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银杏落叶了,一片片金黄半扇形的叶片缓缓飘下,覆盖了一处偏院的墙角。在角落外出的几步,栽着一棵并不高大的银杏树,那是去年女主人的手笔,如今想来,就像是昨天一般。
偏院的面积不大,房子两三间。正房是男主人居住的,偏房是他儿子的书房和卧室。在这个号称翰墨林园的地方,掌柜的是个姓王的油腻胖子。
掌柜的自己掌握着翰墨林园全部的账簿,每年年底时,他都自己连熬两三个通宵,将这一年的账簿都亲自过一遍。算出一年的盈亏,再咂摸好来年将要实施的各项计划。
偏院的男主人,那个终年清瘦着身子,寒冬了也才抱紧了一件厚棉袍的白面书生,算得上是王掌柜的得力助手。这个助手,并不是说帮助王掌柜的算账或待人;而是靠着他,掌柜的往往才能够摆脱很多官面上的纠缠。
这个白面书生,看起来羸羸弱弱的,但是他的名头一旦被王掌柜的挂到嘴上,那么,那些官面上呼风唤雨的老爷,一下子就都噤口了。这掌柜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他是发现了这个秘密,而且也偷偷用了一年多。效果还不错,所以会打算一直用下去。
王掌柜的一直都只是个生意人,他会算账,他一个人,能够在两三天内,将林园的整个生意给结算完,并且重新算定好价量,做好来年的各项计划。可是,唯一一个不足的点,就是他的心里太窄,容不下一丁点错漏。
在对待白面书生父子的问题上,这一个月来,已经是让王掌柜的十分为难了。
为何?别的没什么可挑剔的,就只是一样,这两个月来,书生已经是欠了王掌柜两个月的租钱了。
在翰墨林园这种地方,不说寸土寸金,那也是相差无几的。每一个月,在林园里面的租钱,那都是不菲的一笔。就是连一些较大的官宦之家,也是长年累月地支付不起。不说这里占的好风水,单单就这皇城跟下,就不是谁都能来开个店铺的。
王掌柜的之所以能开,还一开就是五年,仗的,就是他在先前曾讨过,皇城里边某位大人物的欢心。这个年岁,虽然有些久远了,但是也毕竟得宠过。所以,趁势的,王掌柜的就开起了这家店。
按照白面书生的说法,这就叫做:“一朝得势,鸡犬升天。”王掌柜并不管那些鸡呀狗呀,他在意的,就只是每天每年的银子进项。一直很是庆幸,他当年究竟是有着何等的眼光,才会提前拥有着这么大的一份产业。
王掌柜一直忍着没有当面索要那笔租钱,原就是为了顾全书生的面子。毕竟读书人嘛,脸子上都薄。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面色苍白,实在像是有病之人,也不忍让其多心。
那个小孩子,也就是书生的儿子,样子随他的父亲,文文雅雅的,从不乱打闹哭戏。在那间书房之内,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四架的厚书籍,尘埃不染,不过里面的纸张倒是显得晕黄。书房内的一切,小孩子每天都要擦拭上一遍。
这孩子听说叫做——瑞宣仪,洛阳人,随书生上京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至今一步都没有踏出过翰墨林园。
王掌柜实在是心疼他那两个月的房租,哪有人死乞白赖地住在如此风水宝地,却不肯付个房租呢?要不是每个月都需要用到书生,掌柜的早就想撕破这层纱纸了。不为了谁,只是为了口袋里的两吊钱啊。
最近掌柜的正在打听书生的来历,为了不莽撞行事,以免危及到他这个产业根基,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令他奇怪的是,在这些皇城里当官的人物,对于瑞琪这个名字,都相当的敏感,一个字也不肯多透露。
王掌柜的没办法,他也想到了不如牺牲几个钱财,只要能够探听出一丝一点消息就好。这样他也好有相应的对策,是赶是留,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可是令人气愤的是,那些无底洞们,往往都是吃干抹净了,就拍拍屁股走人,王掌柜的一个字都别想从他们的嘴里扣出来。
一直到了深秋,寒冬即将到来的时候。到了此刻,书生已经是白吃白喝三个月了。
没有办法,总不能一直当冤大头下去。所以王掌柜当机立断,在立冬的这一天,敲响了偏院的寂寞院门。
“咚~咚~咚~”的声音,就像是敲在心上一样,让掌柜的有点忐忑。万一……万一要是闹翻了脸,那可就没有后路了呀。
王掌柜在心里默算,这几年因为书生的关系,为他省下来的官面上应酬的银子,其实也已经抵得上这偏院两年的花费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招惹为妙。安能知道,若是书生被赶了出去,当是这些吸血苍蝇天天来吃喝,整个翰墨林园也是担负不起的啊。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王掌柜这时候打起了退堂鼓。但是既然敲响了门,要就这么离去,又显得极其没有礼数。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小脑袋从里面探出来。
“请问是哪位?……哦,是王掌柜到了……爹爹,是王掌柜来啦。”
小孩立即大开院门,将王掌柜给迎了进去。他一边前面带路,引向了瑞琪所在的书房。
这小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伶俐可爱,文雅安静。王掌柜没有儿女,对这个小孩子倒是很看得上眼。所以在书房外面的时候,他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硬果子,塞到了那小孩子的手里。
不等小孩拒绝,王掌柜的就一闪身,推开门进去了,顺带还在身后关门。
瑞琪就端坐在书房的一张大桌子后面,他面色发白,但是儒雅可敬,气质超俗。一本摊开倒放的《大学》,就静置在跟前,一杯香茗上白雾袅袅。
“掌柜的,请坐。”
书生立即起身让座,一丝虚弱的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桌子上的茶还是刚泡好的,书生连忙端了过来。
王掌柜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为他忙活,这只是偶尔过来走走,并不是什么贵客。
但是书生笑得淡然了些,却依旧一丝不苟地做着斟茶,敬请的事。
“瑞公子,我这个粗人,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蠢物,劳不得的。我今天来,也是因为公子过来住了两年多了,却从未曾专门拜会过。不知道……公子住在这里,可还满意不?”
王掌柜斟词酌句,故作随意地问道。
书生闻言,赧颜一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劳掌柜的费心了,这里确实是皇城内最好的住所。无他,我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哈哈,这样子,瑞公子以后若是有什么要求,就尽管跟我提。我是买卖人,最是重情义。今天我本只是闲逛,偶尔走到了这里,临时起意才贸然造访。不便之处,还请瑞公子别介意啊。”
书生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连忙道。
“哪里哪里,这是哪里的话。掌柜的到来,也是让我这偏院內,多了不少生气,这才是万难可贵的。”
王掌柜一向熟练与与人客套,但是现在却是觉得很难再开口。
在虚应了几声之后,掌柜的连忙告辞了出去。
在小孩子将他送出门外之后,一关上门,书生便是将小孩唤到跟前,对他说道。
“宣仪,明天你出去跑一趟吧,将我的这件玉腰带拿到当铺去。”
“爹爹,那玉腰带可是宫里的……”
“无妨,等有钱了,咱们再将它给赎回来。另,你顺道去问一下皇宫东角门的晁公公,问一下他,我们这几个月的银子,怎么会没有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在当铺里面,你就说这条玉带要八千两,少一分都不行,记得要当票。”
小孩点了点头,但随即他便是提醒道。
“爹爹,若是当铺老板不肯给这么多钱,那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多换几家当铺问问。实在不行,你就将这条玉腰带拿到衙门里,直接带衙门的那位佟大人回来见我,我和佟大人算是朋友,一切好说话。”
在吩咐完,两个人没有其他的好说的了,便又安静了下来。整个偏院里面安静得,连那棵银杏树落叶的声音都可隐约听见。通身翠绿长尾的鸟,在银杏的枝头跳跃,清脆的叫声一下一下的,像是迎接冬天的到来。
在第二天,小孩早早地出门了。前一天晚上落了雪,在这天早晨还没有化开,深到脚踝处的积雪,混合着清晨的阵阵寒风,呼呲呲地扬起,直往人脖子里钻。
小孩缩了下脖子,双手藏在袖筒里往外小跑着,这样就不会太冷了。
由于之前从没有出过门,这一次却又负了这么重的任务,实在是心里有些不安。不过他终究是从小聪敏过人,在街上截住一位看起来很和蔼的大娘一问,就知道了当铺的位置和路径。
这个时候,当铺前面很是冷清,大清早的并没有什么人。小孩一脚朝里跨了进去,背后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就放着爹爹的那条玉腰带。
当铺里的人看到那条腰带上的玉,都两眼放光,但是一听到要八千两的当银后,无一例外的都摇了摇头。有几个当铺的掌柜曾试图讲一下价钱,但是小孩并不松口,一口咬定就要八千两。
八千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基本上等于一些当铺一年到头的总盈利了。
最后转了一圈,小孩才无奈地走进了衙门里面。那位佟大人倒是很爽快,立马就安排车轿,将他们两人送进了翰墨林园里边。
王掌柜一听说佟大人来了,那可是皇城里面响当当的大人物啊,所以立马赶出来迎接。但是佟大人并没有和王掌柜多耽搁,径直就来到了偏院之内。
令王掌柜震惊的是,佟大人居然会对着那位书生,一声不响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说道。
“瑞王爷,属下佟秀前来拜见。”
“快请起吧,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可是朋友啊,这大礼可是羞煞我了。”
书生手忙脚乱地将眼前人扶了起来。
王掌柜的心里,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乖乖,这看起来文弱不堪的书生,居然是一位王爷?在这皇城里,达官贵人不少,可是一位王爷,居然是住在了他翰墨林园里?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啊。
王爷本就会有着一处御赐的园府,那可比这翰墨林园高贵多了。但是……王爷怎么会在这里窝了两年,还一声不张的?这怕不是想让他姓王的担上怠慢的罪名,最后失去所有,连同这翰墨林园里的一切心血。
这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人,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扪心自问,应该是从没有什么错漏才是。
王掌柜越想越心惊,此时也连忙跪了下来。本来还想磕两下头,请罪来着。但是还没有弯腰,就被那书生给拉住了,并且给让上了一把木椅坐下。
王掌柜一想起来,这两年来,他可是除了这三个月,月月不落地收着王爷的租金呢。虽说这钱对于一位王爷来说,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但是好歹也是人情不是?
不识规矩,这就是罪过啦。
擦了擦汗,不过王掌柜很庆幸自己,昨天没有对书生催逼那三个月的房租。这还好,并不算是做得太过。以前没能知道对方身份,所以现在弥补回来还是可行的。
掌柜的已经想清楚了,等到一有机会溜出这间房子,就赶紧去准备一份好礼,连带上这两年的租金,都给送回去,那份好礼就当是赔罪了。
不过,书生似乎是看出了王掌柜的紧张,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那股亲切之意,根本就没有丝毫要责怒什么的意思。
小孩从那个小包袱里面,拿出里面的玉腰带来。晶莹剔透的美玉镶嵌在金丝腰带上,一共二十四块,也叫做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金丝玉腰带,皇宫里面的宝物,乃是前皇帝随身戴着的。可见,这条玉腰带,要当八千两,实在是有些低了,这根本就是无价之宝啊,无论是它本身的价值,还是它背后所蕴藏着的意义。
书生瑞琪,被封为王爷,更是贵为当今皇帝的亲哥哥,可以说是权势富贵及天了。但是他却是甘愿,蜗居在这个安静的偏院之中,终年没有几个人来访,而只伴这一棵银杏树,和一个还年幼的小孩,清闲度日。
佟大人也是看出来了,书生和王掌柜之间的微妙关系。随机,便是立即想到了,那条玉腰带在今天被带出门去的作用。
二话不说,佟大人立即叫来了候在外面的随从,让他们立即调拨库房里的一万两白银,送到这处偏院里来。
这一万两,随后一定会被皇宫里的某些人知晓,并且会从国库里面调拨填补的,所以佟大人根本就没有丝毫的犹豫。这种果断的态度,一定会让他在皇帝的面前,大大地亮眼一回。
对于瑞琪王爷的问题,佟大人并不好插手,他只能够在被传唤的时候,听吩咐便是。而至于翰墨林园的王掌柜,如何处置却是佟大人自己说了算。
只要是王爷认为该杀,那第二天就一定不会再有王掌柜这个人;若是王爷说情,那么王掌柜就依旧是翰墨林园的王掌柜。
在法理和人情这一块,佟大人早已经是官场老手。
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那位随从带来了一万两的银票。同时跟着随从到来的,还有着一位面白无须,举止柔弱的胖老人,晁公公。
那晁公公一见面,便是给书生请了安。随后,晁公公上前一步,在书生的耳边低语了几下,便是退到一旁,听候吩咐。
书生一把起身,在桌子前走了几个来回。随后,他向佟大人和王掌柜,抱了抱拳,道歉道。
“实在不好意思,现在有一件事十万火急,需要立即处理,怠慢之处,还请两位原谅。改天,我再请客赔罪。”
说完,他便是来不及多等,拉着小孩的手,急匆匆地随晁公公往外面走去。
立冬的第二天,天气实在是冷,就连皇宫里面,都是没有多少人走动。只有一排三串的脚印,从皇宫的正门进入,直到明堂大殿地正前面。
一声高亢的报声:“瑞琪王爷到!”
大殿里面接着传出了,“宣”。
书生拉着小孩,一步步地朝着大殿里面走。
“瑞琪,你终于来了……想想这个皇宫的大门,你已经是两年都没有迈进来过了。娘她老人家,很想你啊!”
端坐在高位上的人,语气有些埋怨地响起,四周的侍从散去,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这是……静妃……不,临春,她的孩子吗?”
书生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出声。他不跪拜,也不道安,只是一手拉着小孩,一脸倔强地立着,就立在这大殿的中央。
“瑞琪,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说起来,我也是……情不由衷啊。当时年少,哪里管得住自己的情感呢?不像现在,我已经没有回后宫几天了,每日只是在这大殿里睡,处理国务,闲时想着我们以前的时光。”
“没什么好想念的,那都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书生暗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如他脸上表现出来的那样。
“是啊,已经回不去了。……时光易老,佳人难再,终是地底幽魂,化作人间白雪啊。”
“你还没有放下临春?她,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记着,这是我和她的孩子,她也只爱我一个人。终是你强迫她,她才成了静妃的。”
书生的眼里有些火星迸射,怨怒地看着前面高高在上的人,而没有丝毫的惧怕和尊敬。
“不,我只是感慨而已,并没有说我和她再有关系。我……其实我也不想……你知道的,瑞琪,你知道我的艰难。”
“我不是来听你的解释的,我只知道,是你夺走了她,让她化作了城外的一座孤坟,至今,都没有人敢去祭扫,除了我……”
高位上的人一阵沉默,最后,却是转了个话锋,问道。
“这个小家伙,应该送到宫里来了,他应该来宫里的御学,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排。另外,娘她老人家,实在是想这个孙子。她天天跟我念叨,埋怨我将你赶了出去,说实在话,我可真的没有这样做。”
“是的,那是我的选择,是我自己选择离开。不过这孩子,我愿意将他放在这里三年,让他和娘多亲热一阵。……下一次,要是想逼我现身,就别用断俸这种手段,也别为难王掌柜他们。”
书生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拉住小孩的手。
“去吧,跟着那个人,三年之后,我再来接你。”
书生刚一说完,还不等小孩有什么回应,在暗处等候着的公公们,便是立即蜂拥而出,将其给拉走了。小孩子虽然挣扎,但没有奈何,很快就被拉到殿后去了。
“听说,那处偏院里面,有着一棵她种的银杏树……”
“别打那个的主意,她的一半骨灰就埋在下面,谁敢动它,我就和谁拼命。”
……
“好吧,要不和我一起去看下娘吧,她很念叨你。那俸银,我会派人给送过去。至于王掌柜,我不为难他便是。”
书生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艰难的迈开了脚步,跟着前面的人,一路朝着深宫里面走去。一曲十八弯的宫园回廊,每一处都有着幼年时的记忆。那个时候,是两个不相离的小人影儿,但是现在,早已是物是人非,分离日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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