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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许多城市内走上不到一公里便会发现一块草地公园,这放在几十年前是不可能的,尽管现在大家仍感觉处于钢筋混凝土的桎梏之下,但在几十年前,这种情况应该更为严重。生活似乎是变得越来越美好了。
除去城市内零零碎碎的小公园,城市中心还有一片巨大的可容纳几千人工作学习之余来此休憩的草地。周末午后,阳光怡人,许多市民搬出他们的简易躺椅来到这懒洋洋地晒太阳。有两个流浪汉也早早地加入了进来,他们躺在一棵树下,双手向后背着枕住脑袋,有几片阳光透过树叶间的间隙投到他们脸上。他们头顶的那棵树在草地较高处,若有若无地远离着在草地平坦的低处休憩的大量人群,但他们视野开阔,只要一低眼便能看见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有一辆车子远远地在草地旁的道路停了下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抱着简易帆布躺椅上了草地,后面是他的妻子,同样抱着一张躺椅。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走路姿势稍显怪异的家伙,乞丐甲好奇着,伸手挡住额前的光线仔细看着,随之又激动地碰了下同伴的身体:“是个机器人呐!”同伴颇为惊奇地坐了起来,于是乞丐甲也不得不起身,两个人远远地向下面看着。
那位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在草地上安置好躺椅之后,便躺下来惬意十足地开始晒太阳,全身泛着银光脚步怪异的那个家伙在两张躺椅之间摆上一张简易桌子,又诚诚恳恳地往上面放置食物和饮料。随后,应该是该做的都做完之后,他便自己去车子里找来一本书,像个悠闲的人类一样,坐在草地上看了起来。机器人先生拿书的方式笨拙得很,像一只坐姿端庄的猴子,每翻上一页都慢吞吞的。躺在一旁的主人看见这一幕笑了起来,示意一旁的妻子也去看他,两个人相视着,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乞丐甲注意到那中年男子正是前一段时间新闻里颇引人关注的富人,富人破天荒般地买下了一个据说和人类一样拥有情感的新型机器人。他眼见这新闻就在眼前了,心里不由得为之兴奋,于是对同伴得意地说道:“……听说这个机器人能像人一样哭和笑呢。”同伴似乎早就有所了解,“不仅能哭和笑,还能谈恋爱呢,”他说,“听说这家人刚把这家伙买进来不久,他就会和这家人的女儿谈恋爱了……”乞丐甲听着感觉像是同伴在开玩笑取乐自己,一脸的防备就着将信将疑。同伴侧过身子,一脸认真地道:“真事儿!”
其实也无所谓真假了。
富人在将这个机器人买进家之前,一旦向别人提起这个想法,自己便成了被有意无意嘲笑或批评的对象。但生活中的乐趣毕竟不多,他还是想试验一下这一可贵的创举。现在他躺在阳光下,看着机器人先生学着人类一样,晒着对他毫无用处的太阳,多此一举地去用眼睛看书而不是直接搜寻可供下载的资料,颇感觉这个机器人有了几分人类的愚钝。毕竟像莎士比亚的那一类书,他是有时间也不会去看的。
富人觉得此前的冒险之举是极为明智的,机器人先生看起来是比任何一位保姆或者管家更为实用而且聪明的,唯命是从,不用支付工资,甚至可以担当自己的秘书,除了一些人类特有的笑话他听不懂之外,还是可以充当半个谈伴的。起初妻子老是抱怨,说是一个破机器人弄得他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如今只剩下长膘这一个功能了,然而等到她自己发现其实自己能干的事也不多了之后,她也开始渐渐长胖,乐出了双下巴。而女人总是对自己身体的变化较为敏感的,妻子发现自己开始变胖之后,又开始整日自怨自艾,嚷嚷着要减肥。而突然有一天,她又发现机器人可以督促自己跳舞,于是命令他学了上百套的减肥操,一招一式地教自己练。一到这个时候,富人看着一个别扭的机器和一个笨拙的人共舞,心里便有了几分滑稽的笑。
正值假期,富人家在外地上学的女儿回家。女儿早早地听闻父亲买了一个机器人,心里一直装着好奇,然而最近因为在学校和一个谈了一年恋爱的三心二意的男生分手,哭过几回,心里只剩下伤痛了。见了父亲,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直到回了家,见到了几乎被自己忘记的家里有的一个机器人,才移了注意,忘了几分伤痛,而去戏弄他,仿佛遇见了一只新奇的宠物。
一开始她只小心翼翼地指使他干一些事,仿佛并不适应突然拥有的主人身份,连语气都带着商量,在一句话后面客气地加上“好吗”。这让富人见了笑道:“你不必怕得罪他,叫他去干就行。”她便渐渐随意指挥起来。她躺在沙发上,对机器人说:“帮我泡一杯咖啡来……”于是带着几分得意地看着他在厨房一隅工作。她好奇地同他攀谈,试图了解他的人生观(倘若他也有的话),她发现他便如不更事的纯粹的小孩一般,有一种无知的善良和几分好的人性。
她与他玩得熟悉了之后,便常常带他一同出去。有一次她同他一起出门去买菜,走过一条破落的街道,她走着,突然感觉到他停下了。回头去看,机器人先生站在路边一动不动的,任她叫他也不动。她无奈走过去看,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只死猫,地上残留着斑斑点点干透的血迹。她对此习以为常了,而机器人的眼里,却透出沉默的光,淡淡的,似乎罩着一层忧伤,她的心里默默地,为之一震。
机器人一开始带给她的好奇和热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人,总是会想起那段失败的恋情。她颇后悔自己一开始的主动葬送了自己在之后的主动权,还误以为自己做得不够地去腆着脸试图挽回。那时父母不在家,她的情绪来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她听着自己的哭声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仿佛置身于自己创造的海洋,甚至感觉到几分自由。哭着,她听见敲门声响了,原以为是父母回来了,打开门看却是机器人,愕然住……机器人先生一手拿着一包纸巾,一手端着一杯咖啡,说:“你是不是在哭……”她又忍不住潸然落泪。
她没有对一个机器人避讳,跟他倾诉自己失败的恋情。而说着说着她又哭了,一哭便停不下来。机器人先生在一旁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只能不断温和地说道:“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现在想起来,那个机器人也似乎太笨了,一点都不懂得如何安慰。然而当时仍是有效的,她在这个家里是孤单的,父母断然不能像一个朋友一样去倾诉,而朋友,又有几个值得倾诉的朋友呢,一个机器人虽然笨了一些,说一些话也无妨,就算得不到一些可以让人破涕为笑的安慰,也比无动于衷的一些人强。只不过她要在和他讲完这些事之后,很认真地对他说:“记住!不能说出去,对谁说都不行!”
富人和妻子发现,女儿回家的这些时日里,机器人先生为他们服务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然而两个人也犯不着对谁抱怨,转眼又担心女儿太过于依赖机器人会有什么不良影响,于是开始偶尔地在女儿耳边嘱咐几句。
失恋相对女生而言更像是漫长的愁云惨淡的阴雨天,女儿的情绪正处于汛期,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一溃千里。她有时候哭闹完对着机器人吼道:“你就傻乎乎地站在那,也不知道学学怎么哄女生吗!”机器人先生双眼无辜地亮着,屁颠屁颠地开始搜索着如何去安慰一个失恋的女生,并将那些话胡拼乱凑地说出来……效果总是不尽人意的,然而多番调教下,机器人先生开始学会了如何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杯温暖的咖啡,学会了说一些笑话去逗她开心,学会了在她哭的时候极尽温和的安慰……
富人的女儿对自己的调教结果渐渐觉得满意了,机器人先生自己也莫名地开心起来,这似乎不在他能控制的范畴之内。富人和妻子少了机器人先生的陪伴之后,两个人倒是经常出去一起溜达,机器人也就在那些时间成了他们女儿的专属用品。女儿有时候在客厅静静地看着书,机器人先生也两手端着一本书开始看起来。那些书都是她推荐给他看的,而且要求他学着人类的方式去看……那些书有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现在,机器人先生在草地上看着的,也正是本《罗密欧与朱丽叶》。
富人的女儿并没有出现在草地上,事实上在此之前她早已经逃回学校里去了。她没有想到一个机器人有一天会对自己说爱上了自己,这把她吓得不轻。但她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机器人先生除了是个机器人之外,他完美的性格的确是许多男人都比不上的。她喜欢这种完美性格陪伴之下的感觉,于是和他走得越发亲近。
她同时对他保持着一种好奇,她期望明白一个机器人对于人类感情的付出程度,她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碰上了一种情况,需要你死了才能救我,你会不会做?”机器人先生说:“会,”这大概是每一个机器人的出厂设置里便有的吧,然而又两眼泛光地说:“如果那样,我死了之后你会不会想我?”出于高兴,她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啦。于是机器人先生开始向她念起了一大段长长的情诗,大概是准备已久了,她开心地听着听着,一开始未觉出什么异样,直到突然醒悟过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机器人在向自己表白。
“……我愿奉上一朵玫瑰色的告白,因为再没有一朵花,盛开在我心中胜得过你的笑了……”她对此不敢置信,她终究还是被这段话给打动了,然而,她压根没有想过如此,惶惶着不知所措。机器人先生不可名状地存在着。最终,她冷静下来,同时又害怕地尝试去告诉他,一个人和一个机器人之间可能会存在一种不一样的感情,但一定是不存在爱情的,就像一个人和一个宠物一样,如果宠物死了,主人还是会想着它的,但这不叫爱情。她不知道机器人先生有没有听懂,然而自己毫无逻辑地说完几句话便跑了出来,她能猜到机器人先生此时此刻一定是十分难受的,她甚至有点担心机器人先生会因此烧毁自己的线路抑或是“精神”失常。
其实机器人先生只是另一种方式感受着心痛,他始终是个温和的机器人,只是怀着心痛失落地工作着,并没有什么疯狂之举。富人和妻子回家后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除了抱怨一下机器人先生老是卡顿之外;机器人先生洗着碗,会突然不由自主地停住,开始发呆,这让富人的妻子十分疑惑,然而有时候叫他一声,他又恢复正常了;有时候富人的女儿若在旁边,机器人一边工作着一边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她感觉到了,便偷偷快步走开。那时假期即将结束了,女儿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氛围,便提前逃回学校了。那时她似乎忘了自己失恋的事,在某一刻突然清醒过来,感到一阵害怕。
同伴给乞丐甲讲述这些听闻时不无一点窃以为傲,仿佛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乞丐甲倒也不怀疑,只不过对同伴得意的样子稍微有点厌恶,于是也想着怎么在他面前显露一手自己的聪明。他思索了一番,觉得想出来一个好点子,于是对同伴说:“照你的说法,这个机器人倒是比那些普通的富人更好心了?”“那当然了……”同伴说。
乞丐甲对着同伴挤眉弄眼故意坏笑,同伴愣了一会心领神会,“有你的!”乞丐乙说。两个人相视一笑。
在某一个上午,乞丐甲又坐在商业街上无辜求怜地看着从他身前匆匆走过的人,而远远的,朋友在一个花坛后面打着手势,似乎是一种喜悦的信号。乞丐甲看见机器人先生出现在花坛边,并且停了下来。朋友向他哭诉着什么,机器人先生激动着,简直要颤抖起来,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大钞放进朋友的盒子里……乞丐甲对自己的创意感到钦佩,他看见机器人先生向自己走过来,嘴角不由地微微上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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