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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狼和我在中学时代,那是挺铁的哥儿们。上学、放学在一起,上课、下课在一起,就是下课了上厕所,也要邀着一起去。记得我那时瘦得还可以,跑上个十几步就要站着踹气的,为这曾受过不少同学的欺侮。而他却正相反,一幅壮实的身材,总是剃着平平的头,穿着肥大的军裤,走路喜欢将两个膀子左左右右地晃来晃去。冲他这幅身材,少不得在同学面前威风。自从我俩坐在了一个桌,自从每次考试我都要将试卷故意摊得开开的,自从我们跪在校后小山的大青石上装模作样地割开小手指挤血为誓准备有福同享有祸同担的时候,我就少不得占了他这威风的便宜。从此竟没人在我面前斜着眼叉着腰粗声大气地讲话,从此我也就能够大大方方地仰着头走进教室,不再与人天天打架了。
而灰狼却决不至此。这小子天生有副爱打架的脾性,仿像他那结实的身板就是为打架而设。不光是与他密切相关的事,就是与他无关的事,弄不好也会翻眼睛挽袖子,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为这,我跟他一起没少挨别人的拳头。记得有一次这小子因为看不惯一个男生欺负一个女生,于是在放学的路上大打出手。尽管对方是高年级的,仍不是灰狼的对手,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临末说了句“好小子!走着瞧”。而灰狼却站在原地,用两只肥大的手掌互相摩挲着,一面翁声翁气地说:“咋?怕你不成?怕你不成”?后来,自是那位高年级的同学常着几个弟兄找上门来,将他饱打一顿,又将“多管闲事”的我顺便捎带着“教训”了一番,趾高气扬地得胜而去。灰狼从地上爬起来,哈着腰喘着气,连连拍着我的肩膀,说“够意思、够意思”,弄得人哭笑不得。
热天来到的时候,大家匆忙准备应付上面的统一考试。“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对于我们这些平时不怎么兢兢业业的学生,这是考试取得成绩的最有效的方法。正当我焦头烂额、心急如焚地把书翻得哗哗响,捕捉那想象中的重点的时候,有一天早晨,灰狼告诉我,他爸爸死了,这几天怕是不能来,说已跟王老头儿(班主任)请好了假,特意来告诉我一声。当时虽是惊愕,不过忙于复习,没顾及细问,安慰了两句,他就走了。后来直到考完试,大大地松了口气,准备去找他的时候,有一天王老头儿却告诉我们,说他不来上学了。缘由是父亲死了,子女可以顶职,他已经上班去了。这小子怕是忙于找饭碗,不愿失掉这个机会吧!后来竟是再没到学校来,从此以后,在王老头儿的花名册上,也就抹去了他张拥军的大名。
中学毕业后,我到了北方一座城市的学府,就读新闻专业。从此异地为客,他乡负笈,竟再未见到儿时的伙伴。毕业以后,分配是原则上回原地,我也就背着几大包书,另外捎带着戴了一幅眼镜,到了一家报馆工作。后来又总是因为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就申请调到了当地的一家文化馆,索性钻进文化堆里,一天到晚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悠思默想,企图在臆想的天地里网得文学的鱼。
深秋的天气,春色殆尽。窗外的枫叶,失了往日那俊俏洒逸的身肢,红着不能再红的脸,低头在想心事。远处那连带似的雾岚,给这成熟的秋色增加了一派朦朦胧胧的诗意。初升的太阳,媚而不艳,清丽秀雅地跨过地平线,又袅袅婷婷地向高处迈步。我因为要到市郊一个叫做李湖的县镇上去多加 一个远房表兄的婚礼,较早地就起了床,坐上汽车,启程上路了。到得李湖,买了些礼品,便赴表兄家贺喜。大家平时并未常联系,因此见面寒暄之后,倒显得有点生疏,不多言语了。表兄客气了几句,要我随便玩, 便出去招呼其他的客人。我在新房里翻了翻他书架上的几本书,不多久,有人来喊喜宴开始了,于是大家便开始吃席。客厅不是很大,在另外的两间房里也摆着酒席桌。我和表兄推拉了一番,自愿坐到了里间的一桌酒席上。席间的人不是很熟 ,因此也是礼节性的打招呼,我本无话,只是听着别人谈论。酒席算得上是丰盛,大家推杯换盏,都很有酒兴。邻座的两位讲好了条件,正准备猜拳行令。这时忽听得客厅里有人喊表哥,说张头儿来了。当才我并未听清,并不知道这张头儿是否就是这几个字。不过这一喊倒还是有点效果,席间的大部分人都起身离座 ,出去跟那个“张头儿”打招呼,就叫见一个浑成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一步”,接着一片起哄和寒喧声。我很奇怪这位“张头儿”怎么就有如此“隆重”的接待,便起身向人群中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当时确为惊异了一阵,一一那分明是少年时的学友、张拥军了。
当时他被人拥着进入了嘉宾席,惊喜之余,本想出去打个招呼,但想着婚宴的气氛,加之他并未看见我,想着罢席后再去相见并不为晚,于是退而安心坐下。未曾想吃完饭后,不见他人,跟表哥一打听,才知有事先走了,说下午要去开个什么会。无奈,跟表哥讲清楚后(他显得有点儿兴奋)准备晚上登门见访。晚饭后,表哥叫了一个小青年给我带路,走不多久便到,工商局宿舍楼1栋302。那小青年说任务完放,先走一步,我便自己叩门了。
叫声、拍肩、问好,递烟、让座、倒茶。他站在我对面,似乎是略显踌躇之后,方才坐在床沿上。开始我便有些不快,此时见他这等样,心里有点气愤了。你不高兴么?你忘了我们么?似乎是。其时他已见发胖,衣股穿着有点儿紧身,仍旧是那个平头。不过每当摆动时,脸部肌肉便会抖动;而一仰头,后颈便层层地皱起。
“怎么样?这些年,还好么?”他只是倚着床头吸烟,我便发问了。
“还可以,混得过去。”
“你什么时候到工商局上班的呢?有很长时间了吧?”
“大概有五、六年了。我爸爸死后,我就顶职上班了,这你知道的。”他其时并无谈话的浓兴,好象我们之间有种无形的沟涧。
“你上班都干些什么?不是很麻烦吧?”
“麻烦倒谈不上。从一上班到现在,我只是市场管理员。”他吸了口烟,苦笑了一下,“本来去年有个机会可以进办么室的,不过被人挤掉了。”
“为什么?”
“为什么?哼!别人的本事比你大呗!”他扔掉烟头,用右手的食指弹着大腿上的烟灰,“你不知道,现在什么都讲路子。老头子死了,别人也不卖账啰!”他抬头望了望窗外,似乎有种沉思的悲戚。
一刻间我也无言,窗外刮进一阵冷风,颇有凉意。他续上了一根烟,坐在那儿吞云吐雾。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他:
“噫?怎么别人都喊你张头儿?外号?”
“差不多也算是吧!”他挪动了一下位置,“在这儿呆了这长时间了,结识了一些朋友,大家平时互相帮忙,平时在一起玩的,就称我为头儿了。”
他的话我并不怀疑,因为表哥跟我说过,他结婚用的很多东西都是这位“张头儿”帮着搞的便宜货。
“不过,要是到市场上去收管理费,那情形就不一样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那些摆摊的小商小贩,背地里就称我们为灰狼。"
“灰狼?为什么?”
“哼,为什么?你想想,他们那一天赚几个钱不是容易事儿,你还要收取他的管理费,他们当然是不情愿的了。”他用右手指弹着烟灰,“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人就跟狼一样。”
“那为什么是灰的呢?”
“你看我这制服!”他用左手扯起衣服的下襟抖了抖,“灰不拉碴的,就是灰狼了。”他同时翻了翻白眼。
我觉得有点意思,于是便笑了起来。
“其实,跟他们搞好关系并不难。”他接着说:“这儿的人很小气,你只要少收他块把两块钱,他恨不得跪着给你磕个头都行。”
“那你就少收他的啦?”
“那也不能白不收。不过这样一来,平时吃个小菜、买个小吃什么的就很方便了。”
我不知道他这方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涵义,于是不再说话,低头抽烟。他似乎是看出了我情绪的变化,接着说:“咱可不能跟你这文化人比,我们是庸俗人。”
“话不能那么说,大家都一样,我怎么就成了文化人呢?”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笑了一下。
“我在报上看到过你的名字,”他抬起右手挥动了一下,“你毕竟比我们强得多。你刚进门的时候我没很吃惊,是不是?我知道你在哪儿上班。”他见我没吱声,于是自己笑了起来,“你书读得太多啦!我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你还没戴眼镜呢!”
他的话调节了我们之间的气氛。我要他倒了杯水,问了很多同学毕业后的情况。中学毕业后,我是 “闭关锁国”,没跟几个同学保持联系。不过这些情况他好象都很清楚,谁在哪儿上班,混得怎么样;谁找了个好丈人,有了靠山;谁升了官,有了“门户”;谁做了父母,小孩会打酱油了,等等。他讲得很有趣,也有很多笑话,于是大家轻松起来。房内的时钟敲过了十一点,深秋的夜晚有些凉意。他突然说要去搞几个菜,大家喝酒。我说太晚了,怕是买不到了,以后再说吧,再说也是要他破费。
“哪里的话,大家朋友,讲这些就见外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放心,不是很麻烦。”他拿了件外衣披上,“你坐会儿,我去挂个电话,叫他们送来。”
“那又何必呢!岂不麻烦别人?”
“不要紧,都是熟人。"
他出去了,我听得见他在二楼“喂、喂”。他房间的摆设不是很多,不过都有点儿凌乱,被子没叠,床头散放着几本杂志和图书。邻床的墙上贴着一张女明星的肖像,看着很熟,似在哪儿见过。
没多久,他上来了。也没等多么,菜也送来了。他用两个板凳拼在一起,放上三个小炒,又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包花生仁和两双筷子以及酒杯,转身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白酒,放倒两个板凳,于是大家坐下喝酒。
一杯酒下肚,身上有点儿发热,话也就多起来。我们讲了很多中学同学时的一些趣事儿,讲那些跟我们打过架的人,学学班主任王老头儿上课时的手势和语气,以及我怎样吓唬女同学使得她们哇哇叫,而他又怎样制止我从此一两天不跟我讲话,并且有时将课桌“一分为二”要跟我绝交等等。我象突然想起似的,问他:
“喂,伙计,你的个人问题解决得怎样了?有老婆了没有?”我知道本地的青年人喜欢叫女朋友为老婆,于是变换了一种口吻。
他没吱声,仰起脖子喝酒。我递给他一根烟,“咹、问你呢?”
“没有。”他先是给我点上烟,又给自己接上火,深吸了一口,“你呢?”
“我?光棍一条,在等姑娘上门呢!"
“唉,傻冒!”他拣了一颗花生仁儿扔进嘴里,“现在可不比以前啦,还有姑娘上门?你真是不开窍。“
“那我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我打了两个哈哈,“喂,说真的,你谈过没有?讲讲。”
“很早啦,”他叹了口气,给酒杯里斟满酒,端起来朝我扬了扬,喝了一口,转头沉思了一会,“怕是有三、四年了吧。”
“啊,古老美妙的爱情故事。”我挪动了一下身子,“讲讲。"
“那是我上班的第二年,”他呷了口酒,“百货街的浪子想跟我混熟,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在西郊的一家粮店里上班。人长得不赖,又会打扮,当时我可真是打心眼里愿意。当然,那时还不太懂这些,也不知道怎样去讨姑娘的喜欢。不过看得出来她也很愿意。”他喝了口酒,将那快完的香烟吸了几口扔掉,夹了一筷菜嚼起来,“我他妈真是傻冒,好好的老婆给放跑了。”
“怎么就跑了呢?”
“我每次陪她出来玩,她都要给我讲她上班怎么怎么没意思,下班之后又没事干一人闲着无聊等等,那话外之意,就是想着我能多去找她、陪她玩。可咱哥们那时工作不久,一心一意还想搞出个名堂,老实本份,上班积极肯干,不知道做手脚,也知道在单位里和头儿面前注意点影响。唉,傻冒!”他叹叹气,摇摇头,似乎很后悔的样子。我递给他一支烟,并且替他点燃,要他继续讲。
“有一天晚上,她来找我,我陪她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之后,又闲逛了一通。那时已是不早,我说要送她回去,她好像有点儿不乐意似的。记得有月亮,不是很明,躲在云后面。到了她单位的大门外,我就说要回去了,你自己进去吧!没想到她拉住我的手,一定要我送她到宿舍,并且说这么晚了,你还回去啊!当时我有点不知所措,挣脱她的手说,你不走,我就走啦!她还是愣在那儿,我就转身推着车走了。”
他停顿了下来,将板凳车了一个方向,转身靠在床沿上。嘴里吐出圆圆的烟圈,又低下头,似乎在沉思。
“……后来呢?”
“我没走几步,就听见她在后面哭……”他又顿了一下,“我也没转头,就走了。”
“后来呢?”
“自那以后,她在我面前再不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了。再后来,她单位新来了一个青年人,追她很紧,她就跟我吹了。听说她去年已经结婚啦!”
一时间我也无言,只是劝他喝酒。他喝了一盅,说不想喝了,想睡。我扶他上床之后,检好了东西,就说要走。他留我一起睡,我说表哥等着我回去呢!见他已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就关上灯带上门,轻声下楼。
深夜的街道,没有行人,秋风将马路旁的树叶吹得细响,似羞涩情人的低语。天空笼统一片,没有光亮,间或有几声虫儿的微鸣。那孤高的路灯依然沉稳站立,仿佛不特以它清清的冷光,来傲视那少女颊上的绯红。一人走在这大街上,颇感凉意,我裹了裹外衣,加快了步伐。想着灰狼的故事,却没有头绪,又想着他那恋恋的爱情,心里也不知是种什么滋味。表哥说明天还要有很多外地的朋友来贺喜,明天,明天灰狼会不会有朋友了呢?
明天,明天我想我该回去啦。
1989年6月19日夜就
2023年4月重录电子版
【重录后记】中学时代有着痴迷激进的文学梦。之后和一帮朋友举办文学社的时候,曾有要写下100个普通“人物”的立愿,《灰狼》便是其一。近十几年,方方面面,几近漂泊,年少时的梦想现已物非人非,当年的些许作品还有草稿已不知所踪。前几天在故纸堆里忽翻见到当初油印的文学社时期的若干刊物,重见“灰狼”,些许感慨,现重录,以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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