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寻人启事

作者: 杨中 | 来源:发表于2023-08-31 15:0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是你要找的康玉英,如今她已经死了,我叫作王威,很像一个男人的名字,但是那个叫王威的也死了,所以我既是康玉英,同时也是王威。你查过档案,知道我老家在北方,离开那个地方有多久了?十年还是二十年?如果从年纪推断,应该是整整二十年。我今年三十七岁,他们都叫我威姐,也有人叫我活菩萨,原因是这里价格公道,环境卫生,能讲价,能赊账,还不会弄出什么奇怪的脏病。我每天要洗一遍澡,有时两遍三遍,甚至更多。给你开门的时候,我正打算好好冲一下身子,这个季节,到处都是黏糊糊、湿漉漉的。我真的很爱干净,如果能这样说下去,就从小时候开始吧,妈妈用来给我洗澡的是一只棕色木盆,大得难以置信,我总是把头沉进水底,让水流混着肥皂沫从鼻孔和口腔灌进来,这时候妈妈揪住我的小辫子,然后用力拍打后背,直到肚里那些不断打着旋的洗澡水倾泻而出。她很温柔地告诉我,把头埋到水下,人就会呛水死掉。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弟弟知道,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有一次爸爸带我们去山上放牧,那些羊,在地上啃来啃去的,最后停了下来,非常安静地嚼着青草。我模仿它们的样子,尝了一撮又嫩又软和的草,说实话,味道不好,像涂满羊粪的泥块。爸爸给了我一巴掌,刹那间我看见他怨恨的眼神,那是什么意思?后来弟弟告诉我,我们是人,人要吃饭,吃草的是牛和羊。吃草的是牛和羊,这句话我还记得,很多年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人是不能吃草的。奶奶说弟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每天要吃两个鸡蛋,多补充营养才会变得聪明,而我不是读书人,村里最听话最懂事的猪仔都比我聪明。情况就是这样,我们那里没有什么托儿所,直到八岁那年,镇上小学派了人来,他说你家的娃娃怎么没去上学?奶奶说你指的是男娃还是女娃?男娃才六岁,女娃是个憨包,让她念书不是浪费钱吗?他说这样不行,义务教育不允许出现漏网之鱼。奶奶就把我从菜园子喊出来,说,你从小就憨,东南西北分不清,一二三四认不全,这样能去念书吗?我点头如捣蒜,那位老师又跟奶奶讲了政策,说义务教育免除学费,让孩子念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最后我还是上了小学,那是我第一次到镇上,以前奶奶去赶集的时候都是弟弟陪着,他说镇上有好多泡泡糖,奶奶每次都会买一盒,我知道这是聪明人才能吃的东西,弟弟回村就偷偷塞给我几颗泡泡糖,味道很奇妙,比奶奶做的任何饭菜都要好吃。弟弟把糖扔进嘴里,很轻松就吹出一个圆滚滚的泡泡,但是我拼命咀嚼,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看见过那种花花绿绿的泡泡。开学那天奶奶送我到学校,最后走的时候,她说你有什么想要的?我说想吃泡泡糖,那种扔进嘴就能吹泡泡的糖。她说泡泡糖吃多了会堵肠子,你听老师的话吃饭,饿不死就行。我在学校的第一年,其实什么东西也没学到,期末考试两科零分,老师说傻子也不会像你这样笨,其实这没什么可惊讶的,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傻子,如果不是妈妈告诉我不能把头埋进水下,我会在洗澡的时候淹死,如果不是弟弟告诉我人不能吃草,我会跟那些牛羊一样咀嚼秸秆。但是现在没人告诉我该怎样做了。那年冬天,爸爸妈妈攒够钱,把我带到县城看病,医生捣鼓半天什么也查不出来,最后去了市里,结论和奶奶认为的一样,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傻子。严谨一点的说法是智力障碍,当然现在我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什么缺陷了,我跟你们说话,自以为有逻辑有条理,不会犯语法错误,不会让你们怀疑是一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这是因为我在适应世界,很缓慢的一个过程,需要时间。医院当然也开了药,如果有钱,我还可以去念专门的学校,一边做智力训练,一边学习基础技能。但是家里已经拿不出更多钱了。还能怎么办?都是因为我们穷。那些药吃完以后,我觉得聪明了一点,但是考试依然是个痛苦而漫长,有时甚至毫无意义的过程,我什么都不理解,正如当初在路边咀嚼青草,我尝试以自己的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毫无疑问,这是我被当作傻子的原因。事实上我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对象,因此语言能力发展迟缓,很少说话,总是被当作一个笑料,就是随时随地任人取笑的那种。他们还给取了个外号叫老康,很多人故意跑来跟我打招呼,老康来啦,老康来啦,然后所有人轰地散开,边跑边喊,老康要抓人啦,老康要把你抓去睡觉。然后就是经久不息的笑声,男孩们互相嘲笑对方是“康家女婿”,仿佛在他们眼中,这个名叫“老康”的女孩是世界上最丑陋最恶心的怪物。说真的,能让他们开心,我感到很兴奋,如今我所做的不正是这样吗?他们付一点钱,从我这里得到了欢乐,按照时兴的说法,这应该叫做双赢。念到初中,奶奶不准我再上学了,家里的活很多,玉米地需要照料,羊群需要看管,奶奶老眼昏花,有些活路已经不适合再做了。谁又会拒绝让家里增添一个劳动力呢?爸爸妈妈外出做工的季节,我负责一块菜园子,主要种蚕豆,等到成熟就背上箩筐,跟奶奶去镇上摆摊售卖。其他时间,就把羊赶到山上,让它们饱餐一顿,日落时分再返回村庄。我最喜欢听头羊脖子上挂着那只铃铛的响声,尤其是躺在草地上,闭着眼,抚摸头羊冒热气的角,这时风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掠过,那只铃铛便叮叮咚咚地摇摆,这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应该是什么地方?是山的外面吗?为什么我仰望天空的时候,会看见蓝得发黑的穹顶浮现一群泡沫般雪白的山羊?终于我明白自己是孤独的,没有人理解铃铛奇异的声音,也没有人能看见飘浮在天上的羊群,我是傻瓜,谁会跟傻瓜一般见识?只有弟弟还会找我玩,我们搭车进城,有一次在马路上走丢了,那些车辆,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所有司机在避开我的时候,总会探头咒骂几声,等到整条马路沸腾起来,我才难以抑制地开始哭泣。这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噩梦。应该说整个世界于我而言就像一个噩梦。几年以后我的身体开始流血,每个月都有几天,裤裆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这情况持续到现在,我不明白其中原理,虽然很多人解释过,但是每次流血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困惑。显然,这是到了结婚的年纪。奶奶给我寻找的丈夫是个瘸腿老头,胡子都白了,走起路来像肮脏的鸭子。瘸老头家在邻村,跟他睡觉的第二天,这位老爷爷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我又回到家里,日复一日地牧羊。没过多久,那辆车就来了。很平常的一个黄昏,村里突然喧闹起来,我偷偷溜到外面,许多人围在村口,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两三个戴礼帽的男人正对着我们鞠躬。就是在这时我看见了王威。他摘下礼帽,一只鸽子飞了出来,然后是彩色的丝带和两只白兔,我们都没看过这样的戏法,有人率先抛了几枚硬币,接着所有人都往地上扔钱,王威的助手拿一块黑布盖住满地的硬币,片刻之后,那些闪闪发光的圆形钱币就消失不见了。我们都被魔术的神奇所折服。最后,王威从面包车抬出一张板床,热情地向我们介绍压轴节目。节目需要一位观众的配合,王威首先用锯子锯开这位幸运观众的身体,再把上下两截拼回来。没有人愿意冒风险,不知道是谁起哄:让老康试试!很快大家都欢快地齐声叫了起来,我被推到舞台中央,王威说你可以吗?害不害怕?大伙说,康家的傻姑娘连哭都学不会呢。于是我被王威捆在床板上,蒙着眼,只听见旁边越来越刺耳的电锯声,咔哒一下,我感觉床板被切割开,但是没有疼痛,身体猛然下坠,突然间整个世界好像都暗了下来,紧接着,舞台下爆发出激烈的惊呼声:康家傻姑娘被锯断了。这就是我在那时听见的。等到周围重归平静,我的身体被向上抬升,王威拿东西罩住床板,倒数几秒之后,他掀开罩子,我睁开眼,看见了一副完整的身体。从那时开始我就觉得这副皮囊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肯定有一个瞬间,也许是布满机关的床板下坠时,也许是王威用电锯割开一层木板的时候,我死了,躺在这类似棺材的狭窄空间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他用带有磁性的嗓音说,小姑娘,你可以下去了。我问他刚才发生过什么,是不是电锯把我锯成了两半。台下所有观众都笑了,王威也笑了。他说这是一个魔术,在观众看来,有那么一瞬间,你的腰被锯断了,但这不是真的。随后,他摘下礼帽,人们欢呼、鼓掌,演出结束了。我站在舞台下面,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后来,我注意到他其实也在看着我,直到夜幕来临,王威和几个助手上了面包车,一溜烟出了村子。而我还站在那里,为黄昏时分倏忽而不真实的经历感到困惑。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站着,其他人解释说,因为她是个傻子嘛。然后他们各自散去,我又等了很久,通往山外的公路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被夜晚的黑色稀释,王威和他的面包车没有再出现。晚上妈妈问我跑哪里去了,我说在村口看一场魔术表演。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你已经不是到处乱跑的年纪了,她说。你要做的事情应该是煮饭,喂猪,给菜园子浇水。我说,可是我今年十七岁。她有点生气,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第一次很坚定地说,我想读书。但是说完就后悔了。她突然站起来,很激动地说,难道是我们不给你念书吗?这时候从奶奶的房间传来一阵喘气声,妈妈进去喂她喝药,我跑到外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谁都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变得糟糕透顶了。我又来到村口,蹲在一棵大梨树旁,远处什么也看不见,而我正期待着一辆面包车突破群山,将那些稀奇古怪的魔术带到这座村庄,哪怕只是暂时的,这也就够了。事实上,直到后半夜我才看见王威和他的面包车,他说小姑娘你好啊,咱们又见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车停得很远,向村庄走来的路上,非常频繁地到处张望,仿佛在夜晚回到村庄是危机四伏的一种冒险。他问我为什么要等在这里,我告诉他,因为早就知道魔术车还会出现。他把我抱起来,询问名字、年龄和住址,最后,我说能带着我离开吗,我想到外面去表演魔术。就是这时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说,你真是个傻姑娘。然后我就上了车。两个助手要送我礼物,一块味道很香的毛巾,我拿过来,王威笑着说,你闻闻看。我把毛巾凑到鼻孔边,那种香味在一瞬间迸发出来,好像一直钻进大脑,我感到困倦,王威却笑得合不拢嘴,他说傻姑娘快睡一觉吧,很快我们就要带你离开。之后发生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在城市,但又不是想象中城市的模样,就是说,与梦中幻想的形象相去甚远。唯一确定的是所有建筑都以不能理解的高度让我产生恐惧。王威和那两个男人轮流开车,大部分时间都在公路上,外面是流逝的山脉和梯田,同时变幻着的还有城市,那些我既陌生又感到畏惧的城市。我们到过的地方,有些破败,有些业已没落,更多的地方是那时挣扎在贫穷边缘的村庄。我以为会跟着王威表演魔术,但是他总是把我关在车里,每到一座村庄,我都会见到不同的人。主要是男人。有一次,王威带我去见一个老头,跟那位瘸腿老爷爷一样,他也有点残疾,肩膀左边高右边低,脸歪着,穿很破旧的军大衣,头已经秃了,散落许多褐色斑块。王威说,两万块。老头不停抽着水烟,说,有点贵。我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王威对老头说,不贵,按市场价算便宜货。十七岁,脑子有问题,但是相貌端正,农村人,能帮忙干活。老头敲敲水烟筒,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先睡一晚看看。这时我知道,王威是把我卖给别人了,说到底他和我奶奶干的是一件事,什么魔术,其实都是骗人的障眼法。那天晚上我一句话也没说,老头脱衣服的时候,我已经关灯躺在床上了。我甚至连眼睛也不愿睁开。但是月光从外面洒进来,坦率地说,这使人感到寒冷,尤其是这样的时刻,我被衰老和腐朽的气息包裹,他的身体又干又硬,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陷进无边无尽的沙坑。终于天亮了,王威登门来访,老头犹豫不决,最后说,这娃性子怪着哩,躺床上动也不动,瘆得慌。王威象征性收了点过夜费,然后把我领了回去,一路上我在想自己的模样,头发应该是乱蓬蓬的,皮肤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干净,主要是太黑,就仿佛刚在泥地里摔过跤,或者我与生俱来就是这副邋遢样,而实际上,我照过镜子,知道自己丑陋的原因在眼睛,是我的眼睛,太呆滞了。后来,我们还到过其他村庄,遇见瘸腿的男人,瞎眼的男人,像我一样智障的男人。我始终没被王威卖掉,有些人是因为没钱,有些则在过夜之后,像挑选牲畜一样指出很多毛病,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脑子不太正常。终于有一天,王威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如果找不到买家,就只能送你去做乞丐,打断腿脚,或者毒哑嗓子,扔到大街上自生自灭。我哭了,但是没再说什么,最后他问,你想回家?我说,不是的。这次回答得异常坚决,仿佛早就知道回家是一个虚妄的幻想,实际上,到任何地方如今都显得没有意义了。他说,你真是个傻姑娘。我说,本来就是。然后我跟他讲了很多难以理解的事物,有回忆,也有那时想到的困惑,当听说我曾经把草塞进嘴里的时候,他笑了,随即抚摸着我的脑袋,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吗?难道你觉得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我说,是的。他那时开着车,我们走在夜晚的公路上,离开最后一座村庄,途中在加油站停留几分钟,然后一刻不停地向南方驶去。他说,你一直在村里长大吗?我告诉他,小学毕业以后,直到十七岁,期间没有离开过村庄。他说再之前呢,是在县城上学,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说,在镇上念书。他问我觉得城市怎么样,就是乡村以外的任何地方,我们一路经过的那些有高楼和立交桥的区域,让人迷路、充满钢铁气息的昼夜通明之处。我说,从没有谁能带我到这种地方,城市既恐怖又让人向往。他说,傻姑娘,你要学会在城市活下去啊。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康玉英,你从今以后要做一名乞丐了,等着让他们敲断你的双腿吧。但是王威很快谈到在南方一座城市的生活,那里正在变得繁荣,越来越多的人从祖国大地涌向这座城市,男人们与妻子分别,光棍们挤在工厂嘈杂拥挤的宿舍,所有人都期待着快乐与幸福,但都陷入一种随时会窒息的境地,就是说,既看不到幸福的希望,又难以获得当下的快乐。换句话说,他们被困在城市耻于提及的伤疤里,被遗忘,被厌恶,被嬗变的时代所献祭了。我问,那是个什么地方?王威说,一个需要你的地方。很快我就在车里睡着了,王威的助手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恍惚中我感到寒冷,身上这件衣服单薄得像纸,曾经连换一件新衣服,或者有人询问冷暖都是奢望,是幻想,如今蜷缩在这辆昼夜不停的魔术车上,王威却给我盖了条毯子。然后我们就到了那座南方城市。我看见了工厂。看见了摩天大楼。看见了堵塞的道路。看见了许多街区:有些明亮,有些破败,有些在夜晚的浓雾中显得不真实。最后钻进一条小巷,车停下来,眼前的建筑高三层,墙体斑驳,被漆成绿色和白色,窗户大都关着,蒙上窗帘,只在一楼有很昏暗的光。王威说,傻姑娘,咱们进去吧。我问他这是哪里。他说,睡觉的地方。我们已经太久没休息了。门是玻璃做的,走进去有个客厅,电视开着,彩色电视,屏幕比想象的要大,许多士兵正在打枪,噼里啪啦的声音,像过年时候鞭炮在耳边鸣响。王威给我介绍了那个躺在沙发上的男人。他名叫阿成,我不知道这是绰号,还是他本来的名字。王威说阿成负责管理这家旅店,这时阿成坐了起来,他又高又瘦,嘴里叼着烟,用很恭敬的态度向王威问好。我估计他们之间是一种合作的关系。当天夜里,就在我以为王威准备像以前那样,带我进入阿成的房间时,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主要是我的眼睛。看得出他对我产生了兴趣,像那些干巴巴、软绵绵的老头一样,他也试图重复之前无数个夜晚的轮回。后来我才知道男人都是这个样。可是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希望明天早一点醒来,早一点,再早一点。房间没灯,就算有,我也不会按下开关。王威说黑暗的环境更适合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思考这句话的意义,但是想不通。直到几年以后,有一次,我接待一位北方客人,他用很熟悉的方言骂道:丑娘们难看死了。那天我哭了,第一次知道自己无路可走,知道人生就是一场无穷无尽的噩梦。王威在我旁边睡着了,我很安静地爬下床,房间外面,旅馆的走廊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突然想到从前在村子里也看见过这样的景象,说起来全世界的月光都是一个样:顽固,坚硬,使人心碎。几小时后,天亮了,王威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就是昨晚我们待过的屋子,二楼走廊尽头,他告诉我今后就住在这里,跟阿成好好合作,最重要的是,要尽可能满足客人。我说,对这个地方还不太熟悉。他摸摸我的头,叫我先住下来再说,什么也别想,主要是别想着回家。我说,永远不可能回去了。他说,那就让阿成带你出去,好好看看这座城市。然后就离开了旅馆,钻进那辆曾经载我离开村庄的面包车,副驾和后排都坐着人,我站在旅馆外面,问他准备上哪里去。他说,去找其他女孩。我说,你要把她们都带到这吗。他笑着说,卖去别的地方。我问他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说,会经常来的。王威离开以后阿成带我逛了逛,去很多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地方,玩了游乐场,玩了游戏机,喝了酒,跳过舞。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来旅馆的都是男人,我是说,像大多数庸碌而孤独的人一样,他们往往对快乐感到上瘾。住在这里的女人,除我之外,还有一个胖姐姐,一个黄发姐姐,两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胖姐姐名叫红姐,所有人都这样叫她,红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烫了发,圆脸,眼袋很重,脸上总是抹着厚厚的粉,使人想到一个业已衰老的女人正试图掩饰自己青春不再的皮肤(如今我感到越来越疲惫,显然是步了她的后尘),但实际上红姐不过三十岁出头,只是难以想象的劳累摧残了她的岁月。黄发姐姐名叫丽姐,偏瘦,总是在旅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抽烟,每次见面,丽姐就开始咳嗽,有时很剧烈,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但是她们都有别的住所,就是说,只有我独自住在旅馆,那间蒙着厚重窗帘,窗户很难打开,到处飘荡腐烂和灰尘气味的房间。有一天晚上,我们都累了,送走客人,洗了澡,从阿成那里拿一点钱,红姐说,咱们去跳舞吧。我什么也不懂,跟在她俩后面,穿街串巷,到了一家正播放迪斯科舞曲的地下歌厅。夜里许多人疯狂扭动着身躯,同时红绿色灯光交替闪烁,一只灯球,异常巨大的那种,如今只能在怀旧影片才能见到,仿佛漂在舞池顶部,实际上被一根金属丝牵连着,以非常均匀的速度旋转。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灯球表面,变形严重,主要是脸被拉得很长,而鼓点节奏又加剧了这种异样,刹那间整个舞厅都有些不真实,仿佛是梦中才出现的奇怪场景。红姐和丽姐找到了舞伴,我没加入她们,站在舞池边缘,或者那时是坐着,就这样看她们随音乐跳动,同时想到了在村子里生活的时光,那里是棕色和蓝色的,如今在舞厅到处是粉色和其他难以名状的色彩,好像世界上存在两个截然相反的地方,一个荒芜得令人心痛,一个又时刻让人感到晕眩。而实际上,对我来说,这两个地方都是相同的,一样难以理解,一样充满了厌倦和憎恶,区别只是我曾经在那里,如今却来到了这里。后来红姐把我拉进了舞池。我记得,她是个很善良的姐姐。王威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待在房间,哪儿也不想去。晚上通常要接待客人,两三个,或者五六个,这些循环往复的夜晚让我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体,但是在白天,我像困在鸟笼中的一只麻雀,肯定是受伤的麻雀,蜷缩着,颤抖着,仿佛随时随地会死掉。有些时候,红姐会来找我,我俩在房间里,对着一面镜子,红姐帮我化妆。按照她的说法,想要让自己变得漂亮,女人就必须学会化妆。我问她自己是不是很丑。她说,没人在乎这个。他们在意的是你的身体。但是我们必须让自己漂亮。有一次,我们瞒着阿成到外面玩了整整一天。我知道了烧烤摊,知道了商场,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于是白天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康玉英了,而是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城市女孩。那天晚上,就是在迪斯科舞厅的那个夜晚,我们跳舞,喝酒,说起各自最快乐和最痛苦的回忆,我讲到王威来到村子的那个下午,也许是傍晚,总之天色已经很不明亮,是橙色和青色的天空,带有一点梦境将尽时迷离的景象(云是扭曲的,形状类似正在消散的烟雾或者水纹,同时隐约传来牛羊漫步的铃铛声),我目送那辆车离开村庄,它开得很快,好像一刻也不愿停留似的,可是我知道它还会回来,正如我将要离开这里,去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就是那时开始厌恶村庄的,看到了希望,希望噩梦快点结束,尽管知道这梦境已经永远没有结果了。红姐温柔地把我抱进怀里:这不是噩梦,一切都结束了,小妹妹。我很想哭泣,有一瞬间甚至就要痛快地哭出来,但只是在啜泣,无声的啜泣,仿佛置身幸福之中,哀悼过去的日子,为劫后余生感到庆幸和欢喜。我们在天亮前回到了旅馆。后来有一天,应该是很久以后,或许中间过了几年,就当我对日复一日的性交感到麻木时(多数客人粗暴,不懂得技巧,更缺少温柔),一个早晨,雨水连绵,王威出现在旅馆门外,我看见他时,几乎就要立刻叫出来。我们中间隔着一扇窗,窗纱使他的脸有些模糊,但总的来说,模样可辨,并且变化不大。他像一座雕塑似的站在门外,我觉得他有些手足无措,或者对这里发生的变化感到陌生,但实际上旅馆常住的房客寥寥无几,阿成和我,我们都是困在情色交易里的猎物,疲倦、麻木,没有谁会试图改变旅馆里的一切。起初王威没认出我,他来旅馆是找阿成,我下到一楼,前台有一部座机,我告诉他这个时间阿成通常在赌场,或者某处可以通宵打麻将的棋牌室,如果愿意的话,就请拨打这部座机。他说,谢谢你。但是很快就抬起头来,望着我,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是他老了,两鬓已经生出白发,满脸疲惫,与那个曾经穿梭在乡村的流浪魔术师(多么可笑的伪装啊!)相比,如今的王威显得衰弱、苍老,并且衣不得体,雨水打湿了他的整个上身。他说,你应该是康玉英,那个傻姑娘。我说,是的,我叫康玉英,但从来不是什么傻姑娘。他说,你变了,变得像一个职业的妓女。我说,别用这个称呼侮辱人,我已经不是任人哄骗的小姑娘了。他说,咱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我告诉他,可能很久,但归根结底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个瞬间,毕竟我们都已经被生活弄得有些错乱了。他说,但是我记得你住在二楼。我说,是的。那场雨还在下着,我把王威带进房间,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外面拥挤的街道,一辆垃圾车缓慢行驶在路中央,听见了雨声,垃圾车的音乐声(我记得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还有附近什么人大声说话的动静。王威用很轻柔的语气说,请把窗关上。我照做了,还把窗帘放下来,墨绿色的毛绒布,房间里顿时黯淡无光。通过一面镜子我注意到他好像正在哭泣,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他在我床头柜上找到半瓶啤酒,然后仰头猛灌一口,随后便剧烈地喘着气,好像随时会猝然死掉。我告诉他,阿成对待我们的方式,除了克扣严厉以外,其实都很容易接受。他询问现在的价格,我说,市场价?他说,市场价。我说,这要看人的。年轻漂亮的女孩挣得多,又老又丑的就没什么赚头了。他问我在哪一档,是属于头牌之类,还是相对廉价的那种便宜货。我说,便宜货。然后就难以抑制地笑了,甚至不能分辨是笑,是哭,还是脸部突如其来的抽搐,总之在那一瞬间,如果能转身对着镜子,我会看到自己狰狞的面孔和没来得及卸掉的眼妆。好一阵子,我们谁都没再说话。在阿成回来之前,王威提出要和我做一次,这回他像那些干着体力活的农民工,精力充沛得像一条发情的狗。我趴在床上,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但是能给别人带来快乐,或者让这个世界继续运转下去,保持其美好和充满希望的一面,话说回来明天总归是有盼头的嘛。我就这样发着呆,仿佛正在等待,等待外面雨声平息下来,这个过程中唯一能告诉自己的是,我活着,目前还活着,时时刻刻还活着。但是雨没停,或许永远不会了,就这样湿漉漉地过下去,最后世界变成汪洋大海,我们都是即将灭绝的古代生物。王威做完以后穿好衣服,我慢一步,跟在他后面下了楼,阿成等在前台,我听他们讲话,其实没什么可说的,王威重新出现在旅馆,原因无非是心血来潮,想到在这座城市还有一个秘密据点,或者想到了那位替他管理妓女的老混混阿成。唯独不可能想到我。后来他们谈到人口贩卖的生意,我走出旅馆,点一根烟,望着正在沸腾的天空,想在雨中走走,但是积水太深了,并且浩瀚得令人沮丧,仿佛要将人困在原地,永远不得解脱。我站在旅馆屋檐下,一边抽烟,一边听雨落下来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王威和阿成的争吵,隐约还有辩解,有愤怒,有随时会哭泣的错觉。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等到王威出门,他告诉我要赶火车,时间快来不及了,必须马上出发。我问他这回去哪里。他说,去一个永远不会被找到的地方。我们握了手,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说应该拥抱的,但是我拒绝了。握手的时候说不清是谁出了汗,我俩的掌心都有点湿漉漉的,他说,一切安好。我说,祝那些被拐卖的女孩一切安好。然后他苦涩地笑了,转身消失在雨幕中,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离开了。后来我没再见过他,对他来说,不进入这个情色交易的圈子是好事。阿成死于艾滋病,时间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年;第二年死的是红姐,当时定性为谋杀,尸体在城郊一所废弃工厂被找到,下体撕裂,一根绳索要了她的命;之后去世的是丽姐和她的女伴(后者在别的地方接客,通常是盲人按摩馆,我们在酒吧见过几次),两人死在冬天,一间封闭的小屋子,没有暖气,但是烧着炭。值得一提的是,丽姐的胳膊到处都是针眼。有一天,我接到殡仪馆的电话,那时才知道他们的骨灰已经到了存放期限,但是谁也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多年来我做的事情主要有两件,一是洗澡,昼夜不停地清洗身体,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污秽之物尽快地脱离出去,二是打扫这座业已废弃的旅馆(除了急于寻欢的男人,谁会来到这里呢?),每天保持干燥,不让墙壁和床单发霉。至于价格,我还按照许多年以前的标准,你可以去外面打听,威姐的收费是最良心最亲民的,只服务于人民,挣不到什么钱。说到王威,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就是王威,谁知道他有没有死掉,反正那个叫康玉英的傻姑娘已经死了,她既善良又愚蠢,而王威是个魔鬼,一个贩卖人口、逼良为娼的魔鬼。可是谁说得清呢,如今所有客人都叫我威姐,说到底康玉英和王威都已经找不到了,而我还在这里,望着落日,望着破落的街道,思考世界难以理解的一面,同时塌腰翘臀,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撞击,无休无止。如果你要找王威,就去公安局查通缉令,只要有时间,总会找到他的,但是你找不到康玉英了。现在跟你说话的女人精神错乱,曾经终日活在惴恐和困惑之中,认为世界是谜团,是一面看不见自己的镜子,如今她依旧愚笨,却活得清楚明白,比以前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就是世界上大多数的人,眼睛清澈透亮,肤白貌美,聪明伶俐。只是我依然会想到赶着羊群上山的那些午后,想到轻易吹出气泡的糖果,想到乡村遮天蔽日的沙尘,想到离开故乡的那个夜晚,想到在地下舞厅我们的影子被迪斯科灯球分解(那里光彩夺目,颜色不可名状),想到无数个深夜我在浴室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身体,想到许多曾经存在后来又消失的人:他们和我一样,都被冷漠而森严的世界抛弃。但是现在,这些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因为我们都是寻人启事上一张灰暗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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