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往矣

作者: 存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2-12-11 22:4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启轩从日本回来,领着小个子娇太太来看江清月。说是拜访,多少有点卖弄。头发梳四六,长的一边戳盖掉半枚右眼,转动无名指上的戒指。他太太中规中矩,估计跪的时光太多,背微佝偻着。谨言慎语,又合了小家碧玉的性子。江清月泡了壶乌龙,闲杂拉扯,等碧心来。这一等又是两个钟头,碧心却不肯来了。说孩子烧着,走不开。乌龙茶凉,清月说请他们去吃大餐,启轩梗着脖子望太太,太太用半生不熟的国语说:那不麻烦,我们还是回去吃料理。清月噢一声,心里暗笑启轩惧内,面上却不表露,送俩人出门。启轩太太临行又说:谢谢款待,改天来日本玩。清月摒住笑,只朝启轩飞了一眼,被漠视了。她坐在沙发上剥大蒜瓣,想起他们这一对,还是想笑。

    碧心隔日来,问她,梁启轩夫人是否如传闻中的临水照花?江清月笑道:确实临水,是神仙妹妹,食不得葱蒜的。说完便笑,碧心也跟着笑,捶她的肩道:像他那样的人,也配得找这式人才!跟他能充场面!俩人对坐着笑了阵,互望了一眼,静默下来。江清月去取苹果剥给碧心吃。一恍神,手指去了一块皮,碧心尖叫起来,慌张去寻创可贴替她包扎。清月眼见她急头急脑,倒是有一股暖流涌上,握住碧心的手,幽幽叹气。碧心发急,说你叹什么气,我见他脑满肠肥跟过去判若两人,又不是原先那个梁启轩!江清月道:原来那个梁启轩又如何?这一下,碧心也无话可说,只顾生闷气。过会儿便要告辞。清月不留她,趴在窗台看碧心的高跟鞋,又尖又细,咣咣啷啷地和地面磕碰。

    碧心原来长得不好看。十八九岁,看上去倒有二十五六的样子。人粗短健壮,肤色黝黑,手肘膝盖都是硬梆梆的。和她的名字温碧心相差悬殊。江清月却很干净,被人背地里唤作“小水莲”。她二人于系里都属名人:一个书念得好,另一个则是脾气暴躁得以闻名。碧心心直口快,数落起人犀爽麻利,心地倒是极友善的,可惜懂的人不多—只同寝一二位,江清月算一个,吴媚算一个。吴媚后来转系攻读哲学,对小女儿心事不再感兴趣,隔了一层。结交了新朋友,研究起弗洛伊德,尼采来,又隔一层。她自视颇高,慢慢不自觉和清月她们划清界限。

    碧心便很倚赖清月。表面看来是她在保护清月,逢闻有背里辱没清月的,当事人不着恼,她先跳起来和人理论,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也有辩不过的时候,比方说有人会讲江清月和袁绍和,都是证据确凿的史实,不容她反驳。碧心懊恼,趴在床上号啕,清月劝她勿进心里去,她反一双泪眼瞪住清月:

    “谁叫你遇人不淑,给人趁机钻了空子!”

    清月无语,仍笑着揽碧心的胳膊,将她的头箍到怀里。

    碧心属于发育较晚的女生,她不明白清月为什么不争取些脸面。噢,姓袁的说开始就开始,要分手便分手,岂能尽由着他胡来!还给人落了口舌,讲江清月算什么,被袁绍和抛弃了一回的,还打掉个孩子。碧心气不过,冲上去扇人耳光,啪啪两记,被教导主任逮住,狂训一通。她又哭,拿脚蹬床头解气。仲夏夜,月色如练,铺在宿舍圆满满一圈。清月从上铺跳下,伏在碧心背上,轻轻拍打。碧心止了哭,回身搂住清月身子,撒娇:

    “你瞧瞧,你尽给我添麻烦。给我找了多少苦来吃!”

    二人情如姐妹,互为点缀。温碧心交际广阔,各系都有男士称兄道弟。有些直奔江清月。清月一概婉拒。她与袁绍和一场情殇,旁人眼中是悲天恸地,她却安之素然,只不愿再贸然陷进爱情泥沼。袁绍和提出分手,她知是那位学妹横插一腿,反而如释重负。碧心不懂,她也不想她懂。

    后来钻出个梁启轩。他跟着谁过来玩乐,一帮人趁夜去了西溪湿地。雾气湿重,白茫茫一片芦苇遮住星月,漆黑的水波四下扩散。他们聊天,唱歌,大声吟诵,正不亦乐乎,偷坐的小船终于不堪重负,翻了个底朝天。男孩子急忙救人,梁启轩深谙水性,捞起一双:温碧心和江清月。

    温碧心从此显现小女儿态:修罗裙,莺言细语。江清月笑她动了春心,碧心拿眼斜她,半唬半嗔:

    “他是好人。我眼光毒,不会错。”

    话是这般,到底没有历经打底,免不得见面惴惴,如受惊吓的小兔。话没说几句,脸先红了起来。好在脸膛本是黑的,遮掩掉娇涩,只觉她是天生笨嘴拙舌不擅谈笑,不来追究。倒是江清月,虽言语不多,偶尔几句话大方得体,她这人的特点是耐看,拆散了看,局部都很普通,组装到一起,就有说不出的惊艳。梁启轩应付碧心,又被清月吸引,两边均诚心实意的态度。江清月觉察出需要避嫌,反应就漫淡了些。但在梁启轩看来,这种距离又成就了距离的朦胧美,越发铁了心要欢喜清月。这样,一个躲,一个追,躲的那个还要适时帮圈外的再一个交些小物件:温碧心的烂漫实在奇怪,她狂爱写诗,一首诗附上一则信物,有时是一颗纽扣,有时是一片枫叶——托清月捎给梁启轩。那些诗也天真过头,什么:啊,你像我天空里的一丝微风,吹起心的涟漪。或是我从时间的弦上经过,踏进你种植的果园,畅饮欢快的美酒。梁启轩拆阅了,没挡住笑,念给江清月听。清月就有些烦他,恨他背地拿碧心一片赤诚取乐。他也自觉失态,困窘地再夸碧心几句。

    温碧心提梁启轩提得多,听到江清月耳朵起茧。逐渐起了小变数。梁启轩和她表白,清月怒道:你不要说否则我跟你翻脸了!实际是把话听进肚子里。梁启轩看透她,捉她的手笑道:翻脸就翻脸,还在面前就成。江清月抽回手呸一声,回身就走。但不再愿替碧心送礼物,她说梁那男人其实无良,不值你惦记。温碧心哪里听得入耳?鼓足勇气自动上门,也没有遭拒绝,俩人在校园林荫里谈论诗歌,兴高采烈地回转来。这一夜,碧心无眠,清月亦是辗转反复,心如针刺。她又违背理智跑去见他,被一手挽到怀里。江清月哭道:左拥右抱的,没见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害得我们姐妹苦恼!你说说,你究竟打什么如意算盘?梁启轩按定清月,一字一句:

    “给我时间,我会和碧心说明白。”

    往后仍旧如此。碧心偶有疑惑,也被糊弄过去。清月自知亏欠了她,想方设法地越对她好。然而纸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还是被她看到和梁启轩在一块卿卿我我。碧心大怒,自柳树后跳出,咬紧牙关,怒哼道:

    “好一对风清月白的恋人!就是亏我瞎了眼,今天认得你们的真面目!”

    江清月要解释,碧心哪肯给她机会。到后半夜,她听碧心蒙了头嘤嘤地哭,悄悄下床,坐在她的床沿拍她的背脊,碧玉一把抛掉枕头,回身抱住清月:

    “我早有疑虑。启轩死不承认,我才不信面对你,他会不怀鬼胎。”

    清月一怔,早该料想梁启轩的左右逢源不会早早收场。男人不是都希望自己成为振保,成就生命里的白玫瑰和红玫瑰吗?他又不必爱她们,只须怜惜。只可惜梁启轩的算盘打得过精,忘掉一条真理:

    脚踏两条船的男人,最终会被水呛着。

    梁启轩出国后给碧心写信。在挂着太阳旗的国度里寻找到他的优雅华贵的太太。他寄结婚照来,新郎新娘都穿和服,绷得像两只乌龟。碧心拿了信给清月过目,她指点说这相片一点也不专业,肯定是街面的小店拍摄的,手法不够高明,感光也不好。梁启轩敢给碧心写信,因为她很容易捉摸:喜怒皆于色,并且不会记仇。江清月不同,他只和她偶尔通通电话。温碧心来,虽是数落梁启轩,言语里不禁露着点小得意,好像她家离日本更贴近一步。清月看了,赞同碧心的论调:梁启轩确实混得并不如何。她和梁启轩通话,淡淡地带了句:

    相片很漂亮,怎么不直接寄来呢?还要叫碧心大老远跑一趟。

    他立刻领略了她的意思,也写信过来。和碧心的不太一样,给江清月的信件,他尽说时政大事,还带些感叹。不像给碧心的,家长里短,街头趣闻,像对面聊天。俩人互换了看,都有些唏嘘,于江清月,是觉得梁的小家子气,这么多年了,竟然对年少情事耿耿于怀,面对她始终精谨。于温碧心,则因为依旧不够受重视,只配和他聊些阿猫阿狗的琐碎。她俩人都赌气,回信里自然流露出几分。再下一次,情况发生变化,给清月的变作絮絮叨叨的闲碎,给碧心的则成国计民生。又坐下看,这一回依旧不满—觉得厚此薄彼了,还是需要修正。梁启轩也厌烦,索性写一份,复印一份,分头寄。还是端不平:一份原件,一份复印件,好比一妻一妾,做小的那个总吃亏。清月和碧心较劲,似乎谁得到厚爱,谁便在梁启轩的感情世界里多存活了一刻。好在碧心不多久嫁了,对这无聊的攀比逐渐失掉耐性。

    温碧心的丈夫,敦实憨厚,寡言少语,是一个伟大的地质勘探者。半数多的年头,都在深山野岭里与石头为伍。碧心和清月叹苦经:

    “原以为嫁个老实人,能过平安日子。哪想他四海为家,不顾小家?”

    江清月安慰她,吃吃地笑,笑里自有几份讥讽。也因为温碧心从来就是不拘小节的女子,才宠得她能如此放肆。梁启轩要回国,第一个通知的也是清月而非碧心。待坐下,发觉他脸也宽了,腿也粗了,像根吃了多年寿司的洋萝卜,失落漫漫叠叠。又见他如此畏首缩脑,丢了大男人气概,调笑中便裹了份轻蔑。和碧心说,她还有所怀疑,回去后又打了电话确认,这次私下约了梁启轩喝茶,嘱他单独前来。梁启轩应约,依旧领着妻子,抱歉说她人生地不熟,丢下她一个人不妥帖。温碧心心下先凉一层,看尊夫人,果然精致玲珑,挂着恬适的笑,似不食人间烟火。碧心想起江清月所言的葱蒜一说,不禁莞尔。想来日本的太阳旗杀伤力无穷,活生生剥夺了梁启轩的气度,那边天气又大约适宜养尊处优,容易形成扁圆性相扑选手的规模。

    温碧心和江清月谈梁启轩,一致认定他的生活并不如表面愉悦。温碧心道:

    “启轩对太太的态度,用四个字形容:俯首贴耳。”

    江清月笑起来,笑一阵,又都沉默着,隐约感到伤心。不知岁月竟会将人磨厉到这种程度。像脱胎换骨。然而,脱的胎是好胎,换的骨是懒骨。只一照面,心里的明镜乒乓咣当地全碎了。

    梁启轩回日本,清月和碧心都不去送。一个借口照顾小孩,一个忙着相亲约会。梁启轩再写信来,相互没有比较的兴致,回应冷淡。至于后来,只有他写来,没有她们回寄的。梁启轩满团疑惑,打越洋电话来询问,清月只说,我和碧心都好,不劳记挂。停顿一会,问道:

    “和尊夫人,可还融洽?”

    出乎意料,梁启轩哭了。清月掩不住他,任他嘶哑着哭一阵。启轩道:我是失掉了灵魂的傀儡。叫清月很诧异。启轩那头哭诉着,清月慢慢嫌生出不耐烦,一只手无聊地转着圆珠笔。

    “我没想过男人会这么失声地哭。”清月道,“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事实上,谁欠了他的?还不是自找。头几年风光无限,现在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温碧心表示赞同。这一回,她们又统一了意见,离梁启轩更远。她们的言辞中也不再出现梁启轩这个名字。因此,碧心和清月之间,也远了些。以往她们能以梁启轩为核心,围绕他展开话题。这会不能了。有几次她们坐着东拉西扯,但你说你的,我谈我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碧心是逃出去的。清月也很怅惘。时常怔怔地翻看旧时发黄的相片:碧心没有现在好看,黑黑的,壮壮的。可是真是真实,仿佛能感觉到温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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