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生命无非是一场渐行渐远的旅程,不晓得同行的人会在哪个路口消失不见。
壹
墙壁是木质夹板,很薄,不隔音。
“5、4、3、2、1!过年了!”隔壁老魏电视机里春晚零点倒计时和喜庆欢乐的音乐声把老程惊醒。老程的睡眠极浅,有点动静就醒,再入睡就难了。
七、八平方米的昏暗小室,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床很旧,一翻身就吱呀作响,她不想打扰到另一张床上沉睡的老章,强忍着腰酸背痛,不敢随便变换姿势,实在躺得难受了,才小心翼翼地挪挪胳膊腿,缓解一下酸痛。此刻,她非常怀念自己一百三十九平方的大房子和两米宽的床。
17号院,平时里住着很多病人——确切说,是癌症患者。临近过年时,不少人返乡,17号院冷清了许多。
这套六十多平方的半地下房屋,足足隔出四间房来,大大小小放置着七张床,还留出公用厨房和过道,空间利用到极致。老程和老章两口子住着朝北的一间,窄窄的窗户,勉强透进些光,大白天也需要开灯。因是半地下,略显阴暗潮湿,暖气效果也不行,每晚都要把所有衣物加盖在被子上面,才能挡住些寒气。
零点过后,老魏关了电视机,总算恢复了宁静。
此时的小城,定会鞭炮声纷纷炸响,二踢脚噼啪作乱。
这是一个与小城完全不同的年夜。
老程再无睡意,尽量保持一个姿式,睁着眼睛看着斑驳的天花板,等待天亮。
贰
三年前的腊月,老章久咳不愈,县医院的医生建议他去省城做系统的检查。在等待结果的几天里,一家人过了个忐忑不安的年,谁也没有心情去准备丰盛的菜肴,买来速冻水饺,炒了两盘菜,就算过年。
年夜饭时,儿子章小光试图打破沉默:“只是咳嗽,没有咳血,也许只是炎症比较严重……”他想让父亲放宽心,驱散盘踞在一家人头上的阴云。
对医学略有了解的老章勉强挤出个笑容,摇摇头。他对病情很清楚,县医院的医生指着片子说出“疑似肺占位”这几个字时,他内心涌起巨大波澜,他从来没想过,癌症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就在前一年,因病卧床十年的老母亲刚刚去世,老人家即便缠绵病榻,但在老章两口子的悉心照料下,面容饱满、干净整洁,身上没有一处褥疮。为了照顾母亲,老章退休后很少出门,如今老人安祥离世,悲痛过后,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和老友们一起骑车、钓鱼、打牌,可是还没来及好好享受生活,病魔就来了。
女儿个性强、不听话,学业上没什么成绩,费劲巴拉地弄了个中专毕业,进了工厂做工,哭着喊着为了爱情,早早地跟个穷小子结了婚,岁数渐长、被家事缠身,才知晓生活的苦。儿子倒还争气,从小学习不错,毕业后满足父母期望,考进体制内,一心在工作上有所建树,26岁还没有找对象。
儿女是老章最为挂心的事,任务还没有完成,怎么生命就进入倒计时了?
春节过后不久,省城三甲医院的检查结果直接给了全家人当头一棒:确诊肺癌,已转移至淋巴。
老章假颜欢笑,安慰着家人:“医生不是说了吗?至少可以保半年,如果治疗效果好,有可能还能活两年,我还盼着抱孙子呢,肯定积极配合!”
老程如天塌一般,心里被恐慌占据,胸口发闷、面部僵硬,目光呆滞、讷讷无言。在焦急地等待结果的时候,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结果到来时,仍旧不可承受其重。女儿章小来,当场泪崩,使劲压制着喉头的哽咽,章小光把悲伤的姐姐拽出病房,两人抱头痛哭。哭罢,章小光一屁股坐到走廊的地上,抱着头半晌无言。
这是肿瘤科最常见的场景,来回过往的护士和病号家属对此视而不见。
“老章,你这种情况,除了正常化疗外,目前还可以服用靶向药物,但这种药需要自费,而且半年之内治疗效果显著,之后会产生耐药性,效果会有所减退。”主治医师齐主任说道。
章家人虽工作体面,但收入有限,自费的进口药,实难承受其高昂的价格,听到齐主任的话,老章先打了退堂鼓。尽管他十分眷恋生命,但他更怕人财两空,怕耽误儿子结婚成家,怕老程本应安逸的晚年生活变得贫困。
“治,别管花多少钱都治!”老程态度十分坚决。
靶向药用上了,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老程一直拿嫁出去的女儿当外人,现在需要用钱,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女儿。她知道,章小来小两口这几年工作很努力,收入比之前好了很多,估摸着应该略有积蓄,正待打电话,手机却收到一条银行转账短信。
手机响了,老程接听,是章小来。
“妈,我先给你转一万,给我爸看病用,后续的费用,咱们一起想办法。”
其实一万块钱远没达到老程的预期,她预想女儿至少一次要拿出五万块。可章小来去年刚买了房,每月要还三千多块的房贷,婆家给不了多少支援,全靠小两口自己打拼,勉强支撑着生活。章小来的账户余额从来没攒够过一万,这次是把俩人仅有的七千块全拿出来,丈夫小王又借了朋友三千,才凑够一万,转给了老程。
“知道了。”老程淡淡地说。
本以为母亲能体会到自己的孝心,得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冷淡,章小来回味着母亲的话,百感交集。
叁
在最初的几个月,每次复查,老章都有明显的好转,一家人欢欣鼓舞,坚定了治疗的决心。可半年过后,如齐主任所说,产生耐药性,沉寂许久的癌细胞又开始活跃,并向肾上腺、脑部转移,省城医院的水平对此已经无能为力。
听朋友说北京的某肿瘤医院医术高超,老程心里生出一线希望,用简易轮椅推着老章,背着大包小包的药物和行李,来到北京,住进17号院。老程怀有一点私心,让儿女们出钱可以,但不能耽误工作,若是让他俩放下工作,全力陪护老章,后续治疗费用怎么办?虽然老章的报销比例不算低,但很多自费药,仅凭老两口的退休工资难以为继。
老程退休前是单位的工会主席,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对于老章看病的事,她做了周密的计划:章小光负责联络,主要是购买往返车票、联系医院和住处、办理报销手续,必要时接送老两口,视能力出些钱;章小来嫁得远,做不了多少跑腿和照顾老章的事,那就让她安心工作,多给家里交些钱;全家就自己一个闲人,有的是时间,全心全意地带着老章进京看病。
让章小来多拿点钱,老程内心多少有点不安。当年,章小来找的对象家庭条件差,遭到老两口的强烈反对,老程性格执拗,因怕丢脸,连女儿婚礼都不让任何亲友参加,不要彩礼,也不给陪嫁,将章小来推出门外,只身一人嫁了出去,走得恩断义绝。找的这个女婿门不当户不对,老两口多日不敢出门,生怕别人问起女婿的家境。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往上走,为何偏偏自己的女儿往下行?老程想不通。
一直到章小来生子之后,才和家里恢复联系,逐渐有了走动。对于外孙,老两口恨乌及乌,是这个小家伙他爹拖累了章小来,改写了她的命运,因此始终有些嫌弃,亲不起来。章小来带着儿子回娘家,老章从来没有主动抱过外孙,甚至小家伙跌跌撞撞地扑向姥爷怀抱时,还下意识地躲开,躲不过了才轻轻抱一下。
老程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年,章小来带孩子住娘家的日子久了一点,她见女儿没有回去的意思,按捺不住去问:“你俩啥时候回去?”章小来没多想,说好不容易回来,想多住些日子。老程没有言语。章小来只道母亲容许自己回家,是获得了原谅,女儿回娘家天经地义,住得十分坦然,却没想到,在母亲心里,自己早已是泼出去的水,而外孙更是外人。
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让章小来彻底打消了住娘家的想法。
老章虽对外孙不亲,物质方面却不苛刻。那日一早,老章吩咐老程去买些排骨炖炖,中午做排骨米饭,给小家伙改善伙食。老程答应了。章小来在院子里看着儿子数蚂蚁,没过一会儿,老程从厨房出来说:“今天不吃排骨了,炖腿子骨吧”。章小来没在意,随口应了。不久就听到厨房里传来老章和老程低声争吵的动静。
“换啥腿子骨?就买排骨呗!”老章的声音。
“排骨多少钱?腿子骨多少钱?不算算账么?”老程反驳道。
“人家一年来住几回?能花你几个钱?!”老章有点着急了。
……
老程没再发出声音,估计怕章小来听到。
听到这段对话,章小来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前几天问自己什么时候走,为什么排骨换成了腿子骨?她背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泪水却不争气地涌上眼眶,几乎压制不住,抱起儿子出了大门。
在外边愣了一会儿神,眼泪暂时风干了,章小来才回了家。
“爸、妈,明天我回去吧,小王刚才来电话,说要出差,我给他收拾收拾行李。”她尽量说得自然一些,不想让父母看出异常。
老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这个……这么快就要走?不多住几天了?”
章小来转身回房间收拾东西,把背影留给了妈:“住的时间不短了,孩子也想他爸。”
老章意识到,刚才老两口的争吵已被女儿听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程早就在话里话外透露过,家里的两套房全部给儿子,没有女儿的份。章小来其实从来没打过家里房子的主意,父母思想陈旧,认为儿子才是传后人,她懂。尤其从她嫁了个穷小子之后,老两口就特别怕她从娘家拿东西贴补婆家。只是章小来醒悟得晚,多受了几次娘家的委屈,才觉察出来。
“妈,我姨给你的那个电饭锅,都好几年了没见你用过,给我用吧?”
“那不行,万一哪天我用得着呢?”
……
“妈,给我儿子做件棉袄吧,去年那件小了!”
“叫他奶奶做吧,我眼花了,纫不了针。”
……
母亲说得“不”字多了,章小来不再向她提任何要求。一种无形的隔阂在母女之间产生。
如果章小来按父母的意愿、按世俗的标准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也许他们的态度完全不是这样。
对于凑钱给岳父治病的事,小王没有任何异议,全力帮助章小来尽孝心。努力挣钱、节俭度日,仅留下还房贷的钱和必需的生活费,攒够一万就转给母亲,这是章小来唯一能做的。但每次汇款,都会引起一点不痛快。
常规对话是这样的:
“妈,我刚给你转过去一万块钱。”
“不用你们的钱,你弟给了。”
“已经转过去了,拿着用吧。”
“那好吧,我先拿着。你弟刚转给我两万,眼下够用。”
章小来给钱,老程是来者不拒,但口头上还是会推辞,毕竟女儿嫁出去了,不客套一下,会让女婿一家人觉得失了礼数。
章小来明白,母亲的话多半是虚的,弟弟工资并不高,几个月不吃不用,也攒不到两万,哪能这么巧,自己每次转一万,他就正好给妈两万?两万这个数字,意有所指吧。你给一万,他就给了两万,你若给两万,他就给了三万——在母亲的嘴里和心里,女儿永远逊于儿子。
肆
自从父亲得病,章小光将找对象的事放在了脑后。虽说个人形象、工作单位、发展前景各方面都很好,但是家里有重症病人,经济负担重,即使托人介绍相亲,家庭现状也会把姑娘吓住。
年纪轻轻,章小光就要承受同龄人无法想象的压力,他成熟得很迅速。
一次章小光在超市采买生活用品,偶遇高中时的女同学刘敏,寒喧几句,互加了微信。刘敏性格好,外表一般,个子矮,微胖,不太懂打扮,是个非常朴素的姑娘,家境清贫,大学毕业后返回小城,考入公办小学做教师。章小光不知道,刘敏已暗恋他多年,这次邂逅,是缘份的开始。
刘敏得知章小光的情况,很是同情,常常安慰章小光,有时还会搜集一些与章小光父亲治疗相关的信息发送给他。父母姐姐都不在本地时,刘敏也会照顾他的生活,周末做些好吃的送到章家。一来二去,章小光对刘敏产生了感情。他觉得,会体谅人、不嫌弃自己家庭负担重的刘敏,远比特别美丽也无比矫情的前女友可爱得多。
二人确定恋爱关系后,第一时间向双方家长报备。刘敏父母非常喜欢章小光,但他的父亲身患重病,又成了最大顾虑,担心女儿嫁过去,会跟着过苦日子。
刘敏的姑姑眼光更为长远,她认为,老章患的是绝症,治疗得再好,无非只能再延长一段时间的寿命,往远处看,并不会是长久的拖累,即使短期内手头紧张,也不会动摇家庭经济根本,何况章小光除了远嫁的姐姐之外,全家人连上亲戚,都是体制内人员,这种背景,在小城能归入中上等,章小光本人无论从形象还是前程,在刘敏可选择的范围内都属于佼佼者,而刘敏虽说也是大学毕业,但家境不好、长相不好,错过章小光,再难找到这么好的女婿,更重要的是两个孩子情投意合,还是高中同学,知根知底,不怕日子过不到一块去。
刘家经过全方位分析论证,认为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当即答应下来。
章家深知此时没有更多选择的机会,老章一场大病掏空了多年的积蓄,能找到一个虽相貌欠佳、家境一般,但心地善良、学历和工作都不错、关键还深爱章小光的姑娘做儿媳,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只是背着人的时候老两口会感叹,若不是老章得病,章小光肯定能找一个门当户对、品貌双全的对象。老章因为自己拖累儿子,深感歉疚。
章小光却对此很知足,他觉得,踏实生活、互相扶持比相貌姣好和所谓门第更重要。老章患病两年后,章小光将刘敏娶进了门。婚礼第二天,刘敏将娘家陪嫁的两万元交给了婆婆老程。
“妈,这钱您拿着。”
“你俩刚结婚,有的是用钱的地方,自己留着吧!”
“我们都忙于工作,也帮不了太多的忙。再说,钱还是花在刀刃上,这点钱还是放您这里,给我爸看病时用得上。”
老程感动不已,打心眼里喜欢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儿媳,把那点“不般配”的遗憾封存起来——跟章小来说了多次的“两万”,终于变成了真的两万,说到底儿媳才是自家人,女儿女婿始终是外人。
对于老章来说,儿女都疼,只是陈旧的观念时刻提醒着: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嫁进来的儿媳才是章家传宗接代的根本。
不管老两口的心思如何弯弯绕绕,老章的艰难抗癌路上,又多了一个支持者。
伍
在北京治疗的过程,充满了艰辛。老程从年轻到老一直呆在小城,即使外出也是跟团游,自己没有出去见识过世界。虽然怀着给老章救命的坚强决心,但到了北京还是傻眼了。
六十多岁的老程着实犯了阵子难。一进医院,人山人海,连挂号都找不到窗口,想挂专家号必须凌晨爬起来去排队;医生开了检查单,老程推着老章在医院里转来转去找不到检查的地方;想买个菜,直行多远、左转右转的打听得很清楚,可自己一出门就找不到东南西北;每次来京前给中介打电话预定房间,楼栋、楼层都比较随机,不能挑选,运气好的时候,能赶上楼层低、朝阳、空间稍大的房间,运气不好时,只能住高楼层或半地下,老章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关节,上下台阶非常困难,老程只能先把行李拿进去,再半扶半扛地将老章送进房间,最后再收轮椅,楼上楼下往返几次,累得气喘吁吁;火车站取票都是个麻烦事,不懂自助取票,只能傻呆呆地站着,两眼一抹黑,看见有车站工作人员或志愿者模样的人赶快过去请人帮忙……
每年去北京几次,每次短则一月、长则数月,老程对整个出行过程、看病流程、生活区域越来越熟悉,便不觉得打怵了。
肿瘤医院郑主任接手老章这个病人之后,针对病情不断调整治疗方案,效果显而易见。起初一年多,老章的肿瘤不断缩小,后来可以长期稳定在一个比较平稳的状态,家人一度认为,这就是“带瘤生存”。但是各类药物使老章的身体弱不经风,血小板、红细胞、白细胞下降得厉害,在用过一期治疗癌症的药物之后,需要再用辅助药物调节血液,心脏、血压等方面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生病的第三年,老章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虽然肺部的肿瘤问题不大,但是在拍全身CT的时候,食道发现了肿瘤。郑主任分析,这部分肿瘤并非肺部转移,属于原发肿瘤。对于老章的情况,经过会诊,郑主任调整了诊疗方案,增加放疗和免疫疗法。
仅是等待方案,就过去了大半个月。眼见进了腊月,老章沉不住气,闹着要回家:“咱不在这等了,回家吧,过完年再说。”
“那哪行?没准哪天方案就出来了,你这身体,也经不起来回路上折腾。”老程否定了老章的提议。马上进入春运高峰,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推着一个没什么行动能力的病号,想要出行,实在举步维艰,况且老章的身体情况不好,在北京守着医院还踏实点,回到小城,真要有个什么突发状况,那可真是束手无措了。
在这个院儿住得时间久了,也会结识几位同病相怜的病友。来自赤峰的老魏,五十岁,贲门癌患者,身高将近一米九,刚来时红光满面、声若洪钟,与虚弱的老章相比,完全不像个病号。
腊月初十,老魏一个人大包小包地扛着东西住进来的时候,老章还以为他是陪人。老魏自来熟,挨个屋里拜会,东北口音、高声大嗓地自我介绍。
“老哥,你哪儿的毛病啊?”老魏从窄窄的室门里挤进来问道,全然不顾老章诧异的眼光。
“肺里的毛病……”老章半躺着,微微欠了欠身。
“打年轻就没少吸烟吧?”老魏一点也不外道,一屁股坐在床帮上。
空间本就逼仄,一米九的大个头一进来,乌压压地,更觉狭小,老章有种压迫感,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可不是?抽了三十多年的烟。”
“老弟我也是烟酒不离身啊,这一病,啥都戒了。得病不遗憾,断了烟酒才叫遗憾。”老魏边说边咂巴嘴。
老章见他身体健壮,与自己的瘦弱完全不同,疑心他是误诊。老魏道:“县里、市里都看了,应该是这个病没跑儿,我本想在家好吃好喝地能活多久算多久,家里人非让我来北京看专家,太麻烦了!”
看了一眼窄床,老魏又说:“憋屈!”
说话间,老程买菜回来,见老魏坐在老章床边聊天,有些疑惑,以为又有推销康复疗养项目的人来了,正待赶人,老魏先开了口:“这是嫂子吧?我是赤峰老魏,就住在你们隔壁。”
老程暂时收起麻木已久的表情,堆起一个勉强的微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噢,你好!你好!”
老魏继续跟老章唠嗑,老程留够午饭的菜,去把剩余的放进冰箱,见老魏屋里空着,并无陪人,回来问他:“老魏兄弟,你一个人来的么?”
“嗨,我这身板,一个人来看病,还能凑合,家里人都忙,不用劳烦他们!”话虽说得简单,但老程看见老魏眼底滑过一丝落寞,老程没好意思再追问。
“你进腊月门才来北京,过年不打算回去了?”老程坐在小板凳上,边择菜边问老魏。
“可不咋的?到这前儿了,不值当得再往回跑。您二位过年还回家吗?”
“看情况吧,这次治疗全程挺长,怎么着也得跨着年了……再说疫情期间,还是减少流动比较好。”老程虽嘴上说不回家,但心里实在想孩子,转过头去,拭了一下眼角。
“那行啊,咱这也算有个伴儿啊!我还以为,就我个人不回家呢。”老魏兴奋起来。
有了爱说话、不知愁的老魏,老章觉得心情放松下来。以前同室的病友,大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进屋就觉得愁云惨淡,现在老魏整日舞舞扎扎、快人快语的,倒令老章宽慰不少。
腊月十六,老魏还忙于各项检查,老章已经开始放疗,全程三十天,周末和法定节假日放疗科休息。没几天工夫,老章放疗部位的皮肤从泛红瘙痒到焦黑疼痛,痛苦难耐,必须涂抹一种专用药膏来缓解。
有时老章跟老魏开玩笑,说自己可能不会死于癌症,而是死于放化疗的副作用。
陆
年三十,放疗科暂停放疗,初八以后再开始。老章得到了几天喘息的时间。
老魏的各项检查结果都已经出来,确诊无误,就是贲门癌,需要等待年后医生出具治疗方案。
老程上街去买菜,还搅了肉馅,为年夜饭做准备。老章躺得有点晕,扶着床慢慢下地,在屋里溜达。其他室友都已返乡过年,整套房只剩老章夫妻和老魏三人。不大的房间显得安静空荡。
在北京呆了二十天,治疗方面没有什么进展,老魏眼见得瘦弱了一些,说起话来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洪亮。平日都是老魏去找老章玩,今天除夕,老章决定去老魏屋里坐坐。
老魏在低头看手机。老章一步一挪地进来,没什么动静,老魏没有察觉。
这间屋只能放下一张床,活动空间比老章的“标准间”略宽阔,电视机照例开着,桌子上摆满了便宜的袋装方便面。平日里,老魏做饭的时候少,常用快餐杯泡方便面吃。老章劝过他,要注意营养,老魏应了,却依然我行我素。垃圾桶里几张染血的纸巾,刺痛了老章的眼睛。
“老魏!吐血了?”老章说道。
老魏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扶着老章坐下。“没事,这病就这样。”老魏的声音有点嘶哑,神态略显黯然。
“要是能手术,估计还能活几年。看年后医生出的方案上咋说吧!”老魏故作轻松。
“你还年轻,才五十露头,身体基础又好,应该能治得好。你看我,比你岁数大,病得又重,查出来的时候都三期了,我们省城的医生都说我最多活两年,可到现在都三年多了。一定要配合医生,积极治疗!”老章安慰道。
老魏的眼睛又亮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家里人放心吗?”老章随口问。
“嗨,有啥不放心的?实不相瞒,年轻时讲义气,总爱替朋友出头打架,老婆不理解,早就离了婚,儿子跟他妈,现如今二十多岁,结婚单过了……家里还有八十老母,跟着我兄弟。我把唯一的房子卖了凑治疗费,光棍儿一根,反正也没处去,在哪过年不是过啊?”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老章看得出老魏心里的失落,身患重病、背井离乡,搁谁也不好受,自己好歹有老程在身边,还有儿女牵挂着,老魏却孤零零的。
“咱仨一起过年吧!你嫂子一早就说,多捏几个饺子,你那份就出来了。”
“那敢情好!光杆儿一人过年多没劲!”老魏喜的直搓手,对于一个过了今年不知道有没有明年的病人,有人邀请一起过年,是老魏求之不得的事。
正说着,老程开门进来,手上除了菜肉,还有一张福字。
“快!老魏!把福字贴门上,回不了家,咱也得过年!”老程招呼老魏。福字是超市买东西结账时送的礼品,有了这抹红色,这间病号房居然有了一点年味儿。
老魏贴好福字,左右端详着,不住声地“嘿嘿”笑。
身在异乡,年更要好好的过。按老程家乡风俗,年三十中午蒸枣糕,炖大肉,熬白菜汤,意味着甜甜蜜蜜、肉肉头头、百财进家;年夜饭要炸带鱼、藕合、丸子,炖鸡,这叫连年有余、和和美美、圆圆满满、大吉大利,主食是萝卜肉水饺。
老程忙前忙后的准备,老魏赶紧帮忙打下手,就连虚弱的老章都一起包了饺子。三人吃着年夜饭,看着春晚,老魏拿出一小瓶二锅头来,问老程:“咋样?嫂子!叫老哥品品呗?”
老章的馋虫勾了起来,自打得病这三年来,滴酒未沾,梦里都在想这口,就是老程管的严,家里一瓶酒都没有。老章像小孩儿撒娇似的看向老程,老程心软了:“只一口,多一滴都不行!”说罢,起身去了厨房。
最近一次见郑主任时,他说,老章的时间怕是不多了。老程没敢跟老章提,怕他失去信心,内心还期盼着奇迹发生。
柒
初一是个大晴天,透过朝北的小窗户能看到外面通透明朗的天空,瓦蓝瓦蓝的。
在家乡,新年第一顿饭必定是素馅饺子。老程睡不着,不到五点就起了床,择韭菜、炒鸡蛋、泡木耳,准备三鲜馅。
天刚亮,老章和老魏先后起床,互相道了新年好。
老程的水饺端了上来:“老魏!祝你早日确定治疗方案,早日恢复健康!”
“谢谢嫂子!也祝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平安健康,这是经历过病痛的人最大的愿望。
三人正吃着饭,听见“笃笃”敲门声。老魏以为是中介来催房费,边嘟囔着:“大年初一催房费,还叫人活吗?”边放下咬了半边的水饺,起身开了门——从得了这个病,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口大口地胡乱吞咽食物,每次吃饭都得细嚼慢咽。
门外是两个年轻人,提着许多年货,老魏问:“找谁?啥事?”
小伙子往门里张望着说:“大叔过年好!我想问一下,山东的章振明在这里住吗?”
老魏仔细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儿啊:“啥?张振明?没听说过!”他嗓门大,正在里屋吃饺子的老程听见“章振明”几个字,赶忙放下碗筷走过来。
”老魏,你老章哥就叫章振明!“
做了这么久的室友,大家只互相了解姓氏,都没有打听过名字,这也是17号院病友们默守的规矩。
老魏赶快打开门让两个年轻人进来。
”爸!妈!我们来了!“
章小来、章小光姐弟俩大年初一大早晨突然出现在老两口面前,绝对是意外之喜。老章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在新年的第一个清晨,在远离家乡的北京,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女,是他难以想象的。
除夕夜老程与儿女通电话时,他俩一个说与刘敏包水饺,一个说在婆婆家跟孩子一起放鞭炮,没想到姐弟俩其实已经坐上了火车,放弃与爱人、孩子团圆,连夜进京陪父母过年。
章小来、章小光按照家乡的规矩,进门先给父母拜年。他俩面向北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先跪天地祖先,再跪父母双亲。
“爸!过年好!妈!过年好!”
姐弟俩小时候,家里娇惯,从来没有要求守拜年的规矩,长大后,该懂得磕头了,可俩孩子每年嘻嘻哈哈地胡闹着,应付一下,从不正经磕头,老章也默许,压岁钱照样给。
在这无上繁华却让异乡人倍感荒凉的北京城,姐弟俩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给父母磕头拜年,让老章老程各种情绪交织,有欣慰、有感动、有愧疚,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老魏看着这团圆的一家人,甚是羡慕,想想自己孤身一人,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人有了一定的年纪,眼窝就浅了,特别容易掉眼泪。
“看你俩这是干啥呢?孩子大老远赶过来陪你们一起过年,应该高兴才对,哭啥哭?!快来快来,再不赶紧吃,饺子都凉了!孩子们,你妈包的饺子多,一起吃!”
老程赶快过来向俩孩子介绍:“快给你魏叔拜个年!平时多亏你魏叔跟你爸做个伴儿,不然就你爸这脾气,得憋闷坏了!”
姐弟俩到老魏面前,鞠了一躬,章小来说道:“多谢魏叔,祝您早日康复,团圆幸福!”
老魏既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虽远离家乡,可除夕年夜饭和初一饺子都没耽误吃,还能浅喝一口小酒,唠唠家常,初一大早晨就有小辈们给拜年,啥也不缺了。心酸的是自己孑然一身,无人挂念,下一步的治疗方案还未确定,不知道能有多长时间的活头。
“这俩孩子,招呼都不打就大老远跑来了……刘敏月份这么大了,挺个大肚子,她自己咋办?……小来你儿子去他奶奶家了吗?……老家的亲戚准备初几走动?……返程的车票好买吗?……你姨昨夜给我打电话了……”老程左手牵闺女,右手牵儿子,絮絮叨叨地,有说不完的话。
好久没有握过母亲的手,原本保养得纤细柔嫩的手变得粗糙,像握着一块温热的砂纸。章小来环顾父母租住的窄小屋子和桌子上满满堆放的药,多少读懂了一些母亲的私心,忍不住鼻子一酸。在母亲的心中,父亲和弟弟就是她的天,为了她的天,她不惜去做那个压榨女儿的“坏人”。
除了年货、新衣,章小来还带来了给老章的护膝、给老程的热贴和羊毛袜。老程感受到了“小棉袄”的温度,以前对女儿不冷不热,自从老章生病,又总想让儿子少花费,让女儿多承担,无论自己对章小来多冷淡,她还是积极地筹款,源源不断地转到自己的卡上,想来想去,自己这当妈的,也有太多的错处。
在久违的亲热中,老程和章小来之间的隔阂一点一点地消退。
看着老伴和孩子们,老章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除夕夜。天空飘散着雪花,纷纷扬扬,屋檐下黄澄澄的门灯把冷得发蓝的雪映照得仿佛涂上一层暖调的色彩。老章还是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用烟头点燃鞭炮的引线,赶快跑到一边,怕被炮崩着。鞭炮炸响,噼哩啪拉,姐姐捂着弟弟的耳朵,兴奋地在门缝里往外瞧,小黑狗吓得缩进窝里不敢动弹。热气腾腾的厨房里,老程正忙活着下饺子,餐桌上摆放着丰盛的年夜饭。鲜红的鞭炮屑崩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红白相衬,煞是美艳。远远近近各家的鞭炮声陆续响起来,姐弟俩又蹦又跳,兜里刚揣进去的瓜子糖果掉落出来,慌忙捂住兜,大声喊着:“过年喽!”
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却像昨日刚刚发生。老章想,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其次,就是现在。
见老章一家亲亲热热,老魏退了出来,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视机,看春晚重播。正发呆愣神,手机响了。
“爸,过年好!”是老魏的儿子。
“您安心治病,回来的时候我去接您,别住我叔家,他那儿也不宽敞,直接住到我这边来,您儿媳妇收拾好房间了!这不,我俩刚从我妈家出来,正打算去给我奶、我叔拜年……”
“哎!这大过年的,你这小子咋净惹我流眼泪呢?!行啦行啦,你放心,我跟你老章大爷一家一起过年,一切都好!”
老魏没忍住,眼泪畅快地流了出来,他没有伸手擦,任泪水在脸上滚落:大过年的,就没出息一回吧!
老魏硬气了一辈子,再难的事也咬着牙挺着,儿子仅凭一句暖心的话就能让他泪洒衣襟,心窝热热乎乎,重新燃起了对生命的渴望。
捌
春节过后,17号院又迎来了五湖四海的新老病友。
这是老章的最后一个春节。正月底离京,三个月后,老章死于药物引起的肺纤维化。正像他跟老魏开玩笑时所说,没有死于癌症,却死于药物副作用,一语成谶。老章生命倒计时两个月的时候,儿媳刘敏生了个大胖小子。能活着见到孙子,老章死而无憾了。
老魏做了手术,儿子全程陪护。医生说,只要积极治疗调养,有可能会达到五年生存期。
老章临返乡之前,跟老魏唠嗑:“珍惜自己,珍惜家人。活到这个份上,可得知道来这世上走一遭是为了啥。”
在生命尾声,短暂的同行。俩人分别时没有互留联系方式,或许,没有必要了。
立春,南风渐暖。树在筹备着冒新芽,有的枝条焕发了新的生命力,有的枝条不堪严寒而干枯脱落。有人欢喜有人愁,也有人欢喜与愁共生。
万家灯火中,谁能听到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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