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会融入人的基因,这是没有科学依据却又客观存在的事实。
人生的前20个年头,我一直生活在龙溪村。龙溪村建村已有千余年,依山傍水。全村200多户在河水和雨水冲击出来的缓坡上生息繁衍。
龙溪村是典型的农耕山村,幼年时,村里人大多时间都在田间劳作,等收了夏粮,交了农税,为了给小辈挣上一笔学费便会三五成群地出门打工。村子里便只有老人小孩和妇女。
而对于中国的农民而言,田地里的活是永远忙不完的,我家亦是如此。
夏日里,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是极度歹毒的,村里的妇女会相互吆喝回家避暑休息,多数人家里会破一个藏在水桶里凉透的西瓜,为燥热疲惫的身体补充一些糖分和水分。而有的,会支使家里的小孩拿着北佬罐带上1块钱的纸钞去村里的老婆婆那买一碗柴火馄饨。
北佬罐(搪瓷杯)
北佬罐,是建德对于搪瓷杯特有的称呼,名字的来由还要追溯到清末太平天国时期。1854年11月,太平军总制,第一外交官罗大纲率部攻打建德,建德首府梅城一时间杀声震天,血流成河。太平军败走后,梅城话中多了一个‘北佬(北方人)罐’,就是太平军每人腰里系的那个搪瓷罐。北佬罐、大挎篮(猪头篮)、清式橱柜是当时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的家具和生活用品。
大挎篮(猪头篮)
旧式橱柜
端着北佬罐,揣着那和我小命一样重要的1块钱毛票。走过有5分钟路程的那段村级一级公路,当时还是石子路,到了村中央的一根电线杆。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固执的电线杆,是那种老式的方形水泥电线杆,总高度不超过4米,直到我15年回家摆结婚酒宴,依旧伫立不倒,即使村中的的那条公路已经拓宽了4.5次。
1960版1元纸币
线杆的左近是一条小弄堂,虽然被周遭房子遮拦,但是依旧有阳光从稀疏的瓦片间隙跑进去,留下一地的斑驳。弄堂口的右边就是我年少时极为快乐的两处圣地。一处是老婆婆的厨房,这里就是柴火馄饨的出生地,另一处是村会计家的浴室,他家美艳的姐妹俩洗澡时总会大意地不拉浴帘。
老婆婆姓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当时我总是叫她外婆。其实我并没有见过外婆和外公,他们在40岁时生下我的母亲,结果没等我能认人就撒手西去,造成了我童年没有外婆的阴影。所以,我经常会叫老婆婆外婆,她有一头银白的短发,面容和蔼,皮肤白皙,可能因为有高血压或者糖尿病的原因,身体发福的有些厉害,但是总体来说,健康状况还是极好。直到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她笑起来没有下巴的可爱模样。老婆婆并不是以烧馄饨为营生,而是爱好。她的儿子是村中的电工,还是村中小水电站的站长,衣食不愁。但是除却雨天,她的土灶一直会为我们这些村中的小屁孩,小媳妇燃烧着。
土灶
小馄饨,一说来源于安徽,也有说是江苏的,已有千年历史。老婆婆做的偏向于江苏小馄饨,汤头更为精致,擀面作皮极为讲究,我依稀还记得有村中大嘴婆娘曾经嫉妒地爆料过老婆婆的馄饨一斤面粉可以抻数百张馄饨皮。馄饨皮薄到晶莹剔透,隔皮可以看见里面的肉馅,一次我不小心将砧板上的馄饨皮甩落到火炉里,馄饨皮居然见火即焚。
既然是柴火馄饨,必然是由柴火作为燃料。建德山高林密,木材资源丰富,直到现在,在国内依旧享有盛名。90年代安吉椅业所用的木料也大多来自建德。龙溪村盛产松木,所以老婆婆经常会用松针引火,松木烧水。松针含有前青花素,对血管有益,松木多含油脂,用来生火,火候更能掌控。有一种说法,柴火为软火,天然气一类为硬火,软火烹煮食物更能让食物入味,有一种天人合一的玄妙味道。也有可能,让我将这柴火馄饨的味道牢记至今的,就是那故乡的乡土气息。
当然,柴火馄饨还有别的滋味。入锅的馄饨,在水中翻滚10来分钟即可出锅,在此之前,老婆婆会在我端来的北佬罐里放上紫菜虾皮味精,拈上一抹细盐。外加香葱几段,猪油一勺。
等馄饨都浮出水面,老婆婆轻缓地用笊篱(zhào li)将之捞出,倒进我的北佬罐,再加一勺煮馄饨的汤底,便看见晶莹馄饨在清澈的汤水上下浮沉,虾皮翻滚,紫菜泡发,小葱和猪油则会骄傲地漂浮在最上面,显得它们才是这锅馄饨鲜美的最大功臣。
而我生怕馄饨的香气四散逃逸,已经用最快的速度盖上盖子,将身上的的确凉衬衫脱下,卷成一团,左手拿着,右手端起北佬罐,无视夏日的烈阳,疾步回家。
回到家,手已经被炙热的北佬罐烫的通红,却毫不在意,此刻,便是要将馄饨分给母亲和姐姐的时候,两只大碗早已经摆好。开盖,深吸一口馄饨的香气,猪油和香葱的味道是最先进入鼻腔的,然后是小混沌中的猪肉味,再喝一口汤,只觉得鲜香透骨,等一碗馄饨吃完,已经魂飞天外,归去来兮,只留下一屋子的猪肉味,我至始至终觉得,小馄饨如果没有猪肉味便没有它真正的灵魂,这在当时猪肉匮乏的时候是,现在也已然是。16只小馄饨,三人分食,却从心底里感觉满足,现在想来,应该是对美好生活的那种希冀和向往带来的美好错觉。
15年5月,回到村里的时候,除了那根固执的电线杆,一切都已经发生巨变,那一锅柴火馄饨也无从寻觅。也许正如王小波所说的“当时我们一直想走出去的,其实就是现在回不去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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