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我驾车飞速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平坦宽阔的路面延伸到远方，在一段转弯处，消失于青翠的山峦温柔的臂弯里。视野开阔明亮，一眼望去，前方的山峰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树木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给山坡披上一件翠绿的外衣。一排排白色的风车，矗立在山顶之上，好像要伸入纯净的蓝天和松软的云朵里面。偶尔经过隧道，眼前稍稍暗下来，轻踩刹车，小心翼翼地通过，然后豁然开朗，眼前又是一片明朗。

母亲会答应我来省城吗？一路上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她舍得离开熟悉的乡村吗？来到城里她会不会孤单呢？她一个人留在乡村能照顾好自己吗？带着满肚子的心事，我下了高速，往右拐进县道，继续行驶了十几分钟，熟悉的村落在我眼里清晰起来。村口的小学修缮一新，教学楼前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新建的篮球场上，少年们正在打比赛。沿着村里的水泥路往里走，那口水井还在不知疲倦地汩汩冒出水来，井上盖了一座亭子，想来是为了给浣洗衣裳的人们在炎热的夏天带来一片荫凉吧。井旁是一条小溪，清澈的溪水，弯弯曲曲地流过农田，刚种下不久的水稻苗，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穿过农田，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村民新居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两侧，它们井然有序，与周围的绿树和田野相映成趣。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里，闲聊着家常，小孩子们在他们周围追逐打闹，看到车辆驶过，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侧过头好奇地张望。

我推开院子的门，看到母亲站在菜地里，她佝偻着腰，右手提着水壶，左手轻轻地拨开辣椒树苗，把水浇在根部，她弯着腰缓慢地移动，双手默契地配合，认真地给每一棵辣椒树苗浇上等量的水。

“妈，我回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她直起腰转过身来，咧着嘴对我笑着，她的皮肤已经很松弛，额头布满皱纹，一条又一条沟壑般挤在一起，岁月终究在母亲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囡囡，你又瘦了啊。” 母亲亲切地呼唤着我的小名，她放下水壶，迈着稳健的步伐朝我走了过来，走到跟前，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双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接过我手头的东西，领着我进屋去。

我跟在母亲后面走进堂屋，看到几年前我买的那台黑色电视机，已经有点老旧，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一尘不染，沙发的颜色有点暗沉，整个屋子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还是我熟悉的样子，仿佛我不曾离开。

“囡囡，先喝杯茶。” 母亲递给我杯子，脸上始终带着慈爱的笑容。“路上堵吗？开车累了吧？饿了吗？”母亲关切地看着我，对我嘘寒问暖，我才发现已经许久未回来了，母亲一定很想念我吧。

“囡囡，你坐着休息一下，我去做你喜欢吃的菜。” 看得出我的归来，让母亲很开心，她走进厨房，麻利地择菜、洗菜、切菜、点火烧油、下锅，嗞~冒出一阵烟，一手握着锅把，一手拿着勺子快速地翻炒。不一会儿，香味就充满了整个厨房，我咽了咽口水，感觉确实是有点饿了。

小炒黄牛肉，麻辣猪脚，香辣鸡爪……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端上了桌，都是我最爱的菜。我夹起一块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肉质鲜嫩又带有嚼劲，辣度适宜，伴随着香菜的好闻味道，味蕾里熟悉的记忆被一点一点激活，得到满足。

“多吃点，你都瘦了。” 母亲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她端着碗，静静地看着我吃饭，“慢点吃，别噎着。”温柔的声音里满是关爱与幸福。

我破天荒地吃了两碗饭，肚子都被撑大了，圆滚滚的像一个小皮球。我吃过许多精致甜淡的粤菜，鲜香麻辣的川菜，香辣可口的湘菜……我吃过许多山珍海味，美味佳肴，但都没有母亲做的这几个家常小炒的美味，母亲做的饭菜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独一无二的，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

晚上，我和母亲在院子里乘凉，乡村的夜晚很寂静，没有喧闹的车流和嘈杂的人声，只有蟋蟀在院墙下唧唧鸣唱，田野里呱呱呱的清脆蛙鸣声随着凉爽的晚风飘向远方。城里面消失的星星，大概都跑到乡村来了吧。天上布满了一闪一闪的星星，像晶莹的宝石，镶嵌在夜空中，月华如水，倾泻在院子里，铺上一层银辉。我的头靠在母亲的双腿上，平躺着，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了。

“妈，躺在你怀里真舒服。” 我仿佛回到了小女孩的时候，贪恋着母亲的温暖。

“囡囡，上次这样躺在我身上，还是你9岁时候去了。” 母亲搂着我，用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我望着母亲，她的眼里充满了怜爱的目光，在月光的照耀下，本就不多的黑发，全部变成了银丝，我长大了，而母亲正在渐渐老去。

9岁那年，也是在这样月光皎洁的夜晚，年幼的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年轻的母亲，有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她柔软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哼着轻柔动听的曲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眼神似乎在诉说着复杂的情愫，眼眶里隐隐有泪水的痕迹。

“妈妈，你困了吗？你怎么流眼泪了。” 天真的我打了一个哈欠问道。

“是啊，妈妈困了，囡囡快睡吧。” 母亲哽咽了一下，抽出手来擦了一下眼泪，又继续温柔地拍着我，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发现母亲不在身旁。“妈妈，妈妈~” 我在小红砖屋里呼唤着母亲，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回音。

“奶奶，妈妈去哪儿了？” 我跑到门口问奶奶。

“囡囡，妈妈去广东了。” 奶奶说话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哀伤。

“广东在哪里，妈妈去广东干什么？妈妈不要囡囡了吗？” 我哇哇大哭起来，我沿着村里坑坑洼洼的土路，边哭边跑，一路踉踉跄跄地跑到村口，我想要把母亲追回来，可是哪里还能看到妈妈的影子呢？只有漫天的黄土，漫天的尘埃。我坐在路边，止不住地哭泣了一个上午，直到泪水流尽了，直到全身都没有力气了才停下来。泪水和口水，混合着灰尘，黏在我的脸上，脏兮兮的，我像一只被抛弃的流浪小猫，垂头丧气地走回了家里。

奶奶告诉我，妈妈南下去广东打工了，那里是大城市，妈妈在那里可以赚很多钱，给我买漂亮的小裙子，给我买好看的洋娃娃，带我吃好吃的炸鸡腿。可是我不想要小裙子和洋娃娃，我也不想吃炸鸡腿。我只想要妈妈在我身边，我只想要每天都可以看到妈妈。

“囡囡，别哭了，妈妈会回来的。” 奶奶无奈又心酸地说。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妈妈在广东过得好吗？妈妈有没有想囡囡呢？妈妈不在的日子里，我每天都无比地想念着妈妈。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妈妈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的电话。

“囡囡，在家里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学习。”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熟悉又亲切的声音。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囡囡好想你。” 我又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囡囡乖，在家里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妈妈的声音哽咽，伤心地说着。

此后每个月妈妈都会打来一次电话，每次妈妈都说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每次跑去村口张望，始终没看到妈妈的身影，在接听到第二十三次电话的时候，妈妈终于不是再说很快会回来了。

“囡囡，妈妈过几天就会回家啦。”妈妈这次的语调很轻快，听得出她的开心和激动。

“真的吗？” 听到这个消息，我开心地跳了起来。

“真的呢，三天后坐火车，妈妈已经买好票了。” 妈妈声音很笃定，我相信她真的就要回家了。

我已经快两年没有见过妈妈了，我都快要忘记妈妈的音容笑貌，记不起妈妈身上的味道了。妈妈终于要回家了，这几天我激动得像一只雀跃的小鸟儿，欢快地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跟在奶奶后面收拾屋子，当然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妈妈归来呀。

第三天，天才蒙蒙亮，我就出门了，冬天的早晨，寒冷刺骨，空气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雾，路边枯黄的野草上，结着厚厚的严霜。我瑟缩着瘦小的身体，双手紧紧地插在口袋里，小脸蛋冻得通红，口里呼着白气。我要早早地去村口接妈妈。

天渐渐亮了，我踮着脚尖眺望前方，远远地看见晨雾中开来一辆红色的班车。我想妈妈会不会在这辆车上呢？车子经过村口，没有停留，轰隆隆地吐出一尾巴热气，一溜烟往别的村去了。这么早，妈妈肯定还没到呢！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我眼巴巴地望着村口，又过了两个小时，我看到前面来了一辆蓝色的班车，摇摇晃晃着，慢吞吞地开了过来。在村口停下，我看到上面挤满了人，我的心激动得砰砰地跳着，妈妈应该在这辆车上吧。车门开了，人群拥挤着鱼跃而出。我双眼睁得圆圆的，在人群里着急地搜寻着，没看到熟悉的身影，我又用眼光仔细地扫视了一遍站台，人群渐渐稀疏了，还是没找到妈妈的影子，车门关了，车子又轰隆轰隆地开走了。妈妈还是没有到，我有点焦急起来。

我还是默默地蹲守在村口，开来一辆班车，我充满期待地站起来，找寻妈妈的身影，然后又失落地坐下。又开来一辆班车，我起身张望，我多么期待在人群里，看到妈妈向我笑意盎然地走过来，对我说：“囡囡，咱们回家。” 直到天黑，直到最后一班车到站，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我失落极了，冰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凛冽的寒风吹来，我的心也一片冰冷。

第四天，我又大清早就起床去了村口，我在冷风中又等了一天，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第五天，我又大清早起床去了村口，我在冷风中又等了一天，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囡囡，先回家吧。也许妈妈有事耽搁了。” 奶奶摸着黑，到村口接我回家。

妈妈是有事耽搁了吗？什么事呢？工作太多还没有做完吗？天气太冷火车晚点了吗？还是妈妈在骗我呢？妈妈根本就没有买车票？妈妈根本就没打算回来？妈妈是不要我了吗？我躺在床上，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小小的心里，承载了巨大的悲伤，那悲伤压在我的胸口，仿佛要把我完全压扁了。我哭泣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夜很深了，万籁俱寂，四周黑漆漆的，我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一片漆黑。我的心头仿佛钻进了一只小虫子，它在那里啃噬着我的身体，滴答滴答，那是心碎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 我模模糊糊似乎听到一阵敲门声。大冬天的，又是大半夜，怎么会有人敲门。一定是我幻听了罢。

“囡囡，囡囡~，妈妈回来了，快开门。” 是妈妈的声音，我猛地一下子惊醒了，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外套都忘记穿了，光着脚就跑了出去，我打开门，惊喜地看到妈妈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双手提满大包小包，冻得通红，手背上已经皲裂了。头发有点凌乱，双眼上带着深深的黑眼圈，像熊猫眼一样，眼睛里也布满血丝，脸上很疲惫的样子。她看到我，放下手里的包，开心地笑起来，我飞一般冲出去，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妈妈，泪水又不争气地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妈妈说，南方冰灾，铁路受损，火车大面积晚点，广州火车站滞留了成千上万的乘客，车站里面挤满了人，站外广场上面也挤满了人，站外桥洞里也堆满了人。都是想要归家的人们，背着大包小包，在拥挤的人流里，在刺骨的寒风里，带着对家的思念和归家的渴望，焦急地等待着。车站工作人员一直拿着大喇叭喊：“列车停运了，大家散了回家吧，等恢复了再过来”。可是这里哪有家呢？家里在远方啊。家里有亲人在微光里翘首以盼地等待呢！妈妈在火车站待了两天两夜，一步一步从桥洞挤到了车站里面。对归家的渴望，对我的挂念，一直在默默支撑着她，后面临时增开了一辆加班车，妈妈才幸运地坐上，回到了家里。

“囡囡，这是给你买的羽绒服，快穿上试试。”

“囡囡。这个洋娃娃好看吗？”

“囡囡，吃糖果吗？妈妈给你带了好多糖果回来。”

我看着妈妈从包里面拿出许多东西，放到我面前，我想到妈妈站在车站外的那两天两夜，是多么心酸和难过呢？我剥了一个糖果，喂到妈妈嘴里，我想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年后，妈妈又要南下打工。

“妈妈，这次不要偷偷走了，我送你。” 我虽然很难过，但是这次我不会再哭哭闹闹了。我有一点懂妈妈了，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妈妈又怎么舍得离开我呢？她一定也很伤心，但是为了供我上学，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她只能忍住心酸，狠心离开。

“好，囡囡在家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 妈妈蹲下身子，摸着我的脸说。

“妈妈，再见。” 我忍住泪水，默默地挥手，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让妈妈过上舒心的日子。

母亲在广东打工了8年，直到我高二时候才回来陪我读书，我也很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后来我考上了名牌大学，我去了远方的大城市。后来我毕业了，我留在大城市工作了，我在大城市安家了。我一步一步走来，都没有辜负母亲的期待，可是我却离母亲越来越远了。

我想我该把母亲接到身边来照顾她了。

“妈，跟我去城里吧。” 我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母亲笑笑，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妈，城里生活方便，医疗条件好，我也方便照顾你。” 我一一列举着城里的优势。

母亲认真地倾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却并不回应我。

“妈，你就听我的嘛，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 面对母亲的沉默，我有点急了。

“囡囡，你的心意妈知道，只是妈年纪大了，城里生活不习惯，就不去了。” 母亲终于不再沉默，她缓缓地对我说。

“妈……” 我还想再劝说母亲，话到嘴边，最终又憋了回去，夜深了，夜更寂静了，蟋蟀的鸣唱声都开始微弱下去。我想母亲是怕去城里会给我带来更多的负担吧。我想母亲如此地眷恋乡村，是因为这里有我成长的足迹，每个地方，每个物件，都有我曾经的身影，过去的味道。我想母亲是想留在这里，守护着这里，守护着我们这个家的温暖记忆。

我也想陪母亲待在乡村，永远做她的宝贝女儿，陪伴她，照顾她。但是这里终究只是我的老家了，我是离巢远飞的大雁，我的新家安在城里，我也是一位母亲了，我的女儿，正在城里，像二十多年前的我一样，望眼欲穿地等着母亲的归来。

“妈，我回去了。”

“囡囡，回去吧，有空常回来。”

翌日清晨，我开车离开了，我看着后视镜里，母亲静静地伫立在门口，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