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别人不一样,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母亲,而是姨母,说是姨母其实也不那么准确,因为我一直怀疑她就是我亲妈。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或许是以我为耻吧,她只让我管她叫姨母。
我长得很怪异,胳膊很长,夜里眼睛会发光,整个体型好像也比别人更大一些,怎么说呢,前几天来提亲的黑娃,我坐着轮椅跟他一般儿高。
我的腿坏了,睁开眼没几天就坐上了轮椅,到黑娃来提亲那天我依然能感觉到隐隐的疼。腿还有知觉,但姨母说我站不起来了,而且她觉得这样坐着比站着对我来说更有利,她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个怪物。那样,我跟黑娃的婚事就彻底完了。
我对黑娃的印象不太好,但也说不上坏。
看着黑娃挑着两担鲜鱼站在门口憨笑,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我不爱吃鱼,也不想一辈子让黑娃推着我的轮椅散步。
姨母说黑娃在这一带可是人人争抢的如意郎君,除了他没人能带着两担鲜鱼提亲,最多一担。而且黑娃挖地窑的本事极强。这里的女人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图一个深窑,几担鲜鱼吗?
住在深窑里,海里的妖魔鬼怪任他多嚣张也碍不着自己吃鱼。
这里有海,我倒是没见过。只是这里的人都喜欢在土地里挖窑,越深越好,最富裕的人家还会把进窑的隧道设置几层关卡,以防海怪入侵。
我跟姨母住的地窑是姨父挖的,很宽敞高大,跟别人家不一样,至少要比黑娃家的窑高一整层,姨母每次说起这窑脸上就无比兴奋,即便姨父已经死去多年了,看她的眼神,姨父当年除了这窑一定还给她留下过很多回忆,姨母说,姨父是被海怪咬死的,她劝了他很多遍,都没能阻止他到海边去。最终海怪真要了他的命。
我常常听姨母谈起姨父,但却从未见过他。姨母总用他的例子来提醒我不要往海边去。
姨母收下了黑娃的两担鲜鱼,当天就煮了好几条,剩下的做了鱼干儿,封在罐子里,她说要等闹灾的时候吃。
我对那种黑乎乎的鱼没有一点儿好感,只让她一个人吃了个痛快。
鱼处理好了,窑里就开始贴喜,再过几天,黑娃就要驾着喜车来接我走了,姨妈说,屋子里一定要好好地贴喜,弄一个喜婚。让这里的人都看看,她孙姨母家的人嫁得有多风光。
我还是不愿成婚,于是趁她不在偷偷地在屋子里练走路,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感谢我那去世的姨父,他把这地窑造得这么高,正好容我站起身来。要是换成别人家,我就只能坐着。
我试着走了几次,发现我的腿似乎是好了很多,除了有点儿疼没别的毛病了,要是再过几天说不定就不用坐轮椅了。
这件事儿我没告诉姨母,总觉得她不想让我站起来,她听了也不会高兴。而且我这腿到底是怎么伤的,我还没太明白。
因为我一醒来,腿就伤了,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姨母,她说我是去海崖上采药,不小心跌下来跌伤的。采什么药她没说,只说自己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一醒来,摔坏了脑袋,竟然不记得她了。
她让我管她叫姨母,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加上我的确是摔得不轻,记不得太多事情。所以我几乎不得不相信她的话,但心里又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
比如她吃鱼的时候,总是自己叨叨着说,这有鱼吃的日子它怎么就不好呢?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别人。
我说我不爱吃鱼,她置之不理。
终于,在我最后一次练习走路时,被姨母发现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四目相视的时候,黑娃进来了。
他仰头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巨人。我站在窑中央,有些不知所措,但心里也有些暗喜,这下子黑娃估计要把鱼干儿收回去了。
我看着姨母,她正慌乱地看着黑娃,黑娃却笑了,他看着我,呆呆地笑了,嘴角滑落了一些黑色的口水,像刚吃完黑鱼。
黑娃走了,没有收走鱼干儿,姨母防备地仰视着我。
你现在翅膀硬了吧。我的话你权当耳边风,要不是这黑娃不嫌弃你,这些鱼干儿恐怕早就收回去了。你赶紧坐下,别让别人看见你这幅样子。
我说了我不爱吃鱼,不想吃鱼,也不想嫁给黑娃,你没瞧见他那两条口水吗。都是黑黏的。吃鱼吃多了就那样,我才不吃呢。
姨母气不打一处来,她拿起了一根棒子,照着我的腿就要敲。她好像笃定了要把我敲回轮椅上去。
一棒子下去,我疼得嗷嗷叫。我质问她,
我的腿是不是你敲折的?
姨母一听,倒是委屈了,棒子一扔,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海神啊,我养了一个白眼儿狼,把我带走吧,去找我那夫。我不活啦。
我养你这么长时间,管你吃管你喝,把你照顾得能站起来,你倒是要反咬我一口啊。
我看她痛哭流涕,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毕竟就凭她那根棒子,也就敲这条病腿疼,要是换一条腿,敲几十次估计也不会敲出毛病。
我坐回轮椅上,好显得自己不那么高。
姨母,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你。
她听了止住了哭声,脸上依然很不高兴。
姨母,我真的不想嫁给黑娃。鱼干儿就退了吧。
不嫁给黑娃?那你想嫁给谁,这岛上除了黑娃还有谁能看得上你?谁家的窑能容得下你?你不嫁人,以后怎么生仔?
不生仔谁去垒土挖窑打鱼?你可知那海怪有多危险?难不成你能与其一搏?
还是你想让我去?我这把老骨头呦。她又开始嚎哭了起来。
你可知道,我说破了嘴皮子,媒人才愿意介绍你给黑娃。你看看你,你还站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怪物。
听姨母的意思,这里的男人都肩负打鱼的任务,可是,为什么单单姨母不让姨父去海边呢?
我很好奇,于是脱口问了出来。
姨母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是啊,别人躲着海怪在湾里打,他偏偏要去海边,哪里危险就去哪里。挡都挡不住。
我没有继续再追问。但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我要到海边去,看看海怪到底是何模样?同时,我更想知道的还是另一件事,关于我姨父的那个本儿。我在帮姨母贴喜的时候看到的。我偷偷藏在枕头下看了一宿,那是关于海的记录,姨父记录的海,跟姨母说的完全不一样。在他眼里,根本没有海怪,海也没有那么危险。他在本子里写着他不吃黑鱼,而且他像我一样高大。他爱大海,海给了他幸福。去海边吧,一切都会回来。这是他记录的最后一句话。我猜想写完这句话后,他去了海边。
我也要到海边去,或许那里也有属于我的一切。
我偷偷溜出了地窑,外面日光正好,我没坐轮椅,于是遍地都是仰视我的人,他们看着我,有的惊恐,有的嫌弃,还有人朝我丢石子,他们一边奔跑着远离我,一边把鄙夷的目光锁定在我身上,有几个男的甚至还往我身上吐痰。他们大声地骂我是海怪,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依然不肯停下。
我走不到海边了,不仅是因为我不认识路,而且眼前这帮人分明不会让我顺利到达我想去的地方,能看到的前方已经有人架起了红油木桩,它们在火里熊熊燃烧。我想跨过去必然引火烧身。他们要烧死我,铲除海怪。
姨母没骗我,这里的人果然都当我是怪物。而且除了黑娃还真没人喜欢我。
他们看我没有反抗,便开始追着我打,用一种锋利的小钢刺向我射击。我一路狼狈地跑回姨母的地窑。关上几层姨父设置的关卡,才阻止了这些人的追杀。
一回家,姨母正坐在大堂里等我。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出去。
你为何不听啊?
等着吧。
不一会儿,就有人开始在门外捶打,姨母扛不住就让我躲起来。
那帮人一进来,就开始推搡姨母。
果然是从你这怪窑里出来的,你说,这怪物,你藏了多久了?
你这是执迷不悟,把大家的性命当儿戏!快把人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只能把你交给那些海怪了。
姨母倒是没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红纸,指着上边的烫金大字说,看见没有,一纸婚书。
黑娃送来的,他要娶我家姑娘,她不是怪物,以后就是黑娃家的媳妇,谁要是敢碰她,今年的鱼就都别想要了。
带头的老人拿起那一张纸端详了好一会儿说,果然是黑娃写的。
人们一听便都退散了。
我从小屋里出来的时候,姨妈正守着那婚书哭。
听见了吗?没有黑娃,这些人能要你的命,你是怪物,除了黑娃没人能保护你,随你吧,你要实在不想嫁,我也没办法。我们两个早晚死在那些人手里。
我捋了捋身上的伤,擦去额头的臭鸡蛋。心一横,把这桩婚事应了下来。
好,我嫁。
姨母高兴了,把喜又重新贴了一遍。
在我出嫁前一天,我找到了黑娃。夜里,我对他说了一个秘密。
黑娃,明天我就要嫁给你当老婆了。
黑娃嘿嘿傻笑。但没流口水。
我总以为他除了笑没有别的表情。
嗯,你不会出卖我吧?
黑娃点了点头。
我想到海边去,你能带路吗?
黑娃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
你不愿意就算了,但了了这桩心愿,我就能好好嫁给你了。
黑娃有点过意不去,他顿了顿又点了点头,拿了一堆小钢箭开始在前面带路。
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我,笑笑。也不说话。
我一直跟着他一路走到海边,夜晚的海,很不平静,海面波涛汹涌,雷电交加。一个浪扑来,黑娃险些被卷入海里,好在我上前拉了他一把。
忽然海面上出现了一束光,那光芒只将黑娃笼罩了起来。
黑娃拿起小钢箭试图反击,但那光越来越亮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小钢箭虚无绵软地在海面上一一消失,对那光的来源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黑娃见状示意我躲到附近的礁石后面。
我刚跑过去,他便倒在了光里。
不一会儿,几个人吆喝着从那束光的尽头里跑了下来。
看呐,好久没有在夜里捕到过半渔人了。
这些家伙早就学聪明了,几年前就不在晚上出海了,这是哪个不长眼的?
那些人越走越近,我渐渐看清了他们的身形。跟我一样高大。而且眼睛也在夜里发光。
他们捡起黑娃,扔进了袋子里,像抓一种猎物。
忽然,我脚边的礁石滑落了一块儿。一个年长的人注意到了我。
快过去,那边儿还有。
几个人带着大灯围了上来,我躲在礁石后瑟瑟发抖。
快看,她不是半渔人。她跟我们一样,是鲛渔人。
等等,年长的大叔,掏出一张照片,她是不是鲛森?
对,多像,而且,不久前她就是在这片海域失踪的。
不久前?假如我真是鲛森,就意味着,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姨母骗了我。我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带着疑问跟他们上了船,途中,我祈求他们放过黑娃,他们说,黑娃在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半渔人很精明,早知道这光厉害,夜里根本不会出来,只有白天在湾里打打黑鱼,这只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竟然觉得自己那点儿小钢箭能对抗强光?
我忽然想起了黑娃那一点儿犹豫的神情。原来他早知道自己会死。我回望我们身后那片岛,心里五味杂陈。
我跟着这几个人在大海上漂泊,船上的人们讨论着海的壮阔。他们嘴里的海,跟姨父本上说的一样。
看,我们到了,海的另一边,走吧,去见族长。
我在一座地面上的大殿里,我看见了一个老人,他是鲛渔人族长。
鲛森,我的小女儿,感谢海神你还活着。族长一句话证明了我的身份。毕竟,一个父亲很难认不出自己的骨肉,他一边向海的方向祈祷一边流下了眼泪。
几周前你非要闹着出海,结果一去不回。我把海翻了个个儿都没找到,我以为你要离开父亲了。
周围的人也都围了上来,他们看起来年纪都不小了,一个个都像我的长辈。后来我知道,鲛渔人的寿命很长,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小孩儿。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我的腿又有些隐痛,我想起来了,的的确确像父亲说的那样,几周前我执意要下船到海崖上玩儿,结果跌落崖底,是孙姨母救了我。但与此同时,她也骗了我,这一骗,我差一点儿就在岛上扎了根。替半渔人族传宗接代。甚至还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迎合他们的目光。我恨孙姨母,我猜她为了几条鱼,差一点儿就葬送了我一生。我把这些经历告诉了父亲。他说他一定会替我出这口气。
很快我的族人们就帮我换上了跟他们一样光亮的衣物,由珍珠制成。
我穿着那闪闪发光的衣服,坐在阳光柔和的大殿里,就像姨父的本子里写的,海的另一边果然有我想要的一切。而那些羞辱迫害我的人的命运似乎也攥在了我的手心里。
只不过,不知为何我的眼睛被那衣服的光亮刺得生疼。
一个戴帽子的大叔向我走来,他递给了我一顶跟他一样的帽子,戴上吧,就没那么刺眼了。他问我有没有在岛上看见过一个很高的地窑,我说有,他笑了笑,说那是他当年留下的。
几年前他在出海时落难,幸好被一个半渔人女子藏在家里治好了伤。那女子非要嫁给他,不用他去捕鱼,也不用他干活,只要待着就行,可他不愿意,女子说只要留下总有一天她会向他证明他们的好,两个人在一起有鱼吃的日子比神还逍遥,但他最终还是偷跑到海边,等到船回来了,因为鲛渔人从不吃鱼。在走之前,他帮女子挖了一个地窑,很高很高,以报答女子的恩情。
我猜他说的女子就是孙姨母,我把我偷偷带回来的本子给了他,他一眼认出十分欣喜,我说如果不是看到你的记录,我恐怕就回不来了。对他表示感后,我戴上了那顶帽子。
过了不久,父亲便要派人出海,他说自己女儿受到了如此羞辱,怎能不闻不问,一个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族群怎能如此狂妄,这些半渔人族,原也只配给老贝当佣人,或者让老贝煲汤,他看我有些犹豫,便告诉我,每年鲛渔人都会去海边捉捕半渔人,半渔人以吃黑鱼为生,而海底老贝认为这些黑鱼应该是他的,所以请求我们去替他抓捕半渔人,他用他们煲汤或者做苦力,然后以珍珠衣物报答我们的族群。
而我身上这件衣服,正是用那天回来时麻袋里装的黑娃换的。
听到这一句,我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刺痛,我想起了黑娃一步一回头时眼里的光芒,有些胆怯,有些欣喜,还有些卑微,他不像其他人一样,但最终却被老贝煲在了汤里。换来了我这身衣物。
或许在孙姨母眼里,黑娃的确是个大好人,就像她对帽子大叔说的,她始终认为两个人在一起有鱼吃的日子比神还逍遥。她骗我,也许不单单是因为那两担鱼吧。我把对她的恨减轻了一些。
我对那些唾弃我的半渔人却并没有太多怜悯,也没有因为黑娃的死而喜欢上他。
但在出发前的一天,我仍然跑到船上,誓死挡住了出征的大军。
因为我觉得,那件珍珠做的衣服我不能再穿了。那些拿别人命换来的高贵,鲛人族也不能再要了。
我们不是海怪,以后也不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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