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年前,我在福州仓山万达的沃尔玛买了一件纯灰色的T恤衫。我还记得那一次是和一个胖胖的总是说自己可爱的学弟黑胖出去吃饭,闲着无事就去逛超市,在男装区我一眼就看见了它。这件灰色T恤衫是十九块三毛五分钱。
在许多个夏天里,我穿着这件衣服,去过许多城市。它与我一道忍受如今晋升为新火炉之一的福州四十度的高温夏天,它在也很燥热的厦门临海公寓的洗衣机里翻滚,我穿着它在西湖追寻过苏东坡的脚步,与王勃一同登过滕王阁,走过上海的街道弄堂,也算饮过雨后浑浊的珠江水,或许还有福建省内我踏过的小县城也同样都有它的足迹,以及当我和飞机一起飞过天空或者沿着铁轨快速穿梭在大地时,它也路过许多地方,只是和我一样从未驻足,从未驻足那些不属于它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在那些夏天里,妈妈曾经许多次洗涤过它,然后把它挂在我长大的那片屋檐下,任由它在盛夏的阳光里蒸腾、发烫和飞扬。
前几天与七城和小方见面时,我也穿着它。谈天时她们提醒了我,“你穿的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她们知道我已经穿了它好几年了。她们从各自的城市而来,听起来千里迢迢,也不过就是厦门隔壁的漳州和泉州,嘴上不情愿地,但还是来探访我。于是她们来到我的城市——一起打游戏,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值得玩耍,再有一点是她们总是“呼风唤雨”,前脚一到,台风就紧随其后,有好几次都是这样,所以就陪着她们走到了中山路商业街,找了一个冷饮店,坐下来看手机玩游戏和互损“增进”友谊。或许也是因为明知道台风天,依旧不改行程,所以她们才会说,珍惜吧,两个人在坏天气里大老远跑过来陪你玩游戏。
这一件衣服,继续穿着,我也会喜欢,扔掉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因为它也已经贴身地甚至我想象它是贴心地陪伴了够久,超额完成了它的使命,再不舍也终有一天要割舍。我总是这样,认真而无聊地想着许多事情。一件五年前十九块钱买下的灰色T恤衫竟然也让我有了写一篇文章的念头,可是从那以后,我竟再也没有买过如此合身的衣服——七城和小方那样合拍地在坏天气找个商场玩游戏的朋友也不常有,往往是介于大一号太大与小一号太小的尴尬。我一米七出头,体重偏轻,现在的衣服都是均码偏多,我总是M和L之间徘徊。我虽然很喜欢,但是妈妈觉得它那件衣服太素了,把我衬得不精神,而父亲只是单纯觉得它太便宜。
会为一件穿了五年的旧衣服写一篇散文大概是我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大概是想写给我自己,也给与我有一点相似的人。他们学会了怎么和世界相处,更重要的是怎么和自己相处。可能把自己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可能爱着自己。但并不排斥爱上另一个人的可能。高于这些之上的,即使感到悲伤,正在悲伤着,他们也一步一步地构建着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时间流转、人言蠕动,无聊的生活末节流于浅表,这些那些分秒倾袭自我世界的纷纷扰扰都被内心的坚定或猛烈地或温柔地抵抗着。千万不要说他们自私,不要说我自私,我只想躲在我的世界里。
黑胖后来心里悲伤,说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也太把别人当回事,才搞得自己有太重的情感负担。他说得是气话,所以才用那么尖锐的口吻和字眼。当回事,是赋予极大的情感份量。他也是没错,可是我还是乐意的。我就是把自己太当回事,才自持自律,时至今日,我仍旧知道自己为了有一天真的欣赏和喜欢自己以及这个世界而努力,也正在努力。把别人当回事——他的意思是我把别人太当回事,往往得不到别人的回应。例如把某一个人当做好朋友 ,某一个人却不以为意。这当然是一种损失,心甘情愿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往往真的得不到任何回报,可是也没什么关系,没有人见过大自然同人类索要过回报吧,其实是想要计较也无处计较吧。只要说起大话,假装把格局拉大,就不会在意。
表面总是乐观的朋友林赫却跟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总是乐观。我在想啊,深看自己一眼,多看世界几眼,就不总是乐观了——只是乐观地总是乐观着。我的意思是为了乐观而乐观也没什么意思。一直乐观的人,也就和我一样了。我经常指着他当面指责他,所以这也不算在背后说他不好,我对旁人也没有这样的。总是乐观的他也并没有想要拉我,只是接纳着我的指责。或者是他也会讲,别人的伸手并没有什么意义,你要自己去追寻,要自己交了学费走过那些艰难的路才公平——不,才会深刻。
我喜欢穿着那件旧衣服去跑步。既然喜欢它,那就带着它一起做看起来有意义的事情,让身体健康,让身体有迷人的线条才更衬托出它与我的匹配。我能感觉到它的磨损,颜色更淡,也磨得没有任何的绒毛了。我这样算不算在已经提前在悼念终将穿破的这件衣服?我是不是还是害怕它有一天也会在洗衣机里搅出了几个洞,像过去那件被实验室里的浓硫酸腐蚀了几个洞的蓝色针织毛衣?
过去一段时间里,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太多了,于是变得无所谓失去更多。可以扔弃年少努力攒钱买下的书籍,也可以任由从前种下的花渐渐凋零,对于有联系没有联系的朋友也不在乎有没有继续联系。车流穿梭,人流涌动,热闹的是别人,而我就算穿过热闹的人,我也没有心情加入他们。
过了那一阶段以后,却反而想要抓住在自己眼前的人,他们在我自己都要让自己随风飘荡的时候,扯住了我的衣襟。也许是因为害怕最后真的一无所有吧,于是值得珍视的,会比从前更加珍视。
而当我回头一看,原来飘散的不是我,而是路上的旧人。旧人,是在路上流浪日久挥霍完青春的旅客,也是被时光风蚀了面貌的雕像,是他们,可是也不是他们了。也许是他们没有往前走,也许是我自己为了前方的路而终究自己踏上了旅途,无关紧要了,还是那句话,交给时间和缘份去解答。但我希望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要放弃他们曾经想要追寻的理想与爱情,或是我们曾经一起探讨过的如何一起保持住的友谊,我真心祝愿他们早日实现想要的生活。
只是我还是察觉到心里在惋惜他们不是这一件被我记住了的旧衣服。我已经逐渐忘记了旧人们了。
而这件旧衣服在我心里,就像是儿时信誓旦旦地宣告过的理想,就算终归没有实现,却怎么也忘却不了。
自然也有这样一些不同于旧人的人存在我心里。例如扯住我的衣襟,在我悲伤的时候不让我随风飘荡的朋友们。我希望,有一天,这些在路上走了许久以后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疲乏的或是肥腻的身躯里也有看不开、舍不得、放不下的人。
至于那些曾经被珍惜的想起来时令人觉得甚是温暖而愈加想念却又不免夹带可望不可及的遗憾于是也就使人滋生忧愁的人,我想,不必是我。最好不是我。
南卡未落雪•过季
林中/厦门/2018.08.06
2022.03.17/哥伦比亚城 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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