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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起很生气,非常生气
早前听说青城山在招弟子,他卷了铺盖御剑飞行了几千里,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报了名,每日与那些修真的道士同吃同住,挖空心思摸透了对手的一招一式,终于闯入前三甲。眼瞅着很有可能夺冠,要成为青城的首席弟子了,遥坐在殿前的掌门人张不凡凤目微眯,忽然飞身而下,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掌。
元起被打得有些懵,他挣扎着吐了一口血,撑着剑爬起来,也顾不得尊卑之分,朝着场中的那抹青色身影就开始嚷嚷:“你干嘛打我!”
周围的应试者亦是不明所以,皆屏住了呼吸,而同坐在殿前的左右师叔们也微微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讶然。
张不凡收起掌风,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元起,“看你似乎有些天资,吾便下来试探一番,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闻言,元起的鼻子差点气歪了。谁人不知青城山是修仙第一大派,不说个个进来的弟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几位道长更是一身仙风道骨,饮露沐阳,长生不灭,修为已与仙人无别。更何况张不凡作为掌门,造诣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一个还未出头的苗苗,接他一掌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他竟然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他学艺不精?
刚刚咽回去的鲜血,这会元起又想吐出来了。张不凡无视他的怨念,踏风而起,重新落回座中,清冷的眼神看着元起,“你有慧根,但天资不足,去青城山顶修行两百年,再入门下。”
天资不足?两……两百年!?
元起只觉得脑门充血,差点气得倒地。这么多年,他还从未听说过青城山有这种规定,更不曾听说过掌门如此“随心所欲”。似乎是看出了元起的不满,张不凡嘴角微扬,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若是不愿,现在可以收拾铺盖走人了。”
看张不凡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元起摸着自己的胸膛,深吸一口气,将胸内的火一一浇灭了,他扯动脸部的所有神经,扯出了一个艰难的笑意:“掌门吩咐,岂有不从之理。”
奶奶的,两百年就两百年,两百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1
青城山顶覆有万年雪山,异常寒冷,罕无人迹,薄雾飘渺略有仙韵,但是更多的,还是清冷。元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仅有的家当,想了一路也没想通自己究竟和张不凡有过什么过节,要让他来这苦寒之地“修行”。
远处薄雾渐少,寒气微弱,越靠得近了,竟还听到一些水声。
元起摸着脑袋,有些诧异:这样的地方,有水都成冰了,怎么还能听见水声呢?
抱着剑好奇地走近,元起身上寒气渐除,眼界也开阔起来。只见一帘瀑布自雪山山顶倾泻而下,流入下面的池中,涟漪溅起的池水中间,一朵偌大的雪莲静静开放,晶莹剔透的花瓣上流转着水珠,不似凡物。而更新奇的是,在这极寒之地,竟然还有一株梨树,开了满树繁花。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得一旁的男子,他身着白衣,正独自坐在一局棋旁扶额深思,手持玉子准备落下,听见响声,回头望向了元起。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双眼似乎含着清晨最纯澈的露珠,又有着九天之外的飘然,俊美的脸庞宛如刀刻,一头银发用一根墨色带子松散地扎在身后,仿佛画中的仙人。
元起赶紧扔掉身上的破烂,躬身行礼,“早前听说青城山顶有仙人独居,惊扰了仙人,请仙人恕罪。”
白玄墨看着这突然闯入的少年,放下手中的棋子,一阵风拂过,人已在跟前,伸手扶起了元起。元起抬起头,看见仙人低头打量他,“不凡已经和我说了,你就是元起吧。”
元起微微一怔,随即心中大喜:掌门已经交待过这位仙人了?这么说来,掌门并非故意刁难他,是让他在此跟随这位仙人好好修行,有意培养他?
元起赶紧跪下来,朝着面前的男子叩首,“师父在上,弟子元起,特奉掌门之命前来向师父学艺。”
白玄墨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露出一丝笑意:“我不是你师父,我叫白玄墨。”
元起诧异地抬起头,“可是……这是掌门……”
男子笑意更深:“不凡那个小鬼,怎敢不经我同意,就让我收徒。”
元起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面前的仙人,心中疑惑更深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究竟让他来干嘛了?
“仙人,那既然……不是让我来拜师的,那是让我来此地作甚的?”
白玄墨负手而立,看着池中的雪莲,眸光微微闪动,有一瞬间的恍神:“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一个罪人。”
2
元起不知自己来此是做什么的,但是他觉得,他一定不是来陪人下棋的。
当对面的白玄墨落下第一百零一子时,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那个,白仙人,下棋也算是修行吗?”
白玄墨不慌不忙:“棋局迷惘,步步为营,你年轻气盛,下棋,让你沉心静气,也算得上修身养性。”
元起听得云里雾里,暗自嘀咕了一句:“那不无聊么?”
“无聊?”白玄墨停住动作,露出一个寂寞的笑意,“我已独自下了三百年了。”
元起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了白玄墨清冷的眸子,微微有些失神,他低下头,不禁问道:“仙人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才在这苦寒之地待了这么久?”
“错吗……不过,一念执罔。”
棋子落下,敲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白玄墨沉默良久,望着远处的薄雾,勾起了久远的回忆。
3
青城山首席弟子白玄墨,天资绝顶,聪慧过人,短短十年内,便成了青城山第一高手。少年英姿,风华正盛,御剑半空的身姿,不知引来多少女子垂慕。但是他性情高冷,沉默寡言,加之少年有为,使他与师兄弟们都有些距离,平日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青城山后悬崖陡峭,崖底一片草地绿意四起,每隔几天,白玄墨总会来此温故道法,而后微微小憩,修心养性。
那日,也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白玄墨修过道法,将玉玦剑放在身侧,以臂为枕,躺在一块青石上眯眼休憩。困意渐生之时,忽然觉得耳边有一阵浅浅的风声,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湛蓝的天空。
刚刚……是错觉吗?
白玄墨轻舒一口气,转过精致的脸庞,却见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生出了两只尖尖的耳朵,雪白的、带着绒毛、还一动一动的……白玄墨不禁愣了一愣。
似是等了许久无人过来,石头后面的小脑袋又探了出来,圆圆水水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雪白的大尾巴包裹住自己小小软软的身子,像一团雪白的毛球。
是一只雪狐妖。
白玄墨坐起来,饶有兴味地盯着白毛球,而后向它伸出了手,“来。”似是感觉到了面前的人没有恶意,雪狐用爪子挠了挠脑袋,小步地跳了过去,试探着将头靠在白玄墨的膝边,蹭了两下,满足地闭上了眼。
青城山仙气缭绕,这只雪狐不知什么时候住在此地,天长日久,吸收灵气,身上竟无一丝妖气,倒是纯净得很。
摸着靠在自己膝盖边的毛绒绒的脑袋,白玄墨心中生出一股怜爱之意,不禁哑然失笑。
4
师兄弟们觉得白玄墨近来独修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随着法力精进,性情竟也开朗了起来,有时还会露出一丝浅浅笑意,引得那些师姐师妹们心猿意马,猜想他是否也有了异样的心思。
青崖之下,绿草茵茵,水清潭浅。
书上说,狐狸喜欢吃鱼。
看着一旁耷拉着耳朵的雪狐,白玄墨合上书本,若有所思,随即飞身而起,足尖清点水面,稳稳立于湖水中间。水中一尾锦鲤正摆尾而过,白玄墨手中玉玦剑出鞘,快准狠地刺中了锦鲤,剑上的鱼甩尾挣扎,白玄墨稍稍使劲,锦鲤飞向岸边,一旁扒拉着爪子的雪狐一跃而起,稳稳咬住了鱼头。
不消片刻,崖底飘出了一阵烤鱼的香味。雪狐坐在地上,用爪子细心地扒拉下了鱼肉,剩下一颗大鱼头挂在了剑稍。众妖望而生畏的玉玦剑,此刻烟火味十足,着实很接地气。
在一旁静静看着雪狐吃饱喝足,白玄墨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肚子。
“认识你许久了,也不知怎么唤你,如今看你这么喜欢吃鱼,此处又是青城山,不如叫你青鱼?”
闻言,躺在地上的雪狐站起来,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玄墨摸着下巴,“不喜欢这个名字?”
雪狐看了他一眼,扫落身上的一片落叶,而后从旁边拿出一根小树枝,用爪子握住,开始在地上认真地划拉着。
白玄墨见过不少妖怪,奇奇怪怪的不下百种,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狐狸写字,莫名觉得有点……萌。
他强迫自己收回要去摸它耳朵的冲动,将注意力放到雪狐写的字上,是一个七扭八歪的“若”字。
“这是你的名字?”
雪狐扔掉小树枝,看着白玄墨点了点头。
“那你姓什么?”
闻言,雪狐愣住了,它抬起爪子挠了挠头,慢慢摇了摇脑袋,它们妖怪吸天地精华而成型,从来只有名字,没有姓。
白玄墨皱着好看的眉头,淡淡一笑:“不如你就随我,姓白吧,如何,白若?”
风轻拂而过,雪狐的耳朵微微抖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温柔的男子,它拿起树枝,在刚刚写的字前面慢吞吞地划了一个“白”字。
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排在一起,白若。
5
春末夏初之日,青城山迎来了新一届的招生大典,作为掌门最器重的弟子,白玄墨忙里忙外打点诸多事务,便是许久没有去看他的小狐狸,再想起,已是半月后。
不知白若这些时日吃得如何,它会抓鱼吗?白玄墨换上衣衫,心中竟有些担忧,匆匆忙忙踏门而出,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是小师弟张不凡。
“哎,白师兄,你去哪?”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脑袋,被撞倒的张不凡爬起来,看见白玄墨一脸匆忙的样子,不禁有些好奇。
“我,去采些药。”白玄墨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撒谎,话刚出口,脸就不自觉地红了。
不过张不凡似乎没有注意到白玄墨的异常,在他心目中,白玄墨气质非凡法术高强,他对这个师兄甚是崇拜,虽然白玄墨平日里不太理会他,但是他依旧围在白玄墨身边问东问西乐此不疲。在他心目中,从未想过这人尖上的白师兄会撒谎。
“白师兄,采药应该背个药篓的,你这样空手不方便。”少年热情地靠过来,要给白玄墨找药篓。
白玄墨觉得有些头疼,在他进屋之前伸手制止了他,“不用了,我自有办法。”
不等张不凡发问,白玄墨身形移动,人已御剑在半空,身后传来张不凡隐隐约约的喊声:“白师兄……你采什么药啊……”
半月不来此地,青崖底下一切如故,潭水清冽,绿草如茵。岸边一块黑焦的土地,是白玄墨常日给白若烤鱼的地方,此刻上面还有零散的鱼骨头。
黑色旁边,有一些异常的颜色。白玄墨蹲下来,用手沾了些,放在鼻间闻了闻,顿时神色微变。
是血的味道,狐狸血。
白玄墨在崖底找寻许久都不见白若踪迹,心中越发担忧,也突然惊觉,有些生命当真如此脆弱。青城山旁虽然少有妖怪,但是猛兽很多,白若虽然是只妖,但是幼小没有法力,恐怕连只猫都打不过,万一遇上猛兽……
白玄墨不敢再往下想,他急急念出口诀,踏剑而上绕着崖底飞了一圈,青石峭壁,唯独没有那团熟悉的白毛球,白玄墨的心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
失望之时,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波澜渐生,随着一阵水花飞起,一道雪白的身影冲出水面,稳稳落在了岸边。它甩了甩毛上的水,而后将嘴里的鱼放了下来,跳着脚熟练地坐在青石之上,用木枝架起了鱼,开始生火。
是白若,看起来……过得挺滋润。
6
白若四只爪子并用,又是挠头又是挥着自己的小短腿,向白玄墨嚎了半天之后,白玄墨终于理解了它的意思——白玄墨不在的时候,它很寂寞很想他。
“那狐狸血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顿无言的解释,一个时辰后,白玄墨大概懂了它的意思:前天白若抓了鱼在烤的时候,一只狼崽子想过来抢鱼,被白若用鱼头打得嗷嗷直叫,由于太用力,自己的爪子被鱼骨头给刺伤了。
白若耷拉着耳朵,可怜兮兮地将自己手上的前爪递到了白玄墨面前。白玄墨忍住笑意,指尖对上它的前爪,手下生出温暖的光,不一小会儿,原本泛红的伤口迅速愈合,疼痛感也慢慢消失了。
望着四周陡峭的悬崖,白玄墨摸着一旁的白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觉得它额头上的弯月胎记颜色似乎深了一些,而白若,似乎也长大了一些。
“不如,你跟我回青城观吧。”
正在啃鱼的白若愣了愣,抬起头看见白玄墨闪着星光的眸子,它眯起眼睛咧开嘴,慢慢露出了笑意。
这是白玄墨第一次见到狐狸笑,他发现狐狸笑起来不一定狡猾,也可以很可爱。
白玄墨背着药篓回到住处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张不凡竟然还在等着他。见白玄墨回来,他从台阶上爬起来,兴冲冲地跑向白玄墨,“白师兄,你这背篓哪里来的啊,采了什么药啊,我瞧瞧。”
“背篓用简单的法诀就能变出来,只是一些寻常的止血药。”
简单答完,白玄墨绕过张不凡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内,长腿踏进门槛,转身飞快地关上了门,将追上来的少年果断关在了门外。
好了,世界清静。
将背篓放在床边,白玄墨准备关上旁边的窗户,一道身影突然跳进来,被他稳稳抓住。
“不凡师弟,你做什么?”
白玄墨拎着来人,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张不凡被抓在半空中,不顾白玄墨嫌弃的眼神,看着床边,露出了惊喜的神情,“雪狐!”
白玄墨手一松。
只见自己背篓的盖子被一只毛绒绒的脑袋顶开,两只大耳朵伸了出来。白若露出圆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了四周一圈,而后慢吞吞地从背篓里爬出来,两只爪子还捧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桃子。
张不凡挣脱白玄墨,蹲在白若旁边揉着它的耳朵,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惊喜:“白师兄,这是你养的宠物吗?”
白玄墨走到一旁,咳嗽了两声,言不由衷地“嗯”了一声。
“白师兄,这只雪狐脸怎么有点红啊?”张不凡摸了一会,突然觉得这只雪狐身上的温度有点高,两颊竟然还泛起了红晕,额上的弯月胎记隐隐有光芒闪现。
“莫非……”张不凡撑着下巴,将白若手中的桃子拿到鼻前闻了闻,“这桃子有毒?”
白玄墨蹲下来,伸手覆上白若额间的弯月,隐隐感应到了什么。
短短的前爪慢慢变得细长,绒毛褪去,逐渐化为人类一般的手指,圆溜溜的大眼也开始变小,狐狸脸慢慢模糊,幻化成了人类的五官模样,额间一枚弯月状的印记若隐若现,脑袋上长出软蓬蓬的黑发,从中伸出了两只毛绒绒的大耳朵,呼啦呼啦不时扇动一下。
原本坐在地上的一只雪白狐狸,幻化成了一个灵动的小少年。
张不凡站在一旁,半天回不过神。
7
白若并非雪狐,而是月狐。
这种狐狸极为少见,外貌与雪狐极为相似,特征是额间带有一枚弯月状的印记,此为身份的象征,也是妖力所在。月狐成型缓慢,心性单纯,因妖力浅薄,很容易被捕杀,因而所剩数量极为稀少。
“白师兄,你这宠物不厉害啊!”
合上书本,张不凡看着对面正在剥玉米的小正太,眼中很是失望。白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独自嘀咕了一句:“你才弱。”
张不凡大惊:“白师兄,你的狐狸会说话!”
一旁正在打坐的白玄墨睁开眼睛,看着大惊失色的小师弟,淡淡道:“他本就修炼成型,当然会说话。”
白若爬到白玄墨的旁边,靠在他的腿上,将剥好的玉米捧到白玄墨的面前。
“吃。”
白玄墨拿起一颗,缓缓塞进了嘴里,转而望向一旁的张不凡:“不凡,此事,你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了,特别是……师父。”
张不凡拍拍胸脯,“放心吧白师兄,青城观不许养宠物,我知道的,我绝不会说的!”
“嗯。”
摸着一旁的狐狸耳朵,白玄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心中有着更深的愁云。青城弟子修仙悟道之人,不许养宠物,更不许,和妖怪有牵连。
入了青城观,白若再也没有了鱼吃,每天抱着青菜和胡萝卜,穿着张不凡的衣服,宛若一个小道士。吃素的时间久了,自己的狐狸牙快被磨成了兔牙,他有点担忧自己会突变成一只兔子。
修道生活枯燥乏味,白若经常一边打坐一边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胡萝卜。偶尔,他也会和白玄墨坐在屋前的一棵梨树上,一人一狐看着满天星辰,默然无声。白若趴在白玄墨的怀里,眯着眼困意渐生。
“月亮上有什么,好看吗?”
白玄墨低下头,见怀中的小狐狸揉着自己的耳朵,眼神清澈地望着自己。
“月亮上啊……”白玄墨目光流转,微微抬起头,身后墨发轻动,月光在他脸上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使他看起来恍如神袛。
“月亮上,有一个犯了错的仙子。”
小狐狸抬起头,终于有了点兴趣:“那她一个人在月亮上,不寂寞吗?”
白玄墨淡淡一笑:“应该不寂寞吧,因为有只兔子,一直陪在仙子的旁边。”
闻言,白若将脸埋在白玄墨的衣襟里,突然就不出声了。半晌,他稍稍抬起头,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红晕,“那有一只小狐狸陪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寂寞吧?”
小小的少年脸颊微红,两只手握成拳头捏在胸前,眼中带着微微的期待和紧张。其实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对于白玄墨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是如张不凡口中的“宠物”,还是说自己只是他无聊生涯中的一丝乐趣。去与留,凭他心情而定。
清风掠过树梢,带来一丝凉意,白玄墨靠在树边微闭双眼,温暖的手掌覆上怀中小狐狸的脑袋,唇角微扬,慢慢蔓延出一丝笑意。
“有白若在,不寂寞。”
8
白若觉得自己开始长身体了,最明显的变化是——个头稍微大了一些。更明显的是,自己的狐狸牙痒得不行,每天啃着青菜萝卜,实在没有什么嚼劲,于是每天趁着白玄墨不注意的时候,白若就躲在一旁啃木头磨牙。
这天正磨得起劲的时候,张不凡出现了。
白若愣着脑袋,一人一狐四目相对,看着满地的木屑,张不凡两手一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吃肉了?”
白若微微一愣,本来准备解释的,但是一听到“吃肉”两个字,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吃了很久的素了,脑袋不禁耷拉了下去。
张不凡见他这样,更加确定白若是肉瘾犯了,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而后似乎是下定决心,趴在白若耳边耳语了几句。
“这样……不好吧?”听完张不凡的建议,白若不安地搓着双手,本想拒绝,可是眼中却藏不住对肉的渴望。
“白师兄就是太守规矩,以前在青城观外,他不是也抓过鱼给你吃么,你放心,一定没事的。”
张不凡拍着胸脯,一脸自信的样子让白若不禁又动摇了几分,他摇着身后的小短尾巴,满眼期待地看着张不凡,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白若靠在门边,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从未这么期待过张不凡的到来。
夜色渐浓的时候,张不凡终于来了,但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身影,一个是白玄墨,还有一个是一袭青衣一头白发的老道士,张不凡走在他们的前面,耷拉着脑袋一脸心虚。
老道走到白若的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白若虽不知道他是谁,但能感觉到此人身上不俗的气场,本能地想靠近白玄墨寻求庇护,却见他一脸冷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情绪。
白若刚刚挪动的脚步,又止住了。
盯了白若一会,老道眉头微蹙,回头深深看了身后的白玄墨一眼,甩开袖子声音带着责备:“玄墨,你可知错?”
白玄墨低头躬身,向面前的人唤了一声:“师父。”
白若靠着一旁的张不凡,小小的身子无处安放。老道负手而立,冰冷的眼神扫过他的头顶,过于威压的目光压得他抬不起头,良久,才见面前的人甩过衣袖,负手而去。
张不凡抬起头,眼里满是自责,“白师兄,对不起,我不知道师父在……我只是想给白若吃肉……”
白玄墨蹲下来,狭长的凤目微微纠结,他伸手抱过白若,看着他紧贴着自己胸膛的脸颊,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自知他们的缘分有尽的时候,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9
白若站在林间一间木屋前面,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宽大的道服,他睁着自己的大眼睛,看着面前衣袂飘飘的白玄墨,抬起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白玄墨拉紧他的腰带,点了点头,“我会来看你的。”
白若黯淡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光彩。白玄墨给他整理好衣服,在他的手里塞了一把短剑,“郊林之中多野兽,你拿好防身。”
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镜子模样的法器,递给了白若,“这块棱妖镜你随身带着,有邪念的妖怪近不了你的身。”
白若一一接下,看着白玄墨将自己的住处打理好,似乎到了要走的时候,他咬紧嘴唇,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白玄墨回过头,看到白若一脸快哭的样子,胸口微微有些堵塞。他摸着他的脑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差点都忘了。”他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裹,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条金黄油亮的烤鱼。
“不凡师弟被师父逮住了,不过这鱼可没被没收。”微笑着将鱼递到白若的面前,白玄墨伸手按住他的额头,“小狐狸,我会回来看你的。”
青城道规,修仙之人,不得与妖怪有染。
白玄墨入门以来深受师父玄清子喜爱,这次犯错,玄清子挡下众人,也只是罚了他闭门思过半月。跪在青城堂前,白玄墨望着窗外的满天星辰,忽然想起了门前的那棵梨花树,还有倒在他怀中的小狐狸。
也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10
白若坐在池边的青石之上,将手中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扔向湖中,看着湖面荡起的一阵涟漪,心中愈加烦躁。
已经快半月了,白玄墨答应过来看他,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撇着嘴将手中最后一块石头扔进湖中,白若拍拍身上的尘土,跳下青石,却觉身后一阵冷风。他回过头,只见原本平静的湖面波澜滚动,惨白的月光下,从湖中走出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她抬起白得诡异的脸,望着岸边的白若,红唇微扬露出尖利的獠牙,将白若吓得不轻。
“哟,好可爱的小狐狸!”
女子踏水而来,俯身看着地上脸色煞白的白若,眼中兴味浓郁。白若的胸口泛起一片白光,正是藏在胸前的棱妖镜。
“这是?”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尖还未触到白若的衣襟,棱妖镜突然闪出一阵白光,女子脸色剧变,尖叫一声摔落在地。
白若抱紧胸口的衣服,踉跄着爬起来,意欲逃离这是非之地。
“小狐狸,你是在等人吧?”
身后的女子伏在地上,擦干嘴角的鲜红,发丝缠绕在赤裸的脚踝。白若站住脚步,回过头,只见女子卧在月光下,勾魂的双眼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修道之人无欲无念,所以,他们也无情。”女子站起身,坐在一旁的青石之上,低头抚弄自己的黑发,“你不用等了,他是不会来的。”
白若愣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一旁的树影,轻轻开了口:“他会来的。”
女子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你如何得知他会来?”红衣翻飞,女子赤足走向湖边,“我在这里等一个人,已经等了三百年了,当初,他也说过他会回来的。”
白若捂住自己的胸口,觉得一颗心仿佛溺在水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回来,我就去找他。”
略带稚嫩的声音落在湖面,让本欲离去的女子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看着站在岸边的白若,眼波流转,忽然笑了:“虽说修仙之人,与妖殊途,但是,也不是不能在一起。”
女子的话带着风回荡在白若的耳边,他原本黯淡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11
青城山顶覆有千年积雪,从未有人踏足,不仅仅是因为此处为极寒之地,更因为这是青城观的禁地。
“青城山顶设有结界,妖怪无法踏足,但是你不一样,你自幼长在青城山中,灵魂纯净,更在青城观中修过道法,身上没有一丝邪恶的妖气,因而结界对你是没有用的。”
耳边回响起红衣女的话语,白若咬紧牙关,一路攀到山巅,雪白的尾巴紧紧包裹住单薄的身子。吐出一口寒气,他眯着眼顺着水声向前寻去,在雪山底下找到了一帘瀑布,也看到了池中漂着的雪莲。
雪莲中间隐隐有光芒闪烁,白若走近看,果真看见了莲中的白玉一般的莲子。
“这千年雪莲日日受青城山的日月精华,又受那些道士们的道法仙术,早已是个宝物,据说吃了它中间的莲子,便可一日飞升,获得仙根。”
白若趴在一旁盯着雪莲中间的莲子,咬了咬唇,这应该就是那女人说的“宝物”了吧?从袖子里伸出已经冻僵的手,白若握住了“莲子”,冰凉温润,倒像块寒玉。
若是吃了这莲子,白玄墨会不会生气?白若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是一想到自己因妖怪身份而被迫离开白玄墨,他鼓起勇气,终于还是摘下了手下的莲子。
若是能长久地待在他的身边,即使会对自己生气,也无妨了。
白若捧着莲子,满心欢喜,拿在手掌中间还未来得及细看,忽觉脚下的青城山微微颤动。他抓住一旁的石头,惊讶地发现原本晶莹剔透的雪莲萎靡凋败,迅速枯萎下去,青城山侧黑云涌动,从山底涌上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是……
“何方妖孽,竟敢乱我青城法印!”
一声厉喝自半空而下,白若抬起头,只见一老道凌于半空,长剑立在身侧,双目不怒自威,正是白玄墨的师父,青城观的掌门玄清子。
“师父!”
远处有人踏剑而来,一身白衣飘摇,如此卓然风姿,不是白玄墨又是谁?
白若心中的惊恐顿时化为欣喜,他站在水边,向白玄墨拼命摇着自己的双手,白玄墨飞身而下,挡在他的面前。
“白若,是你动了封印吗?”眼中焦急的情绪让白若愣了下,在白玄墨的注视下,他握紧双手,心虚地点了点头,而后伸开手掌,“莲子”立于掌心。
“我没有吃,我只是……”
白玄墨拿起“莲子”,纠结的眉目终于缓和一点,他按住白若的双肩,“你赶紧去我的住处找不凡师弟,此处不宜久留。”
话毕,便松开手掌,御剑飞到玄清子的身边,将“莲子”递给了他。身后的几个长老排列结阵,口中念念有词,开始重新结印。
望着半空之中的那抹白色身影,白若扯着自己的衣袖,隐隐感觉自己这次,是闯了大祸了。
12
青城观降有万千妖魔,有些妖怪死后怨念不散,便被封印在青城山底,不得超生。青城山巅的雪莲便是封印之门,中间的“莲子”乃是千年舍利子,是镇压邪气的宝物。
千百年来,封印从未受过破坏,如今却被一只不知从哪来的小狐狸给动了,差点酿成大祸。
坐在殿前,众人神色凝重,皆眼神如炬地盯着下面的白若,白玄墨与其一同跪在大殿。
“修道之人,与妖同行,本就犯了大忌,玄墨,你可知错?”
一旁师叔看着殿下那抹白色身影,厉声发问。
白玄墨拱手作揖,“玄墨知错,自甘领罚。”
闻言,主座之上的玄清子睁开双眼,出声道:“此月狐能进入结界,说明他并非邪恶之徒,冒失之举,也并非居心叵测。”
众人眼中微微诧异。玄清子从座上站起来,轻轻扫了一眼众人,负手而立,“但是错了就是错了,即使是无心之过,也是弥天大错。”白玄墨抬起头,原本平静的眸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看着自己的师父抬手施法,一直立在身侧的玉玦剑拔鞘而出,锋芒闪露。
“这只雪狐因你愚善之举放走,现在他犯了大错,你当亲手担起责任。”望着白玄墨深如潭水的眸子,玄清子字字落地有声:“青城道规,杀!”
坐下有些哗然,四位师叔坐在一侧,眼中灼灼,皆看着殿中的白玄墨。白若一张小脸由红转白,眼神惶恐地看着座上众人,双手拢在袖中,再也不敢抬头。
白玄墨看着面前的剑,跪得挺直,却不动分毫。
“白玄墨,你还不动手?”座上师叔眉头微蹙,眼露不悦,“违背道规,忤逆师训,按照青城规矩,当废除根基,逐出师门。”
白玄墨眼神不变,一袭白衣无风自动,身形却依旧不动分毫。
玄清子上前一步,“玄墨!”
这一声呼唤,让白玄墨稍稍动容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多年来对自己视如己出的师父,他的眼中此刻含着悲痛与失望,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白玄墨心中深敢愧疚,可是即使这样,他依旧无法执剑杀了他的小狐狸啊。
殿内气氛顿时陷入僵局,众人屏息看着殿中的白玄墨,等待着他的决定,而此时,一直跪在一旁的小狐狸忽然出声了。
“千错万错,都是白若的错。”白若喏喏地出声,向殿上诸位道长重重磕头。
白玄墨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小狐狸,你……”
白若看着他,眯眼轻轻一笑:“都说人有转世轮回,妖应该也有吧。白若既然犯了错,今生就要偿还,若是有缘,希望白若来世能修成人,再来寻你。”
白玄墨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白若身形一闪,不等白玄墨反应,拔过殿前的玉玦剑,果断地戳向自己的胸口。白玄墨伸手握住剑刃,却被座上玄清子的一道法力挣开,剑身划过手掌,伴随着一阵剑入血肉的声音,白若小小的身子倒在地上,胸口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白玄墨掌心流下鲜血,却毫无知觉,更疼的,是心。
“白若死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寂寞呢,若是你愿意,就将白若的皮剥了去,做成狐狸披肩,这样……小狐狸就会一直,在你身边了……”
孩子气的脸上沾染了几滴鲜血,却有着惊人的淡然。白玄墨揽过白若的小身躯,看着他眼角晶莹的泪花,一颗心恍若被利刃刺穿,疼得他无力起身。
怀中白若瓷玉般的脸平静温和,身上余热未散,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白玄墨双唇抖动,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泪。他想起了那晚月光皎洁,白若靠在他的怀里,说:“那有一只小狐狸陪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寂寞吧?”
修仙生涯独来独往,从未有人问一句,寂不寂寞。他眯眼看着面前的小狐狸,月光投在他的脸上,是如此可爱温暖,于是他心生柔情,嘴角含笑,说:“有白若在,不寂寞。”
白玄墨抱着白若的尸体,将其葬在屋前的梨花树下,玉玦剑落在殿中,再无锋芒。
师父说:“玄墨,你要记住,你是青城掌门弟子,你是下一任掌门。”
他说:“师父,世间从此,再无青城白玄墨。”
尾声
白玄墨也不知自己在青城山巅待了多久,青丝变白发,参透道法,百年之后,却还是故时容颜。他在这苦寒之地种了一株梨树,日日用仙法灌注,竟然离奇地活了下来。月圆之夜,他坐在梨树上看着悬在空中的明月,总会念起故人。
月亮上有一只兔子,而他曾经有一只小狐狸。
他说转世轮回,会回来寻他,那他就在无尽的光阴里,等下去。
元起是三百多年来,闯入此地的第一个人。
四周寒气消散,流水潺潺,梨花落肩,少年眼皮渐重。白玄墨手拿棋子,从回忆里回过神,抬眼看着面前俊秀的少年,微风拂起他额前碎发,白皙的额头上,有弯月状的印记一闪而过。
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恍若初春最柔的风,白玄墨抬起手指,轻轻敲击棋盘,“元起,该你落子了。”
作者: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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