样一直这么紧张自己的吧,而不是犯了一个错,就被扫地出门。
徐青峮干坐着无聊,四处环顾,这一看发现这小小的土地庙,处处透露着巧思,一眼去,全是勾兴趣的东西,刚想要起身,突然想到了李言吉刚刚把玩的东西,拿起一看,居然是一本木头做的书!这谁做的,有这么大的耐性?每一页上都凹凸雕了些东西,四四方方的也许是一间屋子,屋前又用线条勾勒出来四方的空间,上面像是站着三个人,一个在拍手,另外两个……
“四年级数学考了三分,挨打呢。”李言吉推着手里的刨子,头也不抬道。徐青峮想到那个场景:
“三分!哈哈哈,”乐不可支,“边上这个是在鼓掌吗?你一边被挨打,一边有人喝彩……”
许是被徐青峮笑声感染,李言吉回想回去,没有了难过,轻松应道:“嗯,那是我妈妈,她脑子不好,大概觉得我爸爸打我的样子很搞笑吧。”
徐青峮一时不知脑子不好是哪种意义上的,尴尬道:“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考三分,还不如交白卷呢。”
李言吉道:“得了,积点德,看人日记还带吐槽的。”
“这是你的日记?”徐青峮摸了摸那些简陋的线条,有些不敢相信,想到之前李言吉说自己是木匠的儿子,也许是真的了。
“言哥,你也会木雕吗?”徐青峮好奇地问。
见李言吉摇头,直呼不可能,“这些,雕工上有些瑕疵,但是层次构图都浑然天成,这样了还谦虚。”徐青峮指了庙上的横梁,还有门窗,这些物件上全雕刻了山水鸟鱼还有人,似乎是讲述着某个故事,只是有些不成对,比如这山神殿前的两根木头,一根上刻了龙,另一根上却又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讲究。
李言吉放下锯子,认真道:“谢谢,不过,这些都是我爸爸弄的,他是给人打木头的。”
“什么打木头的,匠人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言哥,能不能带我见见叔叔?”
又是那副笑容,“没事的话,就过来按着。”徐清峮狗腿似的把住木头,让李言吉好下锯,磨道:“能不能嘛,言哥!”
“不能。”
“小气鬼。”期望落空,徐青峮开始诽谤起李言吉来,他就是见不得自己好,“你是不是怕叔叔觉得我的雕工比你好,然后把一生技艺都传给我!”
李言吉道:“傻子,电视剧看多了吧你。”
拉过徐青峮的手瞧了瞧,“使个刨子都不利索,哪来的勇气说自己是个大师的。”
徐青峮还在给他普及自己的专业,是个正儿八经上过学拜过师的木雕师,一件作品少说也是小几万的,不是一般的木匠,用不惯这些。李言吉嘲笑,这样的话找什么木匠学习,徐青峮彻底无语了。
“都说了,这是艺术家的惺惺相惜。你干嘛总觉得我图谋不轨一样。”
“好了,艺术家,”李言吉将一顶草帽放到了她的头上,打断道:“走吧。”
徐青峮拉住帽绳,不懂要去哪,发愣的瞬间,肩膀上多了一个篮子,眼前的人大手挥了挥,“挖土。”
“挖土?”
李言吉满不在乎道:“烧瓦。”
徐青峮脚下软了软,“你玩真的?真要我赔?”追上人,在他背后落了一拳,越过人去,“我之前还觉得你是个好人呢。”
“慢点。”
徐青峮单肩挎着篮子,戴着草帽,踩着太阳,迎着风,再次穿越那长长的密林,是那么庆幸自己还活着。
“啊——我还活着,哈哈哈!”
“傻子。”
05
徐青峮刚刚青翠回来的生命,被太阳一晒就蔫了。“言哥,你先走,再回来背我。”看到草地,整个人懒软躺了上去,顾不得满手的泥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不嫌弃了?”李言吉问,之前她还嫌弃这嫌弃那的,不多久就原形毕露,当场用手和起了泥巴,现在又往地上躺,“起来了,一口气走回去,越躺越不想动。下午还要采茶呢。”
“动不了一点。”
“这片可有蛇,到时候可别哭。”
“什么?”徐青峮一个弹跳起身,扯住李言吉身上的篮子,惊慌错乱,“在哪?在哪?”
“别乱扯,没呢,我说万一。”李言吉的解释徐青峮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要想到可能有蛇,浑身都错乱了。把住什么就往李言吉身后躲,扯弄几下,篮子摔了,两人辛苦弄来的黏土也全撒了。
……
头上轻轻挨了一下,打趣多过怒骂的一声责骂:“小孩子。”李言吉蹲下身去将土重新装好,多余一句责骂也没有。
“言哥,你好像一座山。”徐青峮看着蹲在地上的李言吉,发现他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长长的一段路,都是逼仄的小坎坡,还要负担一篮子的土,他比自己要更累得多,可无厘头地这么一闹,他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有病。”
弄好后,两人重新上路,徐青峮一副你不懂的表情,“没法和你解释,这是一种艺术化的感觉。”李言吉就像是此刻脚下的山,自己在其上再怎么调皮玩耍,永远也不会被责怪。
“谢谢,就算你这么夸我,路还是得你自己走。”
日子一下子就缓慢了,早晚的时间是李言吉给山神庙点香的时间,换下坏掉的贡品,打扫灰尘……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带着不可思议的虔诚。这个时候,徐青峮就拖着条凳到门口,在那棵青松下坐着,看着李言吉的背影发呆,有时也盯着远处看,宁静却热闹。相处的日子不长,但是徐青峮觉得自己好像和李言吉认识了很久,一切距离陌生在命运般的相遇下都微不足道。
等李言吉照例踏出门来给松树上香时,徐青峮痴痴喊住了人:“言哥。”
“我们都是山。”
李言吉习惯了艺术家的疯言疯语,合着现在两人都不是人了。
“你不懂,我们都是山,所以我们才能一见如故。”
李言吉依旧不理这话,命令道:“淘米去。”
神龛已经搭好了。
歇了很久,又见了山神庙,徐青峮一时技痒,只不过被李言吉一日一日拉着刨木头、运泥土、采茶,硬生克制着。后来,李言吉说要刻瓦当模子,徐青峮利索答应了,一点不摆谱。学木雕这么久,这是徐青峮第一次迫不及待想雕什么。
徐青峮自以为傲的手艺第一次用在刻模子上,延续了山神庙不对称的风格,每个瓦当都做了不一样的图案,只是第一次做,出来的第一个“言”字纹是颠倒的,李言吉为此又打趣了很久。两边的窗户位置更是细细雕了窗花上去,随性的、随心的,像是以木头为书将这几日写成了日记留在这神龛上。立梁、上瓦,李言吉煞有介事地从书里翻了一个好时辰,弄好后,两人都忍着笑,互骂:“神经病。”
两人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过去,也从来不询问对方的未来。只有眼前的神龛见证了彼此岁月的一段交汇。如同那本木刻的日记,徐青峮只翻了第一页;如同那晚,李言吉从未说起过自己为什么会出现。两人略过了那些相遇、认识、相处等等所有步骤,在夕阳下相识,在晨曦里熟稔。
时光啊,慢一些吧。
06
徐青峮第一次喝上自己制作的茶叶,用的自己打磨的竹杯,坐在条凳上如实评价:“有点苦。”
李言吉在门口揉搓着衣服,夸张地拍了拍大腿,道:“完了,白搭了。”
徐青峮脸上有些发烫,李言吉手里的是自己的衣服。弄脏了,自己身上的是他以前的旧衣。说是山里水凉,女孩子碰到不好。往那边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喝完一壶茶,忽觉有些空洞。神龛搭完了、茶也喝了……总觉得——“车子的油给你加好了。”徐青峮听到李言吉说。有一种“啊,终于来了”的感觉。徐青峮丢下茶杯,将之前的木碗拿在手里赏玩,心生一计。
“我不走。”
李言吉细心将衬衣领子抹平,抬头看人身上穿着的破旧T恤,眸光一暗,知道这是孩子气的话,道:“总要回家的,出来很多天了,该回去了,不要让家人担心。”
徐青峮攒着的借口没用到,被这一句话搅了心窝子,“我没有家!我不回去!”
“别闹了。”
“我没闹,你自己不也是不回家,凭什么说我。”
李言吉晾好衣服,在火灶旁坐下,闪现了离开言吉山的念头,却道:“这就是我家。”
徐青峮知道这是骗自己瞎说的话,“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李叔,我学完了我就回去。”李言吉没有接话,只是在良久后,玩笑似道:“那你可永远回不去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这是徐青峮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见到活人,在这庙里。
“言吉,在吗?”是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没等回答,自己就闯了进来,打头的一个年轻些,估摸三十岁样子,背着满满一篮的东西,冒尖的是黄钱,后面的要年迈许多,端着一整个猪头。徐青峮打量两人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灶台旁。
李言吉交代了几句,匆匆取水去了。留徐青峮一个人。那两人自顾说着话,时不时瞅她一眼。弄得徐青峮有些紧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山下那车是你的哇。”
是方言,徐青峮听得有些费劲,好在年轻的打过工,会说点蹩脚普通话,磕磕碰碰,总算是听清楚了。“哎,我们是他婶子嘞。你是老板哦?找他买茶吗?”
徐青峮知道这“他”指的可能是李言吉,神色亮了亮,一直愁不知道怎么了解他呢。“唔,你要是来玩的,可快走,这娃是个精神病,弄伤你就不好了。”
徐青峮有些生气,怎么能骂人呢?“婶子,你咋骂人呢?”
那人叠着篮子里的黄钱,小声道:“他爸后山砍树给滑坡埋了,他妈本来就有病,半夜烤玉米,给房子点着了。这娃遗传了那女的,这儿也不行了。前几年还前山后山的哭嘞,”那人举手指了指脑袋,继续道,“今年好了,就是硬拦着不让人进后山。”
耳边轰鸣,徐青峮心尖泛疼,想让这人闭嘴,不许瞎说,可是没说出来。只听那人最后道:“你不信啊?可以去后山看看,那滑坡后成了个悬崖嘞。”
“一个女的……”
那人还要说什么,李言吉提着水桶进来,那女人吓了一跳,低头去摆弄猪头,和同行的人说起了话,徐青峮没有听清。不多会儿,年老的那人朝李言吉说了什么,徐青峮没有听懂,只见李言吉笑着点头。
徐青峮努力消化着那些话,不知道李言吉有没有听到谈话,面上不显,到底道行不够,眼里露着心疼,“说的什么?”李言吉带着徐青峮走到了门外,从裤兜里拿了包烟出来,是自己放在车里的。
“小孩子可不能抽烟,就当做是油费了。”
点燃后,猛地吸了一口。“都知道了?”李言吉吐了烟圈,舌尖抵住齿根,忽然开口问。
徐青峮低头不答,执拗问:“刚刚那人说什么呢?”声音不自觉带了哭腔。
“没什么,喊我到地里帮忙。”
“不许去。”徐青峮红着眼,低声道,“她们说你坏话,你不许去。”
李言吉揉了揉徐青峮脑袋,声色淡然道:“没说坏话,都是真的。”刚刚上下走了一趟,出力出汗,让李言吉全身热腾腾的,那手带着热意,夹杂着烟草味,全熏在了徐青峮心里。一如往常耍赖般,扑到李言吉怀里,哭道:“就是坏话,言哥,那就是坏话。”
“孩子话。”
07
徐青峮一闭眼全是那些话,起身出了门,在月阴下,将手机开了机。
查完后,全身都躁动起来。想去把这山神砸了,言哥那么虔诚,一点屁用都没有。又想去灶房扇李言吉几巴掌,问他为什么不好好治疗。可是都不能,恍惚再打开微信,面对师弟发来的消息,徐青峮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了。点开看后是一幅壁画。
“青峮,我错了。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徐青峮回了一句:“不能。”
年少天才,徐青峮是被后浪踩死的前浪。这后浪小师弟才是正儿八经的天才,各种方面都是。入行就对自己大献殷勤,遇到难过的单,都是靠自己帮忙。机雕的事情,自己只是出手帮忙,没想到最后成了主谋。可怜自己还深陷糖衣炮弹,梦想一生一世去!一朝被咬,只能说自己该。可一朝梦醒,那些被背叛、被驱赶、身败名裂的痛苦都不如李言吉煨的一壶茶苦了。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有了这么破烂的人生。想到自己数次提及,他都平淡避开了,且习以为常。她一直以为李言吉是藏在晨曦里的救赎,没想到他也只是个迷失在黑夜密林里的可怜人。
徐青峮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没有遇到他,没有在夕阳里遇到他,没有在萤火虫里遇到他,会怎样?自己就不会打开手机,不会想留下话,不会等到满山遍野寻了来的李言吉,这样,她就不会看到第二天的晨曦,不会在清风里感叹自己还活着,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可是言哥呢?谁来给他第二次的机会。
李言吉也年少过,拼命想要挣脱束缚,走出去,走出这座山,走出命运的轨迹。他出生的时候,就有人给了批语,说是山神依托,得留在山里照看山神庙。他不信,执意要走,父亲替他看着,几日暴雨,梁发霉坏了,到后山去砍新的,一去就没有回来,只找到了那棵砍好的树。他满山寻找要带父亲回家时,母亲烤了玉米要给他送来,上山找自己,在断崖处摔了下去,可能是火星子没灭完,回家时,家里也被烧了。
“就在我面前,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没有一地的血,但是没有呼吸了。”
“我怕她乱跑,才说的想吃玉米,让她烤好等我。”
他应着言吉山出生的,所以有了这个名字,一切都是言吉山赐予他的,所以最后,他不听话,它就将一切都收了回去。徐青峮想到李言吉说完后的神情,心头哽着一块一块的心酸,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徐青峮哭问:“你怎么不哭啊言哥?”
“我替你哭。”
李言吉笑了,“孩子话。”到底被这个小傻子触动,千锤百炼的心软了软,安慰道:“没事了。”徐青峮知道,什么都可以没事,什么都可以过去,只有李言吉一个人过不去了。
否则,又怎么会守着这座山,山后与山脚,埋葬了他一切,所以他画了一座牢笼,将自己困在这里了。
“所以那些木头……”
“都是我爸爸以前刻的,大火烧了些,不全,没法凑成对。”
徐青峮知道自己必须到后山去看一看,这念头奔涌而起,顾不得其他。几步到了那片林子,一咬牙穿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拦着的地方又被加固了,碗口大的树干被顶在土里,中间又用柔软的树枝串联起来,一层叠一层,走上前,比了比,已经到了自己胸前。
“妈的!”
是一声暴怒,徐青峮没来得及转身,衣服被抓住,整个人被向后拖拽去。“言哥,不是,你误会了。”
徐青峮脸上热辣一痛,被李言吉一巴掌扇在了地上。顾不得疼痛和震惊,急忙解释自己只是来看看,没有自杀的念头。可李言吉一双眼睛通红,面露怒容,同罗刹一般,什么也听不进去。
徐青峮一遍一遍喊着“言哥”,人也没有清醒,固执地认为徐青峮就是要跳下去。徐青峮视线颠倒,整个人不知道怎么地被扛到了李言吉肩膀上。怕越发刺激人,只好安分待着。小心和李言吉说着话。
“言哥,我是艺术家,我来看江上的雾。你不知道我那个师弟多讨厌!我留心观察,回去就刻一幅江上雾景,让他知道什么是天才和凡人。”
感受到他急匆匆的脚步有些变缓,徐青峮打算再接再厉,“所以,你别担心,我都想开了,我又不傻,你放我下来吧。”
李言吉却不为所动,反而加快了步伐,进了山神庙,依旧一言不发,扛着徐青峮急躁地在庙里走来走去,似乎在找什么。最后进了北面屋子,将人按在床上,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根绳子,作势往徐青峮身上套。
徐青峮这才意识到真的很不对劲,大声挣扎呵斥,还是难逃被绑住的命运。
“言哥!李言吉!你放开我。”
她大骂,而李言吉如同中邪一般解起了衣服纽扣。徐青峮突然害怕起来,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放开我,你这个神经病!”
话一出,徐青峮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李言吉有一瞬间的停滞,最后逃难似的大步迈了出去,消失在黑暗里。
徐青峮:......完了。
08
徐青峮以为最迟天亮后,李言吉就会回来,挣扎无果后,思虑间昏沉睡了过去。再醒的时候,是被光线刺醒的,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嘟囔道:“言哥,关门。”没人回应,记忆才逐渐回笼。全身僵硬,一种不可名状的惧意涌了上来。如果,李言吉不回来,自己会被饿死在这床上的。
“言哥?李言吉!”山神庙里除了徐青峮的呼救声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连往日会随着晨曦一起腾升起的香雾也不见。李言吉,没有回来。
徐青峮起初还等着能有上香的人来把她弄出去,最后只能自己想办法。双手倒折被捆在床头板的栏杆上,绳子不知怎么绕的,双脚也被束住。最后,徐青峮是将整个床头掰断了才将手脱困了出来。几个小时,又渴又饿,却担心李言吉,只灌了几口水。沿着两人平日进出的路寻去,徐青峮先是在路旁找到了李言吉那件藏蓝色的夹克,紧接着是那件已经脱线的圆领T恤。徐青峮脚下发软,一部分是饿的,一部分是吓的。直到往下,在接近公路的树丛里找到了李言吉的皮带和裤子,徐青峮眼前阵阵发黑,瘫软在地上。
李言吉,真的有病。直到这一刻,她才这么深刻地认识到这个问题。心上不知道是什么崩塌了,弥漫了恐惧还是什么,可是想到神龛上的岁月,徐青峮确定那其上的更多的是心疼。
徐青峮深呼了一口气,往回跑了一截,想去后山看看,想到自己一个人,又往下跑,去村里找人帮忙。跑进村里,没来得及找人说话,就看到了那间只立着一个青砖骨架的房子,一群人围在残壁下,指点什么。徐青峮心上一颤,拨开人走进去。见到了蹲在地上的李言吉。人裸着,双手被胶带绑住……
“麻克,”有人拉住了她,“犯病了。”徐青峮听不懂,但是通过肢体语言,大概明白了,这不是第一次。
围观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她的言哥,像物件一样,可以被所有目光打量扫视。
徐青峮将衣裳披在这座崩塌了的“山上”,“你们看什么!不许看。”她斥责那些目光,却为这“打量”添了别的意味。
只好小心将人抱进了怀里,“言哥……”哽咽说出了那几个字,“没事了。”
“哎哟,这娃。一神经病,你管什么,他打你的,小姑娘的。”
“真的没事了。言哥,你只是迷路了。我们去医院,去医院就能回来了。”周遭乱哄哄的,徐青峮按住他的耳朵,轻声哄着。感受到僵硬的身躯一点点在自己怀里放软,徐青峮一点点缩紧了自己的怀抱。
“医院,谁带他克嘛,你是他谁?你一个外地人能负责?”
徐青峮抬头看着说话的人,点了点头。
09
“言哥,你不能再变猴子了。还是当个神棍吧。”刚刚吃了药,会有些恶心。徐青峮带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挂断电话后,打趣道。
李言吉笑了笑,站在树下静静看着徐青峮,瘦弱了许多,但如那天的碎裂感已经消弭,站在徐青峮眼前的又成了那天夕阳下、星光月阴下的言吉山,只是在初夏里还盛满了冬雪消弭的沧桑,带着刚刚抽出的新枝丫似的柔情,但是大抵磨砺留着伤茧,沉默了很多。
“嗯,”伸出小指道,“要拉勾吗?”
徐青峮挂掉又响起的电话,迎着树荫下的人,踩在清风里,同样伸出了自己的手,点头应道:“要。”
......
李言吉开始回应徐青峮的第三天,就求着她带他回了言吉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大概是因为李言吉伸出手道:“我们回家吧。”那一瞬间,她好像听见了一座山的哀鸣,徐青峮抵不过,最终握住了那只手,点了头。
两人沿着那天徐青峮走过的路回家,在初见的地方再一次看了夕阳。徐青峮大喊:“我回来啦!”声音照旧传了很远,又惊起了很多飞雀。李言吉走上前和她并排站着,徐青峮以为他又要说自己是小孩子,没想到身旁的人也学着大喊了一句:“欢迎回来。”
徐青峮大笑,又喊了一句:“也欢迎你回来。”
路下有采茶的人,个个扶着草帽仰头看着两人,有人陪着,徐青峮不觉得丢脸,大方伸手打招呼。
山的颜色变深了许多。又到那密林,李言吉走在前面,突然道:“你二月来就好了。”那时,红山茶会开花,漫山遍野,如画如仙子。徐青峮不解,只听他又道:“十月来也行。”那时,柿子会红遍枝头,太阳永远不会落山似的。最后听他道:“四月也好罢。”
“可是,我只有一江雾、一树残春、一山初夏。”
如此,也算两清。
徐青峮第一次恨自己这颗艺术心脏总是时灵时不灵,喉咙涌动着,却一句话都说不来。只是满眼盯着眼前的人,眼睛被那双救下自己的大手覆盖住,许是清风,有气息撩过,她觉察到眼上覆盖的手重了重。
徐青峮拿下那只手,想问什么,只对上了染着少年人光彩的眼睛,风穿透密林,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又被那只手握紧,向前走去。密林不长,终究会走完的。
10
早晨,两人又去后山看了那江雾。东方既白、天霞水碧,直到紫雾暮山,方才归家。李言吉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套木雕工具,又递了一块木板来,随后到一旁煨茶去。
木板下压着之前徐青峮看过的木刻日记,明白了李言吉的意思,动手刻了起来。
“言哥,你答应送我的帽子呢?”
李言吉真拿了一顶出来,徐青峮一眼看出是新的,摇头耍赖,“我不要,就要那顶。”李言吉居然也不反驳,转身进去换了一顶出来。
“言哥,你知道我最喜欢你——”李言吉差点没有拿稳手中的帽子,木然听到人狡黠继续道,“——什么吗?”
“什么?”
“就是你把我当小孩子啊!从来不说女孩子不可以怎么样。”
李言吉没搭话,心脏剧烈跳动着,他开不了口。只是沉默着点了香,分了三束给徐青峮,“给山神上香吧。”徐青峮不情愿接了过来,暗自抵触,“它还没有我有用。”
头上被拍了拍,“山神前,不许瞎说。”
上好香,两人一起在山神前磕头。徐青峮想到什么,脸一直红着。给那松树上完,徐青峮指着神龛道:“这不会被人偷了吧,毕竟我的作品以后只会更值钱。”
“放心,没人识货。”
徐青峮揪起李言吉的衣角,跟在他身后,蹦跳着进门,“只要言哥识货就好了。”随后又别扭问道:“言哥,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啊。”
李言吉坐在条凳上,翻看徐青峮刻下的日记,对那个问题的答案已了然,却道:“现在不可以。”
“小气鬼。”
“明天可以。”
徐青峮凑近,高兴道:“那说好了。”
……
徐青峮自我放逐的一场梦终究是结束了。
李言吉走了。徐青峮明白自己离开后,他会再回来的。是师傅来接的人,不然她大有继续在言吉山上耗一辈子的劲头。老头早就原谅了徐青峮,只是想给一个教训。收到信息知道这当做亲女儿养大的徒弟跑到云南去自杀后,一刻不停地赶了来,只见到了一个丢了魂的徒弟。早在之前,借由参赛的由头,就主动联系徐青峮回去,没想到徐青峮一直不肯答应,以为她还记挂之前的事,闹别扭。没想到,是将魂丢了。被村里人带着找到庙里,听了一路女娃子要注意名声要检点,最后听完徐青峮哭诉,只道了一句:
“人生多歧路。”
徐青峮得了一封信,是放在神龛里的。写信的人最后道:“代我看看另外一面山的风景。”
徐青峮回了家,回到了重庆,结束了这场自我放逐。人道,徐青峮跨了一道坎后,也如现今刀下木头一般枯木回春了。
可惜,多少午夜梦回。总叹人生多歧路,只恨山与山不相逢。
李言吉在日暮下遇到了一个艺术家,他在山神前祈祷,山神留下了她,像是给他的奖励。他的山头刮了风涌起了云,心头坟墓上长出了一棵树,抽出了满树妄想的枝芽——他想和一个人相守,山神不愿意。晨曦来了,姑娘走了,他的太阳落了山。
他知道了山与山不相逢,只是那人要是在二月来就好了,或者十月也行。不过,四月也好罢,他回不到二月,也到不了十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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