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日丝语
我觉得我快熬不下去了。活着，对我来说，就是个煎熬。我在思忖着该如何结束我的生命。别说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原来我也曾拿这句话，劝告过别人。
只是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你知道我苦，但你不可能知道我有多苦；你了解我的痛，但你不可能了解我有多痛。
你问我，为什么不想活？我有病！你们一定会猜我得了什么癌症，绝症了，但不是的。
这让我有点羞于启口。因为真正使我不想活，是我便秘。你们一定会笑话我，一个大男人，为了一泡屎了结自己的性命，多么可笑啊。是的，我的死将会是一个笑话。
没人知道我的密谋，我一个人偷偷地计划着，如何杀死自己，让自己得以解脱。在一个午后，我照例睡完午觉，从我的床上爬起来，在桌上抓起钥匙，来到门前，发动了我的摩托车。
一声轰鸣，这辆三轮摩托，陪伴了我十二年之久。自我酒精中毒后行走不便它就成了我代步的工具。
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这是我最后一次骑上它，再重走一遍我往后不再走的路。我从来没那么认真细致地观察着路上的一切，两旁的树木，路过的人家，偶尔路上遇见的一两个熟人，这一切都让我欢喜，觉得比之以前，景变美了，人变亲切了，一切都变得可爱了。
我突然无意识地扭转头，只是一瞥，车上什么也没有。我忘了，车后面，我的老婆-秀莲，没在。或许，早已经习惯了，我开着车，车后面坐着她。
哦，对的，不可能带上她。我是来街上买农药的。我买回来一瓶敌敌畏，藏在房间里。我还买了一瓶红酒。
晚上，秀莲将菜端上桌，朝后屋喊一声，“老头子，吃饭了”。
我手拎着红酒走出来，她见我手上拎的酒，叫道，“发什么疯，喝什么酒？！医生告诉你不让你喝酒的。”想要一把夺过去。
我腿脚虽然不便，但手还算敏捷。在她来夺的那一刻，我手背到后面去。她又伸另一只手绕过来，我趁势用一只手扶过她的肩头，她一下子愣住，一丝红韵从她脸上一闪而过，而我的心中也有一丝温柔划过。太久了，真的是太久了，我们这一对夫妻，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只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坐下来，倒上酒。我举起酒杯，红酒在杯中摇曳，透过红酒杯，我望着秀莲，眼前浮现的是最初相见时她的容颜，那时的秀莲多美呀！她所有的青春，美丽，坚忍都给了我。而我给予她的却只有怨气和暴力。
1976年，“四人帮”被打倒，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周总理，毛主席都在这一年去世。我们也就是在这一年，相识，结了婚。
男人们无不羡慕我，说我哪辈子修来的福份，娶了秀莲这一枝花。那时候园艺场的人一起干活，男人们都津津乐道于我和秀莲的情事，常常被他们拿来调侃说笑。我心里也不免自喜，深以为豪。
一年后，秀莲终于怀孕了。全家喜不自胜，盼着生一个大胖小子。那个年月，缩衣紧食的，但是我妈都尽量从全家人口中省出来，把好吃的有营养的都给秀莲，那怀孕期间，秀莲就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快到临盆，我妈赶紧请了接生婆来。秀莲，我妈，接生婆在屋子里面，我守在外面，里面不时传来杀猪般的叫声，一声声尖锐凄厉刺破夜空，还有接生婆大声喊着，“用力！使劲！”，交织着的声音，折磨得我头皮发麻，双拳紧握，我踱过来踱过去，心里祈祷着，儿子，你快出来吧。然而一声声更凄厉的声音传出来，想起去年村里难产死去的钢子媳妇，我心里恐惧着，秀莲不会死吧？
终于听到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尾音突然又像突然泄气的皮球，黯淡了下去，同时，一声婴儿坠地的哇哇哭声响起，我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当爸爸了。
我抹了一把汗，才又发现，原来还有泪。
我妈从房里出来，面无表情，见了我，摇了下头，怨声说，“不是带把的。”撂下这句话，抬脚就走了。
我能理解我妈，当初生下我四个姐姐，遭了我奶奶多少白眼，到最后生下我才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可女人，永远都是这样。当媳妇的时候，总觉得婆婆太冷漠，太无情，哀叹自己身为媳妇的可怜命运。熟不知，多年后，当自己媳妇熬成婆，却如当年婆婆一个模样。将当年所遭受的一古脑地让自己的媳妇来尝一遍。
秀莲身体虚弱，坐月子，但我妈因为心里有怨，对秀莲不管不问。对我女儿，也是寡淡无情，只在女儿生下来那一刻抱了一抱，就那一抱也是从产婆手上接过孩子再次查探是儿是女。所幸还有我的几个姐姐帮衬着照料。
我夹在中间，很无奈，却又无法改变我妈那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只能哄着秀莲。
女儿一岁半的时候，秀莲又怀孕了。我妈才又对秀莲展露了笑颜。
好些婶婶，姨娘都说看秀莲的肚子又尖，肚尖又靠上，说这胎保准是个儿子。我妈乐得合不拢嘴，巴巴地盼着秀莲能给这个家添个大胖孙子，好延续香火。
只是这希望又一次落了个空，又是个女儿。
紧接着80年代初开始计划生育。90年代更是搞得如火如荼，上房揭瓦，拉牛牵马，残酷荒诞，计划生育的人犹如一个个刽子手，哪怕是七八个月的快临盆的孕妇，抓到也是不说二话地给打掉。
我和秀莲也就断了再要孩子的念头。后来实在经不起我妈碎碎念加明里暗里的讽刺，我们就搬到别处居住了。
我妈已然让她受尽委屈，我又怎忍心再往她心口插上一刀。但我内心又何尝不是和我妈一样，我又何尝不想要个带把的，梦里魂里都想要个儿子的啊。
虽然我不语，但秀莲也知我心中的苦楚。两个人嘴上虽都不说什么，只是各自心中都生出了隔阂。
心中愁云郁积，无法消散。只能借酒消愁。哪知这酒喝着喝着就上瘾，我开始纵情于酒。酒真是个好东西。三两杯下肚，肚暖胃温，那种半晕半眩令我缥缥缈缈，醉美不过此刻。
渐渐地我开始酗酒，有时醉得如一滩烂泥，有时走着走着就倒在了路边，或被认识的人往家送，或秀莲来找把我拖回去。或许是我酒品真的不好，也或许只是借酒醉将几年窝在心里的憋闷倾泄出来。一次醉酒后，我将家里打砸一通，桌椅，家具，零落了一地。在打砸中我得以宣泄，有一种淋漓之快感。
秀莲从未见过我这样，吓得呆在原地，而两个女儿倚在秀莲身边，也吓得哇哇大哭。我早已醉红了眼，看着眼前自己女人脚边的两个女儿，那一声声抽噎，嚎哭，我内心潜藏的猛兽终于冲出禁锢的牢笼，我失去了理智。我想我又并未完全失去理智的，我走过去将一双女儿拉到一边，再回头冲秀莲就是一个拳头。当即她被我打倒在地，我并未收手，仍旧挥舞着拳头一拳一拳地往她身上头上脸上打去。我心中的恶魔在这一次被召唤出来了，在此后我每一次醉得五迷三道，七荤八素时，这只恶魔就会窜出来，裹挟着我，串掇着我。恶魔就是我，我本是恶魔。
秀莲承受着这一切，她不敢还手，因为一旦还手，我只会更将她往死里打。秀莲从来没有跑过，也一次都没跑回娘家过。只是在被我打后，一人躲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哭泣，滴几把心酸的眼泪，我迷糊间也在深夜听见过几回她的哀恸之声。哭过之后，将眼泪抹干，就又静静地回家来，收拾家里的一堆烂摊子。
在我清醒时，劝我少喝点，有时候也将家中的酒藏起来不让我喝。我就到外面喝。
如果清醒不是一种快乐，我宁愿喝醉。
秀莲不知被我打过多少次，又不知在我酒醒后听我惭悔过多少次。那么些年就是这么过来了。秀莲从来对我不离不弃。我清醒时，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温柔，持家，最重要的是，即使我是这么个混蛋，她也一样爱我。可一旦我酒醉后，什么好女人，都一古脑被我丢到爪哇国去了。
一天夜晚，我们相拥着，透过窗户，望得见外面星稀月明，月光从窗户倾泄进来。柔柔的月光照着墙壁，也照进我的心房。我轻轻地抚摸着秀莲额头上一块略肿淤青，问，“秀莲，对不起，我是个混蛋。你恨我吗？你打我吧？”我抓起秀莲的手，往自己脸上打去，可秀莲却只将手轻轻落在我的脸上，摩挲着，说：“我不恨你，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知道你心里也苦，世人的眼光都瞧你不起，没有一个儿子。我只觉得我欠了你。或许，上辈子就欠你了，这辈子来还你！”
那天晚上的“情话”，让我感念了很久很久。那挺长一段时间，我都变得异常温柔，也控制自己不再喝酒，秀莲如旱苗逢甘露，脸上又添上了几抹久违的红晕。
只是一个多月后，我就又故态复萌。我想我终究敌不过心中的那个恶魔。也或许，男人的劣根性，但凡女人太过于温柔懂事，男人就越不当回事。心中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作，反正女人死心踏地，也就更无所顾忌。我就是这么个混蛋丈夫。
有句俗话叫“酒色不分家”，是说好酒的人多半好色。总之我后来又多了一个恶习。有一次半醉后，酒后空虚，只见一门口霓虹灯旋转闪耀着五色光，往里一瞥，红灯闪烁，便走进去。红色的灯光照见房子里面影影绰绰，流动着一场暧昧的气息。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人上前来搭讪，拉着我的手，大哥大哥地叫得我酥麻麻的。谈好价钱，就被女人拉到里间，翻云覆雨一番。那种快活滋味，那种快意，又怎是温柔贤惠的秀莲可比？！
当然，我除了好酒，好色，也算是个能干的男人。
园艺场后来成为人人都抢着进来的好单位。由于人员迅速增加，企业负担过重，连年亏损。后来县里将园艺场进行转制改革。将果树都承包给职工，租赁期为30年。在别人都还在犹豫的时候，我就大胆承包了我们名下的，并又多承包了二份别人不敢承包的几亩果树。对此我很有把握和自信，因为我在园艺场本身是搞技术这块的，对果树自然比他人多了许多独到的经验。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没错。也就在那些年，我积累了一大笔财富。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而金钱和物质上的满足，并没有给我心灵上的满足。我仍旧喜欢喝酒，热衷于寻花问柳。只是一双女儿渐渐大了，不再太明目张胆。
90年代那会，半夜鸡被偷了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诸如偷菜，偷自行车，偷狗，偷什么的都有。我承包的果园，自然也怕小偷来惦记。那会凡是有果园的，都会在自己果山上搭一个棚子，里面搭一个简易的床。一般到中秋前后，待桔子，橙子成熟的时候，晚上都守在山上，以防夜里有人来偷。
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自然都是我守。夜晚独自一人在山上，虫子的唧唧鸣叫和微风吹拂果树的沙沙声，夜凉如水，可夜又是那么漫长，寂寞咬噬着我，难耐这份孤独。于是想起那浓妆艳妆风骚入骨的女人，心内痒痒。
便约到山上来，四周有月光，耳畔有虫鸣风声，呼吸间有果香和女人香，比起那发廊局促的环境，这广阔天地间都是我和那女人的温柔床，我们大可以在巅峰顶端时肆意放纵地叫，呻吟，丝毫不用担心有人听见，也不用担心因为过于猛烈，床板的不堪重负，管它地动山摇，反正这里的活物也就只有那些个虫子。我就这样深陷在一场与发廊女的情色之中而不可自拔。那种与发廊女的“暧昧”也一度让我觉得羞愧，但我却又往往在那感官的刺激震颤后将那羞愧忘得一干二净。
秀莲有个弟弟，比秀莲要小十岁，我和秀莲好的时候，那会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在我心中也一直疼他。不管生活还是物质上，我都尽可能地关心他满足他。所以尽管我对他姐家暴他有怨气，但他对我还一向尊重。
发廊女事件终于败露。就败露在这小子手里。那晚那女人来得早了些。小舅子将那女人打得个半死，未动我半根手指头。只是那小舅子临走前的那一个眼神，让我羞愧得只想钻入地缝。自此那女的再不敢来。而秀莲也不知道此事。
因为长期大量饮酒，引起酒精肝，双腿无力走不了路了，只能以拐杖拄之。我想这是我的报应。
秀莲终于在那一次疯了。她抄起一根棍子，追着我打，我拄着拐杖，自是逃不过。慌急中，又把拐杖给弄丢了，便在地上爬，匍匐在地，双脚后蹬，可无济于事，就我这龟速，不待我爬两步，棍子已横扫过来，击在我背上，屁股上，腿上，每一下都让我疼痛难忍，我就如小孩子般地嚎叫着，我想隔着一条马路的山那边的人家，都能听得见我的嚎叫。
邻居们老的少的都来围观的，劝架的，可秀莲真是疯了，双眼狰红，如我酒醉后打她一个模样，所以没人敢真拦。又或许多年来看秀莲遭我的打，为她抱不平，也愿意看着秀莲为自己讨回个公道来。我一个50岁的男人，爬在地上，被老婆追着在地上打，真个是贻笑大方了。
秀莲终于发泄完了，搀扶起我，理理我零乱的头发，拍拍我身上的尘土，扶着我回到家里面。擦干我的汗和眼泪，找来衣服，帮我洗漱干净。
我终于在这一次棍棒之后，有了一次感同身受，深切体会到了那么些年我加诸到秀莲身上的那些暴徒行径，是的，我无异于是个暴徒。我只遭受这一次，就已让我痛彻心扉。而秀莲呢？
我终于才体会到秀莲的痛，秀莲的好。你们说我是不是贱？我遭一次痛打，却对“刽子手”生出这么多的感情和愧疚？我也终于有所真正的觉醒。
我现在终于乖了，因为这一次深切的体会，当然还因为我现在如此状况，我才明白，我除了财富，我就只剩秀莲和一双女儿了。我明白我现在惟一依靠，就是我的秀莲，我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依赖她，爱她。
什么财富，美色，都是浮云，只有真正家人的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秀莲死了心，心里不再接受我。誓死要和我分屋而居。从此她住前排屋，我住后排屋。后来我的毛病也多了，高血压，高血糖，行走又不便，我又得了严重的便秘，经常上个厕所，二个小时还不得下来。这个毛病比其他的折磨都更甚，四处求医又无果。我无法形容这痛苦。
秀莲除了不再爱我，对我生活上的关心倒是无微不至的。照例为我煮好一日三餐，将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为我洗衣，看管着我吃药。
我们就像是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活在同一屋檐下。
回首往事，一晃几十年。思绪又将我拉回来。红酒在杯中摇曳，我举杯，说，“秀莲，来，我敬你一杯。这辈子苦了你了，我没有好好对你。”
秀莲与我碰杯，不说一句话，乜斜着眼睛将杯中酒干了。等她抬起眼，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眶湿润了。
吃完饭后，我们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就各自回房歇息了。
我回到房间，找来纸和笔，在桌子前坐下，就着台灯微弱的光，在纸上写下“遗书”二字。
我脑中又想起方才秀莲乜斜着眼睛喝下酒，不语，眼眶温润的模样。我的眼泪啪啪地滴落在信纸中间。
秀莲：
我爱你！（这辈子，我从来没说过我爱你，这是我最真实的心声，是的，我爱你！）
我永远记得那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你说，“我不恨你，从来没有恨过你。”只是在我每一次醉酒后就又忘得一干二净。
这辈子，最对不起你的人就是我了。我没有好好待你，我多么后悔啊。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再找回你，好好怜惜你，好好爱你，将这辈子欠你的都还你。
下辈子，我绝不再做个酒鬼，我要好好地做个爱你，疼你的男人！
秀莲，我先走了，屙屎不出太痛苦了，我再也无法承受。
我走后，你好好过，没有我的负担，你也能轻松一点，有好的男人，就再找个老伴吧，一个人未免太孤单！
金雁，银雁，你们过好自己的生活，记住家庭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另一定好好孝敬你妈！！
我将遗书折好抚平，装进上衣口袋里，那个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第二天秀莲天亮起床，洗漱，然后去河里洗了衣服回来。煮好面条，喊我出来吃饭，没人应。便来找。终于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走到洗手间，发现我脸扑倒在地上，身体早已经僵硬了。
我死于凌晨，或许是三点，或许是四点。
我的胃里，装着前夜的红酒，还有凌晨的敌敌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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