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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主题之【理想】
九月,傍晚的阳光仍然毒辣。云梅在屋前屋后忙碌着——把晒干的稻谷攒到一堆,再用簸箕铲起倒进箩篼里,一担一担挑进屋倒进谷仓;把晒干的玉米粒装进蛇皮口袋,用绳子系紧封好口,一袋袋摞在屋角,等着下周学校放假后背到村公社卖掉一部分,再把剩下的磨成粉用来喂猪;去村口的水井里挑了几担水,把家里的水缸灌满;舀起锅里的猪食,倒进猪圈的石槽,趁猪吃食时打扫猪圈;把饭闷在锅里的空当,去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服,把脏衣服洗干净晾好……瘦瘦小小的身影,小跑着出现在这座孤独地掩映在竹林里的小房子的各个角落,一条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陪伴着她。
当太阳被远处的高山掩去光芒时,云梅终于收拾停当,喊道:“爸,吃饭啦!”好半晌,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出,拄着双拐,嘴里叼着用细竹节自制的烟斗,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只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干干净净。云梅快速扒拉完碗里的饭,边背书包边说:“爸,我上学去了,猪食我剁了好几天的,放在箩筐里了,你和着苞谷粉煮一下,早晚喂猪一次,猪圈等我周末回来扫。灶屋背篓里有红薯、洋芋和四季豆,你记得做饭给自己吃。少喝点酒,少抽点烟。”那个被她称为爸的男子叫陈显昆,头都没抬一下,也没有应声,慢腾腾地继续吃着饭。云梅心里叹口气,知道嘱咐再多,很多事他也不会做,但是她得去上学,家里的事管不了那么多,于是急匆匆出门,沿着小道奔跑着。
云梅一口气跑了三公里,到达第一座拱桥。架在围绕着村庄奔流不息的小溪流上的拱桥,在云梅家到镇上这一段十公里路上有三座,这是云梅的路标。她到了一座拱桥就有了力量,软绵的脚步会再度坚定起来,心底总会有个声音响起:就快要到了,别放弃。云梅没有停歇,又跑了两公里,到第二座拱桥,停下来,沿着小径走到溪边,掬水洗了个脸。清凉的溪水洗净了汗渍,洗走了炎热,洗去了疲劳。云梅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那棵黄果树,以及旁边奔腾着翻滚着如同白练的瀑布,她再度迈开步子跑起来,跑到最后一座拱桥,离镇上只有一公里了。云梅站在桥上,望着脚下已经走过的路,小溪流弯弯曲曲穿行着,时隐时现,瀑布的声音已听不见,但那棵大黄果树永远是最靓丽最闪亮的风景线。云梅抬头看看还要继续走的路,一座高山耸立在眼前,天空已经由橙红转为青黛,夜幕即将来临。翻过这最后一座山,就可以到镇上,云梅握紧拳头,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跑到镇上,气喘吁吁等在公路边招去县里的大巴车。这两块钱的车费她没法省,三十公里路,她在农闲时经常走,要花好几个小时,农忙时时间紧张就得坐车,她要赶在上晚自习之前到教室。
高三(1)班的教室里,一个暑假没见的同学们在热烈谈论着夏天的各种趣事。十八岁的青春年华,即使被高考压着催着追着,也仍然满怀激情和期待。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还空着,不时有目光扫过去又转向门口。终于,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出现了,大家立刻围上去,叽叽喳喳问候着——“梅梅,你来得太晚了,我还以为你赶不及上晚自习了呢!”“学习委员啊,你得做好榜样啊,以后可不兴这么晚来,我等你好久了,有个数学题一直没做出来,可不想被李大魔头叫去喝茶。”“云梅,我想死你了,一个暑假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黑了?等我把家里的面霜拿来给你擦擦。”——云梅黝黑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任由同学们拉扯着,喊叫着,推攘着,走到位置上坐好。直到铃声响起,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李文芹拿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喧嚣声才戛然而止。李老师下意识看向云梅的位置,看到她在,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浅笑,随即换上严厉的表情,把试卷狠狠拍在课桌上,大声说:“同学们,你们高三了,准备面对狂风暴雨吧!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今天晚自习先做一套模拟卷,摸摸底,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水平!”底下立马响起一片呻吟。云梅脸上却露出了轻松愉悦的笑意,她喜欢风景如画的学校,喜欢宽敞明亮的教室,喜欢热心友好的老师同学们,喜欢那些做不完的练习题、试卷,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是快乐的,这是她冲破命运的唯一路径,她甘之如饴,并不觉得苦和累。
然而,这样的快乐云梅连一天都没能维持。第二天中午,云梅打好饭,拿出从家里带的豆豉,拨了一些在空空的餐盘里,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开心地聊着天吃着饭,有人来找到她,说有个断了腿的中年男人在校门口要找高三(1)班的陈云梅。云梅一惊,爸怎么来找她了?他腿脚不方便,怎么来的?她扔下筷子急匆匆往校门口跑,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倚靠在大门口的圆柱上,拐杖立在一旁,嘴里的烟斗呼呼冒着白烟。
云梅跟门卫说明了情况,出了校门口,喊了一声“爸”。陈显昆转过头看到陈云梅,收起烟斗,去拿拐杖。云梅忙上前扶着陈显昆,把拐杖一一放在他腋下,问道:“爸,家里出啥事了?你咋到的这里啊?”陈显昆瞥了陈云梅一眼,不说话,转身就走,他知道云梅会跟上去的。云梅转头看了看校门口,想着要不要跟门卫解释一下,再给李老师留个话,看着陈显昆快要消失在巷口的背影,跺跺脚跑了过去。
巷子里停着一辆满是泥土的农用三轮车,云梅一眼就认出是王叔那辆,村里唯一的运粮车,负责把公社的那些粮食运出去,每次王叔遇到跑在盘山路上的云梅都会捎上她,没想到他会带着爸到县城来。车门开着,王叔招呼着云梅上车,陈显昆坐在车里阴沉着脸望着云梅。晴朗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天地瞬间暗了下去,云梅吓了一跳,没来由地觉得心慌,好像她上了这辆车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想要转身往学校跑,跑进校门口就没事了,在学校里,她是安全的,是心无旁骛的,她可以不去想地里的庄稼,不去想家里的牲畜,不去想行动不便的爸爸,只需要一门心思学习,为考上理想的大学奋斗。可是,她无法忽视陈显昆的眼神,那是让她胆战心惊的眼神,比任何言语更让人恐惧。云梅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王叔走过来用力推攘着云梅上了车。三个人坐着有些挤,云梅下意识地靠近门边,与陈显昆尽量保持距离。一阵发动机的嗡嗡声响起,整个车子剧烈晃动着,好一会之后仿佛终于不堪重负,叹息着向前行驶。
云梅想问要去哪,想说她下午还得上课,王叔开了口:“小梅啊,你爸一大早就来找我,让我带他到你学校找你,本来我不想来,听他说的是好事,就来了。成了之后,你可得感谢我。”说完,嘿嘿笑了一下。云梅心里一咯噔,望向仍然一言不发脸色也没什么变化的陈显昆,颤抖着问道:“王叔,什,什么好事啊?”王叔嘿嘿笑着不说话,继续开着车。云梅发现车开上了回镇里的公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力去拉车门,她不能任由他们带她回去,可是车门纹丝不动,被陈显昆的拐杖死死抵着。云梅小小的个子,力气可不小,地里的活她从十二岁就开始干,开荒锄地、挖渠灌溉、割草砍柴,都是她一个人,可是和陈显昆比起来还是弱了很多。云梅拽着陈显昆手里的拐杖乞求道:“爸,你让我下车好不好?你让我继续读书好不好?就这一年了,我肯定能考上好的大学,我能拿全额奖学金,我去勤工俭学赚钱寄回家,我以后赚很多钱给你治腿,接你去大城市过很好的生活。求求你了,爸,让我回学校好吗?”陈显昆不为所动。云梅又去求王叔:“王叔,你最好了,你停车让我下去好不好?我要回去读书啊!”王叔为难地看了一眼陈显昆,劝道:“小梅啊,蒋婆给你说了一个好人家,在外面做大生意回来的,有钱,年龄也不大,才三十几,就在隔壁村,离家近还能照顾你爸。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嫁个离家近的好人家多好啊!你看咱村里,就你快十八了还没说人家,其他跟你差不多岁数的,孩子都生俩了!”
一个惊雷在车顶炸开,随后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天一下子黑了,仿佛黑夜提前到来。王叔噤了声,打开雨刮器,一心操作方向盘。云梅的世界也黑了。她内心一片凄凉,满是绝望无助,但她没有流一滴泪。她知道泪水没有任何用。十二岁那年,妈妈操劳过度去世,留下她和行动不便的爸爸相依为命,她在葬礼上哭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之后的日子,再累再苦她都咬牙坚持着,她以为,她起早贪黑把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干好,省吃俭用维持着家里的开支,在学校努力学习拿奖学金助学金,照顾好爸爸,让他衣食无忧,她就可以逃开辍学的命运,等到考上大学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只是,命运的绳索并不在她的手中,她是被牢牢捆绑着的木偶,她再努力,也挣不掉,逃不了。
三轮车在暴风雨中摇摇晃晃,云梅暗暗祈祷车子坏在路上,或是撞上石头陷进泥坑侧翻,她就可以借机逃脱。然而,三轮车摇晃着缓缓开进了村,停在了村公社门口。雨已经小了很多,天也再度亮了起来,远处山头还有缕缕阳光刺破乌云洒下,带给人世间光明和希望。云梅想,她的光明和希望在哪啊?她看向村公社,想起每次申请贫困补助金时,总是笑呵呵给她盖章还鼓励她好好学习的村长,也许他能帮忙呢?想到此,云梅把车门拍得震天响,大声喊着:“张伯伯!张伯伯!”可是,没有人应声,村公社里一片安静,村长不在,云梅彻底绝望了。
陈显昆松开抵着车门的拐杖,云梅打开车门冲出去,想往镇上跑,被王叔死死拽住。陈显昆拄着拐杖下了车,向云梅走去,拐杖敲击在地面,发出咯噔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云梅的心上。陈显昆一直走到离云梅一步之隔才停下,居高临下看着云梅,云梅浑身颤抖着,等待着,好半晌,陈显昆恶狠狠地开了口:“你要是敢走,我就死在你面前!”说完,他让王叔放开云梅,自顾朝家走去。云梅咬着嘴唇,双手攥紧,望了望去往镇上的路,那条小溪仍然奔流着蜿蜒在山林间,黄果树瀑布隐约可见,山峰一座延绵着一座,山的那边,是她的未来。云梅又望了望去往家的路,陈显昆拄着双拐,一步一摇,缓慢而坚定,不曾回过头看云梅一眼,只留下决绝的背影。许久之后,云梅松开手,手心传来一阵阵疼痛,早已被指甲掐出了血痕,她无知无觉,缓慢地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走回家,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家里家外的活。
雨后的天空分外清朗,太阳收起光芒,把彩霞留下在天边,染红了天际。李老师终于赶在天黑前,找到了云梅家。彼时,云梅正呆坐在屋檐口,望着天边的彩霞,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陈显昆坐在另一边,吧唧着烟斗,望着云梅的方向,目光并没有落在云梅身上。李老师看着云梅的样子,心里一痛。她还记得高一开学第一天,云梅穿着一条满是补丁的藏青色裙子——那些补丁被很细致地绣成了花朵,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裙子的点缀——站在台上作自我介绍,落落大方,露出两个小酒窝,笑着说:“大家好,我叫陈云梅,彩云的云,红梅的梅,妈妈给我取这个名字,希望我像天边的彩云拥有广阔自由的天地,像寒冬的红梅不管多艰难都能傲然绽放。”李老师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爱笑的女孩,之后了解到她的家庭情况,喜爱中带上了怜惜,这个女孩,真的如红梅一般,历经艰难仍然不屈不挠地灿烂地活着——她有那么多干不完的农活家务,成绩仍然名列前茅;贫穷的家庭并没有让她自卑自怨,她乐观开朗,热情助人,她几乎随时都在笑着,这样的笑感染着所有人;她很节俭,几乎不打菜,总是拿自己做的豆豉咸菜佐餐,却不会躲起来吃,坦然地坐在同学们中间,她是那么自强自立。然而,现在,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热情从她眼里完全消失了。
李老师收起心绪,展露着笑脸对陈显昆说:“云梅爸爸你好,我是云梅的班主任,我姓李。云梅下午没来上课,说是被爸爸接走了,但我并不知晓,所以得来确认一下。按照要求,在校上课的学生是不得无假外出不归的。”
陈显昆收回目光,看向李老师,嗤笑了一下,说:“她不去上学了,过两天就嫁人。”李老师大吃一惊,看向云梅,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但是云梅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到来,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望着同一个地方,活像一尊雕像。李老师知晓了答案,心里叹着气,对陈显昆说:“云梅是个好孩子,她肯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学,到时候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还有很多的奖励奖金,她是个孝顺的孩子,会带着你过上很好的生活的。你现在让她嫁人,是完全把她毁了啊!你多往长远一点想想。”陈显昆对此不置一词,身后却传来蒋婆的声音:“别听她胡说八道!这女孩子啊,一旦读书读出去了,就嫁到大城市里,哪还会想起在老家残废的老爹?从鸡窝里飞出去的凤凰,还有再飞回来的道路吗?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咯!”
李老师听到这里,气得恨不得去扇蒋婆俩巴掌,看她是长辈,忍住了,转而去拉云梅:“云梅,云梅!你看看我,我是李老师,我来接你回去上学,你跟我走!”云梅木然地转动脑袋,看向李老师,正好看到李老师的裤子,上面满是泥污,已看不清一点本来面目,视线往下,一双鞋子已裂开了口,露在外面的脚趾上有深红的血污。云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是她自从妈妈去世后第一次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痛都哭出来。她难以想象,李老师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那条十公里的山路,下过雨会有多泥泞,有多难走,她深有体会。她想象着李老师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跌跌撞撞、四处打听问路的身影,她感受到了像是妈妈的爱,妈妈还在时,总是把她保护在怀里,用操劳了一天的身子独自承受着爸爸醉酒后拐杖的殴打。
李老师把云梅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安抚着,心疼着,泪流满面。等云梅哭够了,李老师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还要不要读书?”云梅坚定地点了点头。李老师转向陈显昆,拿出她李大魔头的威势说道:“按照未成年人保护法,你不能让云梅嫁人!她有受教育的权利,你这是违法的!如果你不同意我今天带走云梅,我会报警,剥夺你监护人的资格,还会以虐待未成年人的罪名将你抓进监狱坐牢!”李老师并不知道明确的法律内容,但她作为老师的威严,用洪亮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还是把蒋婆唬住了,她本着不想趟浑水的心思溜之大吉。但是陈显昆不吃这一套,他把烟斗狠狠地敲在地面上,冷冷地说:“你不用报警,她走出这个院门,我就死——”死字拖得很长,听着毛骨悚然。陈显昆总是用死来逼迫云梅,他知道云梅的性格,用爸爸的死换来的前程会成为她一生的阴影,她不会这样做的。果然,云梅颤抖着挣脱了李老师的手,说道:“李老师,你回去吧,等会天黑了路不好走。对不起,我不能回去读书了。我可以一辈子守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也不嫁人,如果要我嫁人,我宁愿死!”后面那句话,云梅是对着陈显昆说的,说完恨恨瞪了他半晌,没看李老师转身进了屋。李老师知道她已经无计可施了,只得离开。
第二天一早,村长张守义就来到云梅家里。他去市里开完会,凌晨才到家,听说了云梅的事,早饭都顾不上吃就过来了。云梅正收拾碗筷,看到村长跨门进来,眼里放出光,喊了一声“张伯伯”。张守义拍了拍云梅的肩膀,转身对着陈显昆,郑重地说:“显昆啊,云梅是个好苗子,也是读书的料,绝对能光宗耀祖,你不让她读书,就是害了她,也对不起你们老陈家的祖祖辈辈。你一定要考虑清楚啊!”陈显昆当没听到,无动于衷地一直吧唧着烟斗。张守义知道陈显昆的顾虑,换了个思路继续劝道:“我知道你是怕云梅像村里其他人说的那样,变成凤凰飞出去了就不要你了。你想想啊,云梅是多么孝顺的一个孩子啊!这么多年照顾你多用心你自己知道,你仗着腿脚不好,什么活都不干,云梅忙前忙后的,干了家里的干坡上的,什么时候抱怨过你?初中三年,担心你一个人在家照顾不好自己,每天从镇上往返二十公里回家,风里来雨里去的,有叫过苦叫过累吗?因为你的一句要去死,她就可以抛弃一切陪着你,这么好的孩子,读出去了,到大城市里了,怎么可能会抛下你?只会带着你过更好的生活啊!”
陈显昆陷入沉思,把烟嘴含着许久不曾呷上一口,烟斗里明明灭灭闪烁着的火苗似乎就要熄灭。他知道云梅是个好孩子,他也知道过去的他有多混蛋,多对不起云梅,还有云梅她妈。初中三年是他逼着云梅每天必须回家,他刚失去了妻子,不想失去女儿,不想陷入没有人照顾没有人在意的孤苦境地,他也有私心,云梅这样来来回回肯定会耽误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就只能乖乖回家嫁人,就飞不远了。可是,云梅竟然考上了高中,还是全额奖学金,加上助学金、贫困补助金,能够勉强维持着家庭开支,他没有了不让云梅继续读书的借口。随着高考的临近,他的恐惧日益加深,他总是梦到死去的妻子浑身是血走过来掐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打骂她们,问他为什么不对云梅好。他知道,云梅是因为恨他害死了妈妈,才一门心思要考大学,好去大城市,好彻底离开他,他不能让云梅离开。想到此,陈显昆深吸了一口烟,烟丝复燃起火光,一股白色的烟雾缭缭升起。他闭了眼不看张守义,也不开口。
张守义含着泪水,大喊了一声:“陈显昆!”陈显昆一动不动,眼皮都不曾颤抖一下,他知道村长再大的权力也管不了家务事,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法律也管不了。张守义转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梅,眼神里满是愧疚痛惜,但也只能叹着气离开。云梅的期待再一次落空,拿着碗筷进了灶屋,刚洗好碗走出来,看到李老师出现在往家来的小路上,手上提着一个很大看起来很重的袋子。云梅快步走到门口,望着李老师的身影,咬着牙转身把门关上。李老师看到了云梅的一系列动作,只能叹着气走到屋门口,把袋子放下,里面是云梅的书和复习资料,还有高高一沓信。李老师知道云梅就在门后,她朝着屋里高声说道:“云梅,不管怎样,不要放弃读书,我希望你能出现在高考的考场里。我会每周来给你送一次资料的。”等到李老师离开,云梅打开门,抱着书信,痛哭出声。她把那些信一封封打开,里面是好友、同学、老师对她的关心和鼓励,她读着那些字句,泪水一颗颗滴落,在信纸上氤氲出一朵朵泪花。云梅下定决心,她不能放弃学习。
云梅知道爸爸不会放心让她回学校读书,只想把她牢牢拴在身边,她恨他,也可怜他,知道他摔断了腿之后内心的恐惧,恐惧被遗弃,恐惧孤独无助地面对死亡,所以把这样的恐惧化作了绳索,用威胁、殴打和辱骂把两个爱他的女人绑缚住。她也要反向利用这条绳索,用死亡来逼迫爸爸让她学习,让她去参加高考。陈显昆没有松口让云梅参加高考,甚至把云梅的书和资料烧掉,以阻止云梅看书学习。云梅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她又充满了斗志。她想起初中三年,她每天在家到镇中学的路上奔跑着往返,没有落下学习,也没有误过农时,这一次她也可以的。
云梅用尽一切办法学习——把重要的书籍资料随身带着,干农活的间隙拿出来看一看,学一学;走路的时候,挖地的时候,做饭的时候,都把录音磁带放出来,听英语,背单词;夜里趁陈显昆睡着之后,打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做题……
寒来暑往,地里的活也大都收了尾。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天。这天早上,雪停了,云梅煮了鸡蛋,下了面条,叫陈显昆吃饭。今天是云梅的生日,十八岁,成年了。陈显昆并不记得,但是云梅记得妈妈在的时候,每年她生日都会给她煮鸡蛋,煮长寿面,她把这个仪式一直保留着,代表着妈妈一直在爱着她。吃过早饭,云梅开始扫院子里的雪,攒在东南角,想了想,去拍出了一个雪人的样子,再找一些树枝当作手臂。她努力回想那年跟妈妈一起堆的雪人的样子,想不真切,只记得她开心地围着雪人转圈圈。临近晌午,有几个人影出现在雪地里,朝着云梅家走去。云梅刚找了一根胡萝卜放在雪人脸上,准备回屋做饭,看着渐渐清晰的人影,是李老师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云梅奔跑过去,惊喜地欢呼起来,投进了李老师的怀抱。李老师摸着云梅的头,笑着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来为你庆祝!”那天下午,他们在云梅家的院子里,点燃篝火,笑着,跳着,闹着,吃着因为路途的颠簸已经四分五裂的蛋糕,那是云梅第一次吃蛋糕。陈显昆躲在屋子里,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对云梅呼喝。
春去夏至,高考前一天,陈显昆终于同意云梅去参加高考,但留下一句阴冷的话:“后天太阳落山之前你没回家,我就去死,是你杀死的我。”云梅没回话,冷笑着离了家。
六月炙热的阳光洒在对未来满怀憧憬的青春的脸庞上,却驱散不了云梅心中的阴霾。她仍然笑着,向着每一个认识的人,报以最灿烂的笑容,却在笑过之后泪湿眼底。李老师在考场外等着云梅,再次劝说她不要回去,把命运的绳索掌握在自己手里。云梅抱了一下李老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刚走出校门口,就看到拄着拐杖站在路边的爸爸,望着她来的方向。云梅走过去,陈显昆伸出双手,想像其他家长一样给云梅一个拥抱,又很快缩了回去。云梅看到,陈显昆的双手掌心都磨破了皮,虎口裂开冒着血,猜测从家到镇上的路,他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的。云梅想,他是太害怕她考试结束后不会回家,所以不顾一切要到校门口来等着她堵着她看着她回家吧。看着陈显昆因为在太阳底下站立太久而干裂的嘴唇,她没有任何感动的情绪,只是为这样的爸爸感到深深的悲哀。
回到家,云梅开启了忙碌的暑收,她无暇去想考试成绩,无暇去想虚无缥缈的未来,无暇去想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云梅正在田里割稻穗,她踩在没过膝盖的泥浆里,小小的个子被稻秆淹没,只露出一个脑袋。她用满是老茧和刀疤的手接过邮递员手里的通知书,在夕阳的光辉照耀下,鎏金的大字闪烁着,是她梦寐以求的学校。她扔下镰刀,扔下地里的稻谷,奔跑着回到家,把通知书和她的那些书本、信件一起,藏在柜子的最角落,藏起一个最美的梦。此后,她起早贪黑,用汗水填满时光,让大脑除了眼前的农活,再想不起其他,每天都让自己筋疲力尽沾床就睡。她知道,这就是她以后要过的日子,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没有尽头。
九月到了,地里的活已不太多了,云梅知道,就快要到大学报道的日子了。她以为她忙得已经完全忘了大学的事,却原来在一天天数着,念着,记着。
太阳从屋顶瓦缝中倾泻下来,云梅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场景,她知道,这叫丁达尔效应。还有5天报道。云梅默念着,起身,打算去灶屋生火做饭,听到院坝有声响。奇怪,爸一般不会起这么早的。云梅嘟囔了一句,走出去,看到堂屋饭桌上摆好了早餐——鸡蛋面,还有几片青菜叶。云梅惊得张大了嘴,久久不曾合拢。她回过神来,跑到屋外,看到陈显昆正拄着拐杖拿着扫把一步一挪扫地,他不知什么时候理了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云梅惊呼道:“爸!”陈显昆回头,笑着对云梅说:“梅梅,桌上有面条,去吃早饭吧。”云梅揉了揉眼睛,确认这不是梦,她有好多年好多年没见过爸爸的笑容了,这个笑容多了很多皱纹,却和小时候爸爸的笑容重合了。她记得,那时爸爸的腿还没有受伤,那时爸爸特别爱笑,爱抱起她举高高、转圈圈,她开心地大喊大叫“再高一点,再快一点”,妈妈则在旁边笑着不停喊“慢一点,慢一点,别摔着梅梅”。云梅奔过去,站在陈显昆面前,看着他,泪水一颗一颗滴落。陈显昆仍然笑着,扔下扫帚去帮云梅擦眼泪,边擦边说:“梅梅,别哭,你看,爸爸能自己照顾自己,你赶紧收拾东西去大学里报道吧,助学贷款我已经托村长办好了。”云梅却放声大哭,怎么也停不下来。
太阳无声无息地一点点升高,照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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