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作者: 返朴归真 | 来源:发表于2022-10-06 18:5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李兰的末日从她知道丈夫老王出轨弟媳小桃开始便一步步逼近了。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连一只兔子都不如。

    村里女人多得是,他偏就对弟媳下手了。两个人还你有情我有意地热乎。

    李兰想分也分不开。老王说你别闹,家丑不可外扬,闹对你没好处。告诉你那倔驴弟弟只会把事儿闹大。如果事儿闹大,就两家都散,我和小桃领了证,日月比现在和美,你姐弟俩爱咋是咋。

    李兰心里那个憋屈啊,父亲早亡,母亲多病,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弟弟是她一手扯大的,她对弟弟比对自个孩娃亲昵。侵犯她弟的利益是割她身上的肉拿刀捅她的心窝子哩。

    弟弟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弟媳在家里多由她照料。男人和她一样对弟媳嘘寒问暖照顾妥贴。李兰从心里感谢男人,她觉得男人就这一点子上不让她嫌憎,却不成想他心思这样坏。不是在床上堵住他们,李兰真不相信那个温和知礼,弟弟嘴里十全十美的弟媳会是那样缺德败行没羞没臊的女人。

    老王比弟媳大了十来岁了,又老丑又油腻,还长了一张油嘴,说谎话不带眨眼儿。李兰不明白,弟弟那么好,她不知道惜福。她咋那么重口味,简直饥不择食。

    被她捉奸在床后,弟媳小桃没有半点羞惭愧疚,还挑衅地迎着她的目光说:嫁你家弟之前我们就相好了。不是姐夫牵线,谁会认识你弟。

    这句话像是一记大耳光打得李兰满脸血胀目眦欲裂,她恨不得当时生吞了她。

    李兰恨极了这两货,恨不得他们死。可是弟媳不能死,她死了,侄儿侄女便没妈了。那个傻弟弟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当成心尖尖。她若死了,弟弟会哭死。

    该死的是自个男人。李兰从心里恨毒了他,她嫁了他便没享过一天福,他赚了钱舍得在外面胡混,搞三搞四逍遥快活,何曾顾念过自己和儿子。李兰怕丑事丢人,回回帮他遮掩,他现在居然大面不顾,伦常丧透,把手伸娘家人身上来了。李兰想他真该死!真希望他现在就死希望他得癌病死,车祸撞死,李兰在心里日日夜夜诅咒他早死。

    李兰不怕守寡不怕苦。她结婚二十年了,就是没这档子事儿也腻了,她大孩娃十八岁已经成人了。她十六岁时爹去世,娘一病不起,啥事儿也不管。她一个弱女子就作了当家人,拉扯着比自个小六岁的弟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李兰想,他死了自己照样可以活得好,有了难事儿,弟弟肯定会尽力关照她。何况娃儿也长大成人了,让娃晓得他老子这样儿不要面孔,娃也会羞死。这块贴在她家的烂药膏,早揭了早省心。

    李兰盼他死甚至一遍遍谋划着怎么杀死他而不赔上自己的命。只因没有想好法子所以迟迟不敢动手。

    直到卫生室医生的一句话灵光一闪提醒了她。医生的话是对村里一个酒鬼说的:吃头孢不能喝酒啊,头孢和酒一起吃会要人命啊。酒鬼说:停药后多久可喝酒啊,不喝酒可是要我的命哩。医生说:你别要酒不要命啊,最好停药三天后再碰酒。

    自从男人警告李兰别闹后,她真的听进去了,低眉垂眼和婉听话,侍候男人比以前更尽心。

    老王没什么手艺,便在农闲时伙了几个人组了个收树小组倒腾树木。到庄户人家买了树,伐倒肢解拉去板厂卖,利润丰厚。

    老王好赌,流汗挣来的钱,又赌又嫖的也不心疼。拿不回家几个钱。别人总以为她家家底多丰厚,其实是个空壳。李兰死要面子,数穷道苦的话从来不说。

    一出去就是一天,老王说带杯水出去,省得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口干了抓瞎。李兰给老王准备得很周到,有时是一大壶茶叶水,有时候是泡菊花构杞,有时候是泡苦瓜山楂。男人胡吃海喝的血压血糖都有点高。李兰买过几回头孢,冲进茶水里,他吃了总没事。

    李兰已灰了那份心,懒得花钱去买药。她气忿起来就将家里十八年前吃剩攒下的各种药找出来,随手拿起哪样就哪样,随便搁到杯里去,连磨粉都懒怠动手,由它自在水里融化开。反正杯子不透明他也看不出,味道重就加点糖进去压压。

    男人喝起来一脸幸福赞李兰体心贴意,晓得他干活出汗多人会发虚,给他茶水里加了补药补充能量。

    给他吃药全凭心情,他言语行为惹恼了李兰,李兰面上不敢表露,便悄悄使劲儿猛搁药。她总觉得药量有点轻,老王总是没有一点不适,天天再正常不过。他若是夜不归宿,不是全须全尾地在牌桌上咋呼就是生龙活虎地在妗子家的铺上动作。

    李兰不急,是药三分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可以慢慢等。每一次搁药时,至少可以释放满心的恨意。也许这药量毒不死他,但可以损到他的肝伤了他的肾,让他慢慢地肝弱肾衰变成废人。

    李兰接到老王喝酒中毒送镇医院抢救的电话时,心神为之一震,巨大的喜悦像浪一样淹了心海。她不得不扔了正搓洗的衣服,装作受了重大打击的样子,晕头转向摸不着北。李兰在邻居怜惘的目光里跌跌冲冲地骑了车奔去了医院。

    等她赶到医院时,老王已经断气身亡,四仰八叉躺在抢救台上,盖上了白布单。

    李兰磕跟绊跌冲到盖了遮尸布的医辽床前,抖擞着手掀开了白布,死去的老王脸色紫黑,睁眼张口一幅死不瞑目相。看上去丑陋恐怖,李兰在心里嫌恶得欲呕。可她不能避开。她兜头抱住尸体大哭起来。死鬼身上又酸又臭,李兰闻之作呕。她哭腔嚎啕边哭边诉:早起来精壮壮人儿,咋就直挺挺躺下来人事不省啦!老天爷你开开眼啊,孩他爸你睁睁眼啊.撇下娘儿母子怎么活呀......

    哭一阵数一阵,底下就应该体力不支晕厥跌倒了。李兰按部就班做了全套。

    总算在别人的劝说下控制了激动的情绪。当务之急是报丧信。好在有电话通知,方便得很。

    李兰悲痛张惶,早已失了主张。一应事由丈夫堂弟王二和王三主张操持。

    李兰家娃儿念高三了。王二王三说电话打不通。李兰哑着嗓子嘱咐:千万不要通知孩子,他还有几个月要高考了,通知了他,他便没法儿复习了。等到发丧下葬再通知他吧。

    众人觉得李兰的话似乎不近情理,可往深想想,也不错。人死不能复生,即使通知了儿子也于事无补,能迟一日是一日吧。

    李兰抽噎着,不时用袖子揩去潸然而下的泪溪。她终于听明白丈夫猝死的前情后因。

    老王生病前后,堂弟王三一直陪侍在侧,老王猝然离世只有他最了解。他已经接受了老王死亡的事实,很镇定冷静地把前情后因细枝末节都述说得明白清楚。

    他们在外伐树中午多是和卖树人家说好,多付点钱在卖树的人家孬好不等,凑合一顿。庄户人家都很实诚,素菜家里现存,买点鱼啊肉的便行,总把菜啊饭的弄得妥贴让收树人吃饱吃好,有力气忙活,可以早点儿完成交易。

    这天中午到了饭点一行五六个人又去卖树的人家吃饭。因为伐木锯树比较危险,他们中午一般不喝酒。如果下午活儿轻省,只是断断木头,装装车,没有大树要伐倒,而主人家又比较好客劝酒,几个人盛情难却便也喝个瓶把半瓶,每人两把酒足矣。

    出事这一家没有那么客气,菜烧得不少可是没有备酒。男主人在饭前一再强调自个不是舍不得酒,而是为了避事非,思前想后才没拿酒的。主家不明说,大家伙都懂。酒桌上喝死了,陪喝的人都搭晦气倒霉,供酒的主人家更是要搭大晦气倒血霉。

    老王说喝酒都没瘾,不过是干活儿累,一天干下来腰酸背痛的,喁两口酒舒筋活络解解乏。

    男主人立即指着摆在条桌上的大半瓶鸿阳药酒说:那酒是专治腰腿疼的。我患风湿关节炎好几年了,两瓶没喝完,全好了。那酒度数还低,和黄酒差不多儿。

    老王踱过去拿起那大半瓶酒左看右看说:三十五度,酒精度是挺低的。这酒真那么灵验?那咱也要去买几瓶喝喝。一到阴雨天,两条腿拖不动地疼,实在难受。

    老王说:我先来尝尝这酒味道如何,能不能喝得惯,口感好我明儿就买去。不待主人家首肯,老王拿过旁边的一两的小酒杯子满斟了一杯酒嗞咂嗞咂两口喝下了

    主人家等在旁边问老王:口感觉得如何,是不是入口柔和,像黄酒一样,可喝下后浑身来暖,后劲十足......

    老王和主家说着笑话:哪儿有酒味儿,跟年轻人喝的饮料可乐味儿差不多。喝这酒跟喝水一样.....老王喝光了一杯又倒了一杯出来喝掉。

    主家摆出饭来,不喝酒吃饭快得很,不到一小时便吃完了。

    老王喝了两小杯酒可能也抵饭,所以饭吃得比别人都少。饭后他苦着脸捂着肚子说吃得有点猛了,肚子不舒服,跑去蹲坑。

    众人饭后不急着动身,喝喝水说说话消消食儿,歇上个把小时再动手干活儿去。

    在歇晌消食的个把小时里老王跑了几套茅坑。

    老王捂了肚子和主家说笑:你那饭里放了巴豆不成,吃过了拉稀止不住........同伴道:咱都没事儿,就你矫情,是你自个肠胃不中用.......

    老王等不迭听完同伴话儿,又捂了肚子冲上茅坑去了。

    老王出来后虚黄了一张脸问主家可有止泄的药,拿两颗吃吃。主家见他一脸病色便劝:村卫生室离此不远,过去让医生看看,对症候开药吃。

    老王便让同伴送他上村里卫生室去。到得卫生室,和医生两句话未讲完,老王便管不住胃里翻腾,捂嘴冲出屋来,犹如妊娠妇女般哇哇哇呕起来。

    上面呕着,下面也不消停,一不小心便拉在裤裆里了,臭气熏天,卫生室的女医生嫌弃死,不肯再给老王诊治,只说老王食物中毒引发急性肠胃炎,要赶快上镇医院检查,验血验便对症才好下药。老王大便失禁,拉得虚脱,自己也难为情,又羞又急,当即血压也飚生,头便天昏地暗地晕起来。都说病来如山倒,老王这架势还真如山体滑坡大石头砸了后脑勺一样。

    堂弟王三骑三轮车送他去镇医院。他趔趔趄趄爬不上三轮车。两三个人拽胳膊搬腿将老王弄上了车,两人在旁边挟着将他稳住身形,不过二十分钟便到了镇医院,当即挂了急诊科,老王一张脸白煞,冷汗涔涔地淌着,把腰弓成虾米,瘫在候诊椅上起不来了。挂了号后进急诊室,老王状态更差了,都无法正常应对医生的问诊了。医生询问了陪诊王二,王三老王的得病情由后,当即诊断是食物中毒引起急性肠胃炎,需立即催吐洗胃。医生举着压舌板要求老王张嘴配合。老王有气无力地呻吟乱嚷着:我头昏啊,我心里慌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啊......年轻的急诊医生皱着眉头屏息在鼻前挥手赶着难闻的气味吩咐护士给病人插胃管洗胃,清除胃里的有毒物质。

    老王被弄上了抢救台。护士拿了手术器械来给老王插胃管。老王躺在手术台上仍然翘首拈脚地动着,呻吟着:不好,又要拉了,快扶我蹲茅坑去......

    护士不耐烦,示意陪诊两人一个按脚一个抓手,将患者固定不动。护士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慢腾腾地洗手,戴手套,又将治疗物品摆来弄去地查验。在旁按着老王的两人看着急得浑身冒汗。磨来摸去了好一会儿,护士拆开包装将根细长的塑料管对着老王脑门上比划了一下,又磨蹭着揩这擦那,最后终于将胃管插入老王的鼻孔里。护士手持胃管慢慢向鼻腔里探送。老王想没力气了,一点也反应也没有。当管子插好后,护士用胶带将之粘在鼻翼一侧。

    又进来一个年纪偏大的女人,听护士叫她护士长,护士长斥责护士道:真是乱来,家属怎么也在抢救室里,赶快出去!将王二王三赶了出来。

    底下的具体情况便不晓得了,只晓得护士急匆匆地里外跑着,医生也进进出出地忙乎,王二截住护士问情况,护士小跑着拉了氧气瓶过来说血压太低了,得上呼吸机了,向旁边让一让,甭挡了路。医生出来问:家属呢,赶快叫家属来签字缴钱哪.......

    李兰蹬着自行车在路上慢慢走着,老王却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呼吸,心跳,全没了。他直挺挺地死在施救的手术台上了。

    老王的本家堂兄弟有十来个。当大家伙接到丧信都齐聚医院后,便商量事情如何处理。这事儿发生得蹊跷,来得太急促,让人无法接受。一个大活人死得莫名其妙。不过是喝了几口药酒,不过是急性肠胃炎,不过是插管洗个胃,咋就能把个人整没了,死得那样急,是不是胃管插错了,插进气管里,才能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地把个人窒死。

    镇医院里出过的医疗事故可多了,剖腹产剖掉婴儿的小手指,割条阑尾把病人割死,开完刀把手术剪留在病人肚里.....这原本就是一家问题医院,治死了老王当然一点也不奇怪。

    治死了人,当然得赔钱,老王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时,这样一个顶梁柱子倒了,家里老婆孩娃日子可怎么过。堂兄弟们几颗头簇在一起,商来量去,替得了言却替不了钱,大主意还得由李兰这个未亡人来拿。是运了尸体家去发丧还是停尸在医院里给死者讨回公道。对于死者来说无有不同。就看李兰的心气儿了。

    李兰慌心慌口,十分害怕。她以为她的复仇之路会长途漫漫遥遥无期,没想到电光火石骤然而至。她毫无思想准备,事到头上,不识滋味,她半悲半喜,一颗心颤颤抖抖悬在半空里落不到实处。她觉得一切像做梦一样。

    医院里在催着赶快运尸家去处理后事,不要影响了医院的正常运转。

    报丧的电话打给了在外地做工的弟弟李勇。李勇听说姐夫离世,犹如晴天炸了霹雳,当即恨不得插翅飞回。

    李兰对弟弟十分依赖,她要等李勇回来为她做主。

    李勇包了辆车连夜赶回来,闻到噩耗时想已大哭了一场,双眼红肿,一脸悲戚看上去十分憔悴。他来不及回家直接来到医院。当即趴在尸身上泪水滚滚,悲恸大哭。掀起遮尸布将头埋在死尸胸口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在喉中呜咽着。用手去摸死鬼的脸,想要将他的眼睛和嘴巴合上。一看就知道平日里关系融洽,郎舅情深,悲痛情状令王氏诸弟都忍不住落泪。李兰看到弟弟为自己男人伤心欲绝更是满心疼惜悲痛难抑,早已又哭倒晕厥过去。

    王姓兄弟赶紧过去拉开阻止李勇的动作,死出有因不可去破坏尸体的状态。

    李勇一直在外面工地上干活。他走南闯北这类事儿经识得多了,他最知道底下事儿该如何处理。

    得闹,闹得越凶,医院越怕,事情就越好解决。

    李勇得知,自从老王死了,医院的头头作起了缩头乌龟,根本不出面。出来递话的是医院的保卫科长,科长口头通知说是正常死亡,叫赶紧将尸体运回处理后事,照他们的意思是想撇得一干二净不担一点儿责任的了。

    老王入院诊治,院里也没有免责合同让老王家属签,那么便推卸不了责任。

    李兰泪已流干,嗓已哭哑,虚弱得站不稳,木然着一张脸像是被施了点穴大法一样成为一尊木偶。

    李勇血红着眼珠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先把救治姐夫的混蛋找出来,好不好的,先打他一顿再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把个活人三花两绕地治死,还能没事人一样吗。不把他弄死也得扒他一层皮,让他往后休想再吃这碗饭。

    王二王三说不是一个人的事儿,还有几个护士也上手了。李勇一拳捶在窗玻璃上,将玻璃捶出几道缝来。他的眼中涌起了煞气:上手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找出来先打一顿再说!

    他对王氏诸弟说:家里还要来人,人多才能壮声势儿。来的人若不是至亲,给他们发误工费。人来后把医院先给它包围了,里面不许出外面不许进。人都给治死了,哪里还配开张!多多扎些哭丧棒来,让医院那帮龟孙都给姐夫披麻戴孝......

    王姓是个大族,哥几个回去一鼓动,当即拉了两手扶几十号人过来。气势汹汹地围堵了医院大门。大门头上白底黑字拉出了巨大的横幅:还我命来!白纸芦柴都拉到医院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一边堵着大门一边扎哭丧棒。医生护士都是整肃敛容像参加葬礼一样安静肃穆退避三舍。

    听说相关的几个人早已避开了。一个楞头小子冲进一间内科诊室里,将哭丧棒当作金㧜棒狠狠砸在工作台上正写病历的医生面前,砸得桌上杯子蹦起好高,茶水四溅,顺势儿将台上一切物品扫落地下。

    这一棒将那位退休后反骋回来的老医生从医山药海中招回魂来,他瘫坐在椅子上举双手作投降状叫:好汉,好汉,息怒!消气!消气!息怒!怒伤肝,气伤肺!气怒交加丧智慧!

    随愣小子后的李勇见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不便与之纠缠,心想若是将他吓出个脑梗中风来怕是要和医院一比一打个平手了。遂不管他油嘴滑舌怄人,挡了愣小子想戳烂老头油嘴的动作,劝他挟了武器出去另寻战场。

    医院的运营已经瘫痪,挂号取药窗口俱已关闭,许多诊室也都锁紧了房门。老王躺身的医疗床被推到了门诊大厅里,头北脚南地踞守着大厅,里面开足了冷气。

    已经没有病人敢进来看病。住院部的病人和陪护却都跑出来隔着玻璃门瞧这场难得一见的大热闹。

    李勇和王姓兄弟商量:照这样要租个冰棺过来,必须准备打持久战了。

    王三当即联系了冰棺。几小时后即送来了,老王被几个人抬起放进了冰棺里。宽敞的医院门厅这才有了点灵堂的味道。

    那个大大的黑“奠”字悬在了医院的骨干介绍榜上。好像这一群人都已千古了似的。

    亲友们悼念的花圈和挽联摆满了大厅。如果不知情的人贸然来到,会以为这棺里躺的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什么样的大人物才配得上这样庄严肃穆的灵堂和如此声势浩大的葬礼呢。

    医院好像被清空了一样相关方面的人员都已杳无踪影。

    医院里的头头嚣张至极,让人放出话来:甭在这儿闹,闹死也没用,情愿往上打点百万,不会给死人赔偿一万。

    王家人气不忿,这帮畜生,哪儿还有半点人性。反正秋收已了,农村人没有事,那就和他慢慢耗。

    李兰吃住在了医院里,她的世界末日就这样来了。她迅速枯萎憔悴下去,犹如秋天的一片叶子。

    和医院的僵持不知是什么结果,每天面对着一大片同情怜悯的目光让李兰心中无法承受。是她自已刻意制造出的死亡。她还要让这场死亡无期延长,让自己作为一个受害者去获取亲亲友友怜惘和助力,搅扰别人的生活。她想不战而降将老王挪回去办了丧事,了却自己的一场罪孽,她刚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弟弟李勇。“咱回吧,人嘴大,咱嘴小,草民哪能和公家斗........李勇的情绪异常激烈,仿佛死的不是他姐夫,而是亲娘老子。李勇叫:事情已经出来了,你现在哪儿还有退路?只要咱们坚持住了,不信这小医院可以无法无天,花钱买理!治死了人,想当没有这回事儿?我不信它还能撑得住个一年半载?李兰捂脸痛哭起来,撑个几天她已经心力交瘁,怎么可以经年累月?

    这是她自已作下的孽啊,自作孽不可活。比起生死当初的奸情简直如一阵阴风,人死了风也停息,可是不能总让她站在风头上抖瑟吧。

    没了老王,小桃活得依旧无恙。虽然每天跟着李勇来医院站班,却收拾得头光面滑,一点儿也看不出消沉。那躺在冰棺里的男人给过她的欢娱早已风流云散,记忆不存了。

    看到她这样儿,李兰恨得心悸。这真是个无情无义的贱人。她是没有心的。她对自家兄弟的情意可有一星半点是真的?老王若非姘上了她,或许不会惹出自个的杀心,喂他吃了药,让他作了枉死城里的一名冤鬼。李兰的目光从不和她正面接触。她那波澜不惊的神情让李兰惧怕。李兰窥不透她的心思。而她仿佛从来未曾有过介蒂地用亲厚的目光望着李兰。仿佛她们之间从无嫌隙。李兰想,她脸皮的厚度真是深不可测。也许在她的腔子里装着的不是块石头就是只秤砣。她痛惜自己的弟弟,怎么会瞎了眼,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李勇来家后,每天早上两个小孩子上学接送,都由李勇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飞速往返。李勇送了娃儿上学后夫妻两人便赶到医院里为姐家撑场子。

    小桃似乎已经不大悦意李勇天天耗在家里。她对李勇说:这事儿若不了结,你就这样窝在家呀,你可是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哩。

    李勇瞪了媳妇一眼说:你讲的叫什么话?姐的事难道不是咱的事儿,我若缩了脖子,谁能给她撑腰杆子。

    小桃耷拉下眼皮子:我懒得说你,人都说世上有扶弟魔,我看你就叫扶姐魔......

    李勇几天不修面,胡子拉叉头发篷乱,因为着急上火干得嘴唇都翘皮儿了。看上去苍老憔悴。小桃懒得管他也不督促他理发修面

    看到弟弟的邋遢样儿,李兰十分心疼,死鬼老王死个十次也触动不了李兰的眉头,弟弟稍有点儿伤病却总让李兰牵肠。

    李兰叫弟弟:小勇,瞧你,把自己搞得不像人样了,去店里收拾一下吧。李勇叫:姐,这时候还在乎像不像人样作啥?不替姐夫讨回了公道,我哪儿还有脸活着得像人一样?

    李兰心中悲喜交织,百味杂阵。患难才见真情,李勇和她,前半生相依为命,后半生同命相依。李兰哽咽说:你姐夫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伤心了。姐姐往后只有依靠你了。李勇搂过李兰瘦弱的身体,安慰她:姐,往后儿,一切有我......

    那天早上天乌沉沉的,西风蚀骨地寒冷,看样将有场大雨要下。李兰等着李勇的到来,自从出事后,天天都是李勇给她带早饭来。李兰的一颗心空落落地无处安放,与其说是饿的,不如说是吓的。她感觉十分不安,焦虑像无数的蚂蚁爬满全身。

    八点半了,李勇还没有到来,李兰忍不住给弟弟打个电话,电话打不通,李兰便又打了弟媳的手机。电话接通了,讲话的人却不是弟媳,是她家的小姨子。小姨子说:姐夫出车祸了,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在一个十字路口和一辆三轮车撞了。

    李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使劲地掐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证明她没有做梦也不是幻听。

    李勇的小姨子说:就在刚刚,七点半钟,姐夫骑麾托车送孩子去上学,路上又捎上了同村里别人家的两个娃,骑车到一个十字路口和一辆三轮车撞了,爷俩当场就没了......小姨子小声呜咽着:邻居家的娃当时坐在车后,由于两车相撞的掼性,被远远地甩了出去。都吐血了,可能也活不成了,镇上医院都被你家闹关门了,受伤的娃儿只好送上县里抢救了。小姨子还哭叫着:都是因为管你家的事儿,他才出的车祸........难为小姨子了,虽然听上去很伤心,却说得条条理理的。

    李兰静默着听完了弟媳妹子的电话。

    她怔怔地盯着手里的手机,仿佛从电击的麻木中被一刀捅进脏腑而吃痛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嗥叫:啊.....不.....在迸出惨号后,李兰便晕厥过去,这次是真真切切的痛彻肺腑迷了心窃。

    当李兰被别人掐醒之后,她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久久地瞪着前方,如果此刻她能够作为一个失智的人了,那么往后余生她将感知不到痛苦,在她的世界里也许会只有幸福。可是老天爷要惩罚她,让她慢慢地品咂她自己酿的苦酒。

    李兰挣命地爬起来,让人带她去车祸现场。她已经没有体力能够自主自己的行动了。

    李兰听到王家兄弟在悄悄嘀咕说:不能让她去,那死状儿,太骇人了!她去了有什么用场,死去的人呼不应喊不回。别到时她承受不了打击再搭上一条命......

    李兰趔趔趄趄走得东倒西歪,看那劲头儿,她爬也要爬到出事地点。

    谁也不敢承担李兰面对车祸现场可能出现的后果。李兰走出医院没几步,便摔倒了,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磕破了头,再一次晕过去。

    王家人将李兰送到镇上的小诊所里请医生救救她。

    李兰再次醒来时,是李勇出事后的第二天早上,儿子王晓光陪在她的身边,她服用了镇定药,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虽然晓光陪在身边,可李兰知道,她的生命再无半点阳光。她的世界已经毁灭,她的内心堕入了十八层地狱,再也回不了生天。

    医院里老王的冤屈还未曾申张,亲兄弟亲侄儿横死路上。李兰心里隐隐明白:她作了恶事,她遭了天谴!老天知道她最心疼什么,就对着什么开刀。零刀碎剐,极刑无期。是她自己亲手谋划,把亲人们推进地狱,让自己走向深渊,从此末日来临。

    李兰的意志彻底垮了下来,她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她痛彻心肺的悔恨自责。李兰躺倒了,滴水不进,奄奄一息。

    塌天的大祸竟然未将小桃打倒,她青白着一张脸替李兰料理一切。医院的阵势儿不能倒,李勇父子不能白死。一切都要有个说法。一切烂摊子要有人来收拾。

    王晓光被从学校课堂上叫回来处理父亲的后事和照顾母亲。老师说再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可不能扰乱晓光的生活,妨碍他的学习。王家族人说,这都火烧眉毛了,还学习个屁,且顾眼下吧。

    医院里拒不承认这是一起医人致死的医疗事故。卫生局,司法局全部介入调查处理,对老王的尸体进行了解剖。尸体死亡后早已超过了四十八小时,并且经过了冰冻。尸检报告单上气管内有冰晶的论断并不能证明老王的猝死是医生洗胃时误插了气管。

    最后的诊断结果是老王喝药酒致死,当然不是药酒有毒,厂家生产的药酒卖了不计其数,别人都没喝出什么问题。令老王吐泄不止的半瓶药酒也一层层化验审查下来,并无异常和令人致死的成份。这瓶药酒喝死了老王只能是老王的机体免疫异常,他的耐受力太差。他对这种药酒过敏而导致食物中毒。诊断结果出来,他是喝药酒致死的。因为他并非自己花钱购买药酒,他不是厂家的顾客,所以在赔付的额度上便打了折扣。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财大气粗的厂家付给老王丧葬费五万块钱。王家当然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经协商调解后又增加了两万块钱。如果王家不愿接受,那么就再上诉吧,厂家愿意奉陪到底。

    彻底地没有医院什么事儿了,虽然许多人不甘心接受这个结果,唆使刚过了十八岁生日的王晓光向上面去申诉。王晓光接过了调解协议在上面唰唰地签了字。

    李兰在混沌懵懂中,由着晓光和小桃料理了三起后事。

    撞死李勇父子的肇事车主倾家荡产只拿出二十万块钱。躺在市人民医院里的两个小孩子每天还要花费巨额的医疗费。肇事者说每天一睁眼就到处去找亲友借钱给伤者治病。活人都还顾不过来了,哪儿还有工夫去管死人。再说了出车祸李勇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在乡村道路上,哪儿着兴把麾托车开得那样快,八十马都不止,高速公路也没那速度。李勇家属如果不同意和解,那么二十万也没有,他情愿蹲大狱接受法律严惩。

    小桃不得不同意和解:丈夫儿子两条命,换来了二十万块钱。

    小桃拿了钱将屋门一锁,带了女儿新天新地重新开始去了。

    李勇父子的死,彻底地打击了李兰,她夜夜失眠。李勇去世的现场她没能去看到,可车祸的惨状在每一张嘴里描述出来都千篇一律地相同:惨不忍睹啊!摩托车被撞散成碎片儿了,大人被撞飞后缠在电线杆子上,像拧麻花一样拧转了身体......李兰的心跳和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是要窒息晕厥的节奏。她赶紧将随身携带的救心丸摸出来,放进嘴里。救心丸让她暂时平静下来。

    她虽然没到车祸现场,可事故情景却像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播放。除非她一口气上不来,她才能消停。她这样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去参加兄弟和侄子的丧礼。晓光作主,一切事情都瞒着她。

    李兰的重情重义,令所有人闻之动容,一下子失去三个至亲的人,她不疯掉才怪。

    在别人的劝说下,晓光带着母亲去村里的教会堂做祷告,求神靠主信耶稣。

    教会里的执事大姐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身的罪,你要相信神是能鉴察万物查考人心的,你要在神面前忏悔,敬服,向神交待自己的过犯,罪行,你才能进神的门,得到神的医治,拯救,成为神的儿女。成为神的儿女,你要听神的话,行神的道.......

    李兰的头脑嗡嗡响,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神是什么,在哪儿呢,谁看见过?

    执事大姐说,进了神的门,你要时时刻刻记住神的话,牢记谨守神的十条诫,神会赐福于你......

    晓光学着基督徒的样子,双手交握,低头祷告。

    李兰对信神十分抗拒,她上了教会堂多是目光呆滞地望着教会圣坛上的红十字架发愣,夜夜睡不着的李兰有时候坐在教会堂的椅子上听道听不一会儿居然头枕肩膀深深熟睡。

    清醒下来的李兰为了不让晓光担心,便也依样学习祷告,低头默默无言,那便是她的祷告,夹在信徒中间念念有辞地唱灵歌十条诫命:第一条诫命,没有别的神,当敬当拜三位一体神.......第二条诫命不可拜偶像,一切偶像全死亡.........第六条诫命:不可犯杀人,主的道无仇恨,恨人就有有杀人心.......李兰被这句歌词深深震慑住了了。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恨人就有杀人心.......她心想害死了自己男人,还想到医院讹钱,怎么能不惹得天神动怒,降罪于她。

    李兰双膝一软,跪在十字架前,从心灵深处生出敬畏来。

    在料理完了舅舅,表弟和父亲的后事后,晓光将母亲托付给别人照顾。这个有志气的孩孑,为了妈妈,更加勤奋地复习备考,没有因为家中的变故而使学业受阻。来年夏初,晓光沉稳地走进了高考考场,他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原本一蹶不振的李兰并没有因为信了耶稣后,改变了多少,却在听到晓光考上大学后又活了过来。她慢慢地振作了起来,为了儿子,她要好好活下去,她要看着儿子完成学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设想自己的幸福让李兰无比羞愧。她内心如滚汤煎沸,在神的医治下,她的身体表面看着慢慢好了起来,不再像原先要经常依靠药物稳定情绪。

    可她内心里那永远无法述说的悔恨一直像条毒蛇啮着她,亲爱的弟弟,亲亲的侄儿都已化骨成灰,而她,苟活都不应该,还配得到什么幸福?

    弟媳小桃娘家人说死鬼老王,是个恶鬼,死了后还要拉两个至亲骨肉去垫背.......她在圣经书上看到一句: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李兰一下子竟呆住了,犹如电击雷轰,百感交集。当即跪下,对着没有影形无所不在的神拼命祷告。求赦免,求医治,求庇佑...

    都说时间是一剂良药,会医治所有创伤和痛苦。对于李兰,却不能够,李兰所有的夜晚没有一刻安宁,不是在噩梦中魂飞魄散,就是在失眠中锥心泣血。

    能暂时治愈她的便是虔诚的祷告,每天晨起妟眠,三餐饭前。李兰都要喃喃祝祷,希望得到神的赦免,怜悯,医治,熬尽末日,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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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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