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就住修道院的人

作者: 我与李萌 | 来源:发表于2023-02-06 15:4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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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像水蓝,上边浮动着棉絮,都是云。有时天可以露个笑脸,如果幸运,一年里有一次。但不一定是亲人的。

    飞机失事了。曾颜晞不在上头,她母亲在。通知到曾颜晞手头时,她在排练。放下一切,却只能听中央安排,因此等了几天,搭乘包机,抵达故地。

    浓烟遍野。这是事后听乡亲无意中的露话,之后,官方辟谣那是数十个谎言中的一个。大约到第三天,政府允许至亲到遥望撞机山头的山这边,站站。曾颜晞是唯一的女性。

    有无数个头顶,黑黑的。

    起初大家都不动,但浑身震颤,有股冷流最终逼回到眼睛里头,只曾颜晞最后没忍,老多泪陆续滚落,脚底由此更加泥泞。巨大的压抑。大家没有话。

    榛莽乱篱,都是软的,放手的竖挺的飞机。曾颜晞眼睛很大,此刻都是最南方的深绿。飞机是垂直,直的,从天上,像管铅笔,没有弯,坠下来。

    天上,南方的天,灰的,没云。母亲不喜欢。

    消防队奋力挖掘,一锄一锄。曾颜晞听到金属和黄土接触的闷声。非常湿,正变得狭小,她母亲就在这声音之中越来越深。

    曾颜晞感觉胸闷,心脏那氧气消失,意识迷离间,渐渐地听——有20米深哟……渐渐地湮灭。不久曾颜晞再次看清绿山桔人,小组中慢慢有了种哭声,最先隐微,像女人,从嗓子眼里,后来这哭终于滂沱,甩出很远,她没有参与其中。当他们满是想念地喊山:记得回来,和我们一起回家。这种时候没有曾颜晞的声音。

    她正在想起些事。

    只让看一小会儿,就都得散,都各自回到驻地,接下来便是等待。

    没有遗骨,都是碎片,衣物、用品。曾颜晞一有机会就上山脚底临时祭台,她想这就是古人口中的衣冠冢了。妈妈临走她也还在排练,但是她亲自送的,坐的辆出租,竟是黑色。曾颜晞仔细地想这走前可能给妈妈的东西,想来想去好像只有种眼神。

    这边是倒春寒,母亲穿上她那件果绿轻风衣,她最喜欢了,曾颜晞很巧,戴着母亲少年时为她买的薄裘皮酒红手套,和她脸最近,她敲了敲窗,母亲张望出来。曾颜晞最后一次恳求母亲能不能再等两天,市演告一段落就和她做伴,妈妈还是笑了笑,说葬礼怎么能等人呢?已跟她大舅母挂好了电话,她能理解曾颜晞,再说大舅活着时颜晞不也常见么。

    曾颜晞只记得那只左手很凉,掰着那个车窗。

    有时看傻了飘烟,倒想起两件事,都是和妈一起吃饭,曾颜晞回回却有例外,都是妈一个人在吃。有次是喝牛肉碎汤,母亲喜着啃了小口的热烧饼,饼举到耳朵了,妈小圆脸老舍不得那口鲜汤,抬不上来。她后边是卖书摊,照片中冷黑栅栏,母亲这边其实有她。有次下雨,曾家旁的宽胡同,母亲连连过意不去,守着冒热气的雪白大包子,吃了蒜,特别欣慰,因为在家曾颜晞不能见蒜。那天曾颜晞也很欣慰,转头老看身后雨,能吹到饭桌,零星星的,塑雨布篷景色清丽,妈就像画上人。有次更早,曾颜晞刚成年,在个庙观跟前,一家回民羊汤。这些年,她还老想着她母亲,最后从大锅那往这端大碗羊皮汤,嘴里还是抱歉。妈就这样,想着别人,后来多年里她都没再喝过羊汤。那时曾颜晞事多,除鸡外什么都不敢踫,羊更是大忌,膻。她妈就老和犯错似的,几番怂恿,才一脸致歉地端来。

    母亲在翠绿羊汤上头,热气一蒸,美得洋气。

    母亲最后在车窗里的眼光,有点企求,和这次羊汤很像。她好像在盼。老多年,都是曾颜晞其母亲一个人出外,父亲整日忙活他稿子。曾颜晞习惯了。

    半月后,基本进入新进程,遗体、遗物、飞机残骸陆续见天,核酸鉴定身份,理赔开始,一人最终收到1485万人民币。曾颜晞带着碎布头回家。

    曾颜晞没为母亲买墓地。区里谁也不识谁,无人知此楼中就有史上最惨烈空难的遇难家属,曾颜晞仍旧每天去剧场,练习芭蕾。她为母亲设了小的壁龛,和姥姥都是两张最美时候的照片。布头去向连她父亲都不知。

    穿上该团最华贵的嵌薄绒曳地裙,驼色衬托曾颜晞高挽的发型,说不上是否剧组特意为之,但曾颜晞每次自己待的时间最多。她感谢剧组成员。曲终人散,道具放心她,每次也是她好好存放起来,裙进箱前曾颜晞总是发呆。

    人群中有人担心曾颜晞,出事之后,没见她红过眼圈。她穿着贵衣服自己待时又没别人。那就是在哭。脖子朝前,身子在后,曾颜晞站在露台布景的大玻璃前,双层玻璃,映出对人。镜中瘦,镜外饱满,戴着假发,眼神可迷离,垂下的手不知所措,贴上裙布鼓的地方,感到和镜子一样的凉,凉水一样。她想起妈来。

    妈在哪,在土堆叠里,在块湿松下,身上压片机翼,锈钢凛凛,核酸是妈的还是个男的。曾颜晞在这时想到十年前看的电影《可爱的骨头》,并不相信有天堂。

    她今晚出演的剧目叫《夫人》,没有名字。她回来后剧组仍让她担任主演,曾颜晞一直感激。每有裙子开了点小缝这种事她也不劳别人,亲手缝正,亲手放箱,最后再摁摁。渐渐大家发现曾颜晞好像正在回归,没精神失常,大家无不松了口气,因为曾颜晞一直是台柱子,不光长相周正,一准冷艳的贵夫人样,难能可贵是她的为人,谦虚低下,一副总不如人的姿态。

    遭了这事。

    慢慢这种张望就见少,镜子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曾颜晞的母亲。曾颜晞最终没找到,她母亲最后走时一直朝她这边看的东西。

    曾颜晞开始请求给她安排各异的甚至癫狂的角色,尽量请给她排列下去,一别低人相貌,几乎是将临深渊的表情,看着编剧。通过剧院安排,为了公平,也为就像万事未发生前,其他名演轮了几个异角后给曾颜晞陆续排工作,其中有犯人,杀人犯。罪人,被污赖的。喜欢吃蛋糕的女人,特别喜欢,每天都品尝。缺腿但丈夫地位高贵的中年主妇、刷厕所的人、陪护女、买了烂尾楼的女性角色曾颜晞演得最拿手,可能其中有些通道,比如失真,比如承诺,比如满包的泪水。曾颜晞最终请求导演为她保留几场戏,因此扮演诉苦路人一演就是一季。

    一季后曾颜晞递了辞呈。

    站在修道院的后门,曾颜晞注意到那棵榆树,最后她发现那可以了,不过密,为此她别了好几家。这棵院中树遮不全天空,叶间有飞过的大的东西,曾颜晞看得模糊。

    一周后,剧院其他人都听说曾颜晞现在的处境,打来电话,曾颜晞也都在接。有人反复垂问曾颜晞这到底是不是她本意,说得不耐烦,曾颜晞也不急,就再说遍原话,傍晚来到院外,就是最初院长先带她见的这家修道院的后门,从外往里望望。该院辟出一半做了养老院,后门正值春仲,四敞大开,毫无蔽忌,一些生活味就从方门中飘散到曾颜晞站立的榆树。

    心情会好一些。

    有的女老人慈善,每当从厅廊大开的屋门瞧见曾颜晞,就忘记手底活,堆叠笑脸,特别可爱,一直看着曾颜晞。曾颜晞于是就能看到许多灰尘,从女老人弯着的腋下,或腰际,升腾不已。黄昏光线一烘,焦黄焦黄的,她觉着可怜,有人照应。接着就不断有从廊后方走来走去的看护,很多时候曾颜晞都在听,半像训斥,都是老人最终和蔼地糊一盘,微微点头,回到眼前。

    曾颜晞第一次想问院长这里的意图,因为到那时为止,她真不知道在离上帝这样近的地方,有人间这么嘈杂的风景。曾颜晞也不知到底该不该说成风景,但她没问,只是多看了看。

    那天也是下午,院长扶着曾颜晞,曾颜晞就听话地跟着走。

    才来,到不了在致愿桶前记录的份,也很可能是院长安排,曾颜晞一天里多数时间先待在己屋,看书,读圣经。屋里修饰简单,触眼皆圣像,伴窗挂橱上有个瓷的,黄墙纸吊画里是极简圣母,窗帘是白的,靠墙桌布是白的,窗底圈椅的垫子是白的,干干净净。曾颜晞改变了发型,直垂到腰,黑纱在头顶,套上宽大的黑布绸地裙,拖着。她借助白天光线,记诵大段经文,一天后就有了厌倦。光线有时刺眼,曾颜晞躲了躲,分别打到圣经地狱篇和她的脖子,她不分时间段地腹痛,有时就着这亮光,以为热火,烧掉些,一行看十遍,光线就走,肚子痛着,曾颜晞盯着某字发很多呆。

    偶尔会有鸟蹦到草坪,这窗外便不是那榆树了,空旷旷,一眺万里,其实也不过百亩,有自家田地。这时曾颜晞才抬一点头,跟一会。其中有很多次她都可听到空中轰鸣声。

    那是飞机。

    她原想着透过榆叶缝隙可看,但现在她反倒可以看到全面的机身,因此就选择不看。如果某架引擎声重,曾颜晞面前的小鸟会变,朝特别邪恶的面相,惨不忍睹,但曾颜晞也强迫自己看着小鸟身,直到飞过去。

    致愿桶的房间是宫殿,她想有一天能到那里,接替那位年长的修女,她不做记录,她写毒话,咒怨,偷塞进那两个高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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