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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大头死了。
我刚回到云城小镇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们全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地享受晚餐的时候,不知谁进来附在小姑的耳边说了一句,小姑惶恐地站了起来,她向父亲丢了一个眼色,父亲吐出了嘴里一根长长的鱼刺,摇头叹气地说,走了也好,省得活着多受苦。你也去看看他嘛,虽是离了婚不搭界了,但毕竟夫妻一场。
次日清晨,我随小姑和大姐来到市郊一家红十字医院,在其堂兄的陪同下,来到地下室冷冰冰的太平间。据说这家医院专收无人照顾的孤寡老人的,可想李大头晚年的凄凉情景。听大姐说,为了让他进这家医院她费了不少周折,好不容易托熟人才进去的。
我说,想当年李大头是何等能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进那家医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真是造化弄人,今不如昔了。
小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像他这样的人早被时代淘汰了。
话说当儿 ,一阵冷风从远远的排气洞内刮来,吹得旁边的花圈瑟瑟发响,躺在尸床的李大头脸上遮着的白布,忽然滑落下来。大姐惊叫起来,小姑害怕地抖索身体。我赶忙上前将布拉了上去。在这一刹间,我清晰地瞥见了李大头苍白的脸孔。他平静地躺着,双手搁在肚子上,似乎夏天睡午觉的模样,右颊那撮胡子仿佛在晃动,好像随时要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下来,于是乎耳畔响起他熟悉的嘶哑笑声,贼娘的,服不服,打他个大耳光……
2
三十年前,运城十里镇里,李大头算是很有名气的一个人了。他路子宽,朋友多,大凡有什么难办的事,比如买紧俏商品,求名医看病,办转学手续,调动工作什么的,只要大头一点头,右颊的胡子一捻,保证事能办成。那年他三十岁,在一家副食品商店肉摊当拒台长,腆着大肚子,脖子粗得水牛一样,说话声音有点沙哑,但他在柜台一站,眯眼向外瞟了一下,再强悍的汉子也会服帖地站着不动。
大家排好队,按号子买肉!
他随手操起铮亮的斧子,人们伸长脖子,仿佛甘心情愿挨宰似的。
那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每逢我想起这一幕,眼前就会浮现大年三十,雪花飘飞,排队买肉的情景。我是家里的老三,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儿子,这个排队的苦差,总是轮到我的头上。感谢小姑,与这个屠夫喜结良缘,当李大头成了我的姑父后,我肩上的担子陡然轻松了许多。
我想不明白,年轻俊俏的小姑居然会嫁给他?而且居然知书达理的父亲,也非常赞同这门婚事。现在想明白了,貌似不谙事务的父亲,其实精明得很,他奉行的是实用主义的原则。因为有了李大头,家里有什么难事都迎刃而解,仿佛他是济公活佛,举手投足念一个咒,顿时云消雾散,拨云见日。
我家的院子住着十多户人家,由于面积狭窄,人口饱和,经常为一块砖头大的地方,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对户是一个什么治安大队副队长,叫马军,身高马大,欺侮父亲是教书匠,经常强占空地,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到我家的屋檐下,一次甚至将马桶也搬了出来,气得母亲将它扔到了对面。结果男人出来就将我家的花盆砸得粉碎……气得父亲敢怒不敢言,忍声吞气。
就在这时,姑姑带着大头来看望大哥。当他拎着一筐苹果进大墙门,刚巧与马军打了个照面。他没在意,只顾与小姑说话,可那位副队长认出他来,冷楞了一下,上前便来搭讪,哎哟,是李师傅,你来走亲戚?
也许熟悉的人太多,他淡淡地应了一句,我是来看望大哥。
你的大哥住在那里?是这家吗?他用手指了右边问。
可小姑拉着他手,往左边走来。
小姑!
我听到声音,开门迎接。
高大的马军顿时像闪腰一样,人似乎矮了半截,呆怔地站在那里。出于礼貌,大头回转脸朝他点点头,说,哎,是马队,你也住在这里?
对,对,我和你大哥是隔壁邻居。
他点头哈腰,从袋里掏出烟来,一边点火,一边笑道,李师傅,难得光临,来我家喝一杯茶吧!
下次,下次吧。
大头把刚点燃的前门烟,一脚踩灭,瞟了他一眼,径自往我家走来。
不久,我家屋檐下马家盆盆罐罐的东西,像生了翅膀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出门时,大头朝马家门口吐了一口痰,摸摸我的头颈说,老三,以后谁欺侮你们,及时告诉我,贼娘的,看我抽他的大耳光!
他腆着肚子,挽着小姑的腰大摇大摆地走了,对面传来马家夫妻的一阵嘀咕声。
我头一次见识了大头姑父威严,在这个小镇上恐怕只有镇长才能相提并论了。教书匠的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他说了一句好人自有好人救,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老话,便缄默不语了。我想他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一时烂在肚里,只拿着一支笔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晚上,我听到他苦笑地对母亲说,梁山好汉到我家了。不知小妹是福还祸?
我看不是蛮好的嘛,现在这个社会,这种人吃香。你大女儿快毕业了,还得靠你这个妹夫帮忙找工作哩。
3
马军怕李大头,因为大头在十里镇名气实在太响了,在当时缺乏法制的社会,最吃香的是遍及各项各业的关系网。而大头凭的是手中的宰肉刀,手起刀落,披荆斩棘,开拓出一片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前景。据说,他出手大方,开销很大,化钱如水,可据小姑说,大头是天下最节省的男人,每月七号上午发工资,中午他就把四十八元二毛钱交到老婆手里,自己没有一毛零用钱。
小姑为搞好婆媳关系,叫八元钱送到他老娘手里。可他摇头说,老娘那里我早给了,家里柴米油盐什么都不缺。
大头,你朋友多,又要抽烟喝酒,钱那里出呀?
没有枪,没有炮,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他捻着胡子笑唱道。
大头,你不会去贪污吗?
他不慌不忙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张五好工人的奖状纸,朝她脸上晃了几下,你瞧瞧,刚评上的。
这是二夫妻刚结婚的对话。后来,小姑再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顾虑了。
她的丈夫确实不抢不偷,只是顺手把一块肥肉落到别人的篮子而已。而这个别人也许是某位商场经理,动手术的大夫,或者是人事部门的头头……他们大都是很识趣,给这位李师傅办事提供一定的方便。
朋友众多,礼尚往来,又相互帮忙,大头成了牵线的红娘。比如,生病住院,要找好大夫,大头介绍,过年车票紧张,大头写条子,工作调动,大头引荐,火葬场烧头炉,大头出面打招呼……于是乎大头俨然成了处理难办事务公司的负责人,一时礼品礼金从他手里流来流去,皇帝的银子化到皇帝身上,他自己没出一分钱,而丰厚的利息源源不断。一年下来,他手上积攒的银子叮叮当当,在口袋里响豁着。
且说,大姐从中学毕业后,工作无着落。如果早几年,爸妈肯定会愁眉苦脸,焦虑万分。可如今妈妈轻松地说上一句,有困难找大头,大姐就跑到小姑家里去了。一个星期后,她拿到了去镇政府招待所工作的通知书,让同学老师及周围邻居羡慕不已。
平日,大姐是最看不惯大头的嘴脸的,认为他不过是社会的小混混,后来她对自己的婚姻有了新的想法。她说,过去我只崇拜两种人,一种是英姿飒爽的军人,另一种是温文尔雅的文人,可如今这两种人敌不过普通的屠夫。她的二个同学,一个父亲是军官,另一个父亲是大学教授,论家庭背景和资格条件,应该更有理由分配进招待所,可偏偏都败在他手里。现在社会上混,关键还看人脉资源,路数最要紧。而这个手持屠刀,浑身散发着肉腥味的男人,就像掌握阿里巴巴咒语的开门人,一声芝麻开门,宝库的门随之洞开了。
小姑夫,你真厉害啊!
大姐当着小姑的面猛赞道。
这时,大头正在院子里纳凉,他跷着二郞腿,摇着蕉芭扇,一付悠然自得的神态,听到大侄女的夸奖,便嗨嗨地笑了起来,小儿科,小儿科,他谦虚地说,其实,我跟那个所长是老客户,他们食堂的鸡鹅鸭都是我供应的,现在叫他留个人,不会驳我面子的。丫头,到了政府招待所,可要好好干呀!
晓得,晓得。
这时,门铃响了,一个手持大哥大的年青男人,闯进院子,他嚷嚷说,大哥,大嫂,你们倒快活自在,可我的媳妇还在产床挣扎,生不下来!
怎么一回事?
小姑给他端上凳子。
我不坐了,大哥,你再给我想想办法!
兄弟,我又不是接生婆,怎么给你想办法?你不是同产科的刘主任关系挺好,她不会给你想办法吗?
这个婆娘,过去是造反上去的,技术不行。她说遇到这个要命的难产,最好请李大夫,可她这几天休息。
那么,叫她请去。
两人关系不好,她请不动。她说让你去请……
我……大头从竹椅上弹起肚子,笑着说,这个李婆娘,太抬举我啦,我不是院长怎么好命令她休息天出诊,真是乱点鸳鸯谱,抽她大耳光。
大哥,人命关天,你帮我请请吧!
大头捻捻右颊上的一撮毛,接过年青男人的大哥大,拨通了电话。
喂,李大夫在家吗?
噢,你问我是谁?
他脸孔习惯地露出那种在江湖上混的精明的微笑,上次送来的牛排味道如何,要不要给弄几斤?
哈哈,李姐,晓得你听出声音来了,没忘记我这个兄弟呀!你说我有什么事?弟媳妇生不出来了,请你去拽一把吧。我知道你这二天休息,但其他医生没法子,只好讨你救兵来了。
你还在烧菜是吧,等你吃好饭后,兄弟车会来你。好好,别客气了,为了革命下一代……
他撂下电话,对那男子说,她答应了,你到家里去接她,凭她的水平,母子保管有救!其他的事,你看着办呗。
好,好!
青年男子接过大哥大,眼睛里满是感谢的目光,使劲拱手说,大哥,我走了,以后再来谢你!说看,他从随身的黑包里掏出一条中华香烟,掷在茶桌上,径自就出院子。
唉呀,这个老三。
大头叹了一口气说,好不容易媳妇肚子有了,就闹动静啦!
其实,他可接老婆去市里大医院。
小姑接过话茬。
只见她丈夫重新躺下,两手搁在肚子上,打起呼噜来。
天色冥暗了,月亮移上树梢,蚊子哼哼飞舞着,小姑拿起扇子在大头身上拍打着。他侧过头来,嘴巴吞了一口水,唧吧唧吧地说起梦话来,四量老酒,一斤猪头肉。红莲,他喊起小姑的名字……
你这个猪头山,做梦还在应酬,喊我干什么?
小姑用扇柄敲他脑袋说,快醒来,到屋里去睡去!
我们吃吃笑着回家了。
4
回忆童年的那些事情是多么有趣,在这个交通闭塞而 又热闹的小镇上,每天都上演着寻常百姓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的悲喜剧。在我们住的大墙门里,马军家搬走了,新来了一户据说是成分不好的家庭。主人姓汪,解放前开丝绸店,个子瘦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有点结巴,但文化很高。在夏天常穿一件玄色的绸衫,一手摇着折叠扇子,一边坐在太师椅上,捧着一本古书,一字一句地念。
妻子姓沈,是一个神秘而又胆怯的女人,脸孔倒也端庄,只是生了几粒细细的麻子。她惧怕丈夫,见他脸色办事。走路躲躲闪闪,说话细声音细气。每见邻居家里来了客人,总是隐藏在窗子的角落里,偷偷地张望。有时装作出倒垃圾,从人家的窗子溜过,一双眼睛朝里面偷窥着。
可她自身保护意识很强,家里有生人进门,总是把门窗关得贼紧,甚至买了好菜,桌面上有鱼有肉时,也用竹食罩遮盖着。一次,我去她家借菜刀,明明瞧见她在灶台上烹红烧肉,见我进去慌忙盖锅,拿出一盘咸菜来,而且当着我面吃了几口。
可王家的秘密瞞不过李大头的眼睛,他来我家一趟,恰巧发现了沈嫂神秘的影子,过两天就对我妈说,你家对门的女人不简单,她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大资本家丫头,后来嫁给了二公子当老婆。这个二公子就是戴金丝眼镜的老头。解放前夕,大资本家一家人逃去了香港,只留下二公子看家。但他是书呆子,只会摆臭架子,家里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都被这个女人隐藏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送到山上去了,有人说埋进田里的地窖里,也有人说在一处寺庙里藏起来了。经过历次运动,可专案人员也好,革命小将也好,都没从她的嘴里撬出片语只字,查找出宝贝的下落,可见这个女人的厉害!
说着,李大头流露出无限的钦佩之意,你们瞧瞧,她还把这个金丝边的照顾得这么好,运动期间,每逢有人来批斗他,叫他戴高帽子,她就叫他装羊颠疯,口吐白濺,手脚抽筋,一副快要咽气的样子,吓得来者没有法子,怏怏而退。
你们不要看她现在寒碜的样子,装呆买傻罢了。还有她的警觉性,是从娘胎带来的,要不大东家怎么选中她当二媳妇哩。
大头的一席话如此精辟,对人物的历史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还有对她复杂人性的洞察,真让教授现代文学的父亲自愧弗如了。
她的本事比你还大?
我随口问道。
我有什么本事?大头自嘲的说,一个杀猪屠,无非是职业吃香,自己会交结朋友,懂得点江湖之道罢了。如果将来取消肉票,猪肉放开供应,我比买茶叶蛋的老太婆都不如了。
接着大头告诫我们,这里院子的房产都是属于王家,你们要同这个老太搞好关系,将来是只赚不亏。
说着,大头诡秘地一笑,转身就走了。他还特意踅到对户,对着正在扫地的沈嫂打了一声招呼。
老嫂子,你好啊!
好,好,李师傅,你来看你大哥大嫂!
沈嫂抬起机敏的眼睛,满脸堆笑地说。
我顺便来告诉你一声,菜场到了一批计划外的猪油,不用凭票子,每户可供应二公斤,你快来买,不然要排长队了。
好的,好的,我晓得了。她丢下扫帚,拿起篮子,匆匆出门了。不多一会儿,她买回了香喷的新鲜猪油5,特地对我母亲说,真的谢谢你的妹夫,通知得及时,现在排队二里长呢!
母亲也笑着回答说,咱们隔壁邻居,自家人一样,不要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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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风云突变,随着落实资本家的政策落实,在香港成了大亨的汪家大老板,感恩政府的关怀,有心回大陆探亲,并对家乡投资,一座以他姓名命名的小学正在建造。住在我家对户的王家二公子从监管名单中解放出来,如沐春风,意气奋发,成了统战对象,他被任命为春晖中学的副校长,成了我父亲的顶头上司。他的妻子沈嫂,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露出落落大方的气派。她脱下那件灰旧的衣服,穿上了倩丽的休闲女装,烫了鬈发,变成了时髦的阔太太。
一个五月明媚的上午,夫妻俩手挽手,后面跟着二名拎着皮箱的年轻的服务员,院子外停着一辆崭新的丰田轿车,据说是市外事办派来的。在运城华侨饭店的豪华房间内,沈嫂公公正等着他们出席政府举办的宴会。当时,院内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在众目睽睽的视线中,沈嫂特意向我爸妈打了招呼,表示了与众不同的邻居关系。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母亲流下了高兴的泪水。没想到这对夫妻从此一去不复返,住进了杏花巷一号原来王家大院里。母亲连最后的告别机会也没有。但是沈嫂没忘旧情,在收回老私房地产的交接手续中,特意嘱咐有关部门给我们安置了新的住宅。
那时,我已经长大了,目睹社会变迁,跌宕起伏的人生遭际,悟出了大头为人处事的真谛。他一个没有文化的宰肉师傅,是多么具有先知先觉的头脑,比一般人不知聪明了多少倍!
相比王家的变化,父亲也落实了知识分子的政策,母亲的所在的卫生防疫站也变成了事业单位,两老的收入的提高,我家生活改善了许多。可小姑的家庭却每况愈下,正如大头所预言的,肉票取消了,国家敞开供应,过去吃香的的一把刀职业,风光不再。但更要命的是大头下岗了,变成了一名自谋职业的个体户。他愤怒地丢下宰肉刀,做起服装生意,走南闯北,但不慎老友骗走了他的本钱,让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后来小姑跟一个港商相好。他心灰意冷,租了一个小门面,当上了炒贷店的小老板,每天扯着沙哑的嗓门吆喝着,喷香糖炒栗子,火热油煮汤团,快来买,快来买!
他显得灰头土脸,胃出血开刀,肚子瘦了几圈,右颊上的一撮黑胡变成了黄毛,人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大蒜头。他那些昔日的朋友,看了他的凄凉的景况,不免唏嘘,排队照顾他的生意,让他炒贷店着实火红一番。后来,还是已当上镇招待所所长的大姐,知恩图报,将大头叫进了所内搞起杂务工作。
6
恢复高考的第六年,我考进了省外的一所著名大学,临行前我向李大头告别。那时他已与我小姑离婚,独自居住那栋破旧的小平房。他正与二个朋友喝酒,我认得一个是过去煤饼门市部的阿七,一个是粮食供应站的老胡,如今都下岗了,失去了昔日的职业荣耀,混得蔫头耷脑的。他们从早晨一直喝到晚上,喝得昏天黑地,六亲不认,见到我,大头打着酒颤,脸红得像猪血似的,拈着胡子怪笑着说,小六子,有出息,明天叔火车站送你。
阿七已经喝得眼睛流出酒水来,他抱住老胡的肩胛说,想当年读什么尿书,老子照样混得好!
对,对,大头应和着,想当年公司开大会,老子还上过台哩。“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他突然扯开嘶哑的嗓子,大声哼起七十年代的流行歌曲,阿七和老胡也引吭唱了起来,“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
当我走出巷口,歌声依然缓缓飘来。这时,一轮弯月出现在老槐树头上,有几个孩子在天井的墙边跳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田禾和酒的香味。这三个酒鬼疯了!旁边小店的大爷摇头说。
次日中午,家人把我送到了火车站候车厅,由于那天旅客拥挤,月台不能进去。这时李大头拎着一袋水果匆匆赶来,想不到他酒话不爽约,头脑清醒得很。见此情景,他对我父亲说,我们从行李房进去,哪里有我朋友。说着拎起我的箱子就走,叫我拿着车票后面跟着。不料刚进行李房门口,就被人拦住了,一位佩戴红袖章的年青人把大头推了出来,去,去,你想从这里进没门!
大头向退了二步,从裱袋里掏出香烟,满脸陪笑着说,我是你们李站长的朋友,帮帮忙,让我送送侄子到月台,他今天要去大学报到呢。
什么李站长,他早退休五年了。现在是王站长,你认识吧?年青人用奚落的目光打量他土不拉叽的装束,脸上显出不屑的神色。
师傅,帮帮忙。
不行,你再敢闯进来,我叫警察把你抓起来!
说着,他又将大头推了出来。
这种很不给面子的场合,大概是大头生平很少遇见的。但见他脸色铁青,一把捞起墙边的扫帚柄,就像当年挥起屠刀一样,威风凛凛的样子,但扫帚举到半空又折了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像失败的勇士撒退下来。在我的劝阻下,他牢牢地攥住我的手使劲摇了几下,带着歉意的微笑说,真对不起,叔帮不上忙了。说着,他用衣角揩了一下眼睛,像一头受惊的老猫灰溜溜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仿佛觉得他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岁月飞逝,黄叶飘落,往事历历在目。我不禁低头向这位昔日的"英雄"鞠了三个躬,仿佛向那个时代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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