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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前的杨二双手抱头,紧闭双眼,畏畏缩缩地来到了人间,这个家伙生来便社恐,大夫照着他屁股拍了好几下,他也不敢用哭声来抗议。二十八年后的杨二亦是如此,在单位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敢据理力争。买菜时,眼瞅着人家往里给他掺烂菜叶子,可嘴上就像是被贴了封条一样,半天也支吾不出来。杨二娘总说他一杠子压不出个闷屁来,杨二也时常恼自己。有时候他真羡慕超市玻璃缸里的那些甲鱼,人家也不爱吱声,人家也社恐,可不同的是人家有壳啊,可以随时随地回避这个芒刺在背的世界。
杨二生活在一座四线小城,城市小得像是人脚上的鸡眼,鸡眼一般都生在脚下,所以这地界也鲜为人知,既不是旅游城市也没有什么支柱产业,这让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光是想想就“硌”得生疼。杨二打出生起就没挪过地方,高考那年,家乡一所勉强称得上二本大学接应了他,也就是在那里他遇见了自己日后的伴侣——丹妮儿。
丹妮儿的性格和杨二有着惊人般的相似。没有介绍人撮合,也没有对方的表白,两个闷声不响的人就那样心照不宣地凑到了一起。或许,惺惺相惜占了他们爱情里的绝大部分百分比。俩人极有夫妻相,都有着一副不敢直视人目光的肿眼泡和两片讷口少言的厚嘴唇,就连局促时用手指刮蹭鼻头的动作都出奇的一致。对于二人的结合,所有人都没有提出过异议,顺理成章得好像他俩是人左右脚的鞋子一样,本该就是一对儿。
这么多年,杨二唯一不用家里操心的就是他的婚姻大事。坨坨是杨二和丹妮儿在毕业前夕种下的,所以毕业证与结婚证几乎就分不出先来后到了。
时年22岁的杨二一脸茫然地从助产士手里接过那团粉红色的肉,那时的他还体会不到这是他生命的延续,也预料不到自己日后对这个小东西难以割舍的依赖。他语无伦次地问助产士:“他叫什么名字?”
助产士哑然失笑,勉强整理好情绪回复他:“我们只负责接生,可不负责取名字哦!”
杨二望着儿子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和干嚎着的大嘴,怎么看也觉不出可爱来,婴儿被的包裹方式,倒是让他联想起了熟食店里那一坨坨的绑肘子。杨二灵机一动,很不负责任地把“坨坨”二字作为了儿子的乳名。
全家除了杨二奶奶以外,全都表示了对这个乳名的不认可,她老人家一边无限慈爱地望着曾孙,一边瘪着嘴说道:“我看二子给取的这名儿可挺好,谁还不是爹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啊?金坨坨,银坨坨,再值钱也比不过我的肉坨坨!”
奶奶在孙辈中最疼爱的就是杨二了,从小他就是最听话的孩子,在其他堂兄弟鸡飞狗跳的年纪,两块吸铁石就能让杨二鼓捣上大半天。每当奶奶要去菜市场的时候,也只有他会无条件提着菜篮子随从。那是杨二童年里最荣光的时刻,奶奶总会先在他的脸蛋上嘬上一大口,那疼爱的架势恨不得要把杨二吞掉,随后便指着其他孙辈骂道:“你们这群小鳖羔子,开饭时一个都不落,让你们陪我买个菜倒是一个比一个躲得快,还得是我二子最懂事!”
杨二本名杨硕,出生于80年代末,那时家家都是独生子女,他之所以被称为杨二,指的是在家族中的排行。除他以外,其他孙辈并没有被奶奶三、四、五那样地叫下去,或许在她老人家心里,“二”就是“爱”的谐音。
孙辈们成年之后,都去往大城市打拼,如今承欢于她膝下的也只有杨二一人,坨坨的到来更是让她享受到了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即便其他孙辈给她寄来再多的礼物,也仍抵不过杨二与她朝夕相伴的情感。奶奶时常会找借口贴补收入微薄的杨二夫妇,坨坨也逐渐在波澜不惊但却充满温情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
坨坨三周岁那年,幼儿园组织去郊外露营,杨二夫妇一大早就忙活开了,整理了满满四大包露营所需的物品,他俩的期待程度一点都不逊于坨坨。三口人连滚带爬地换乘了三次公交车才到达地点,一路上散落下来的物品使得他们狼狈不堪。其他家庭早已悠闲自得地搭上了帐篷,杨二一家被安排到了一处并不平坦的地势上。
这是坨坨人生中第一次“远行”,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市中心的大润发超市。坨坨拿着丹妮儿做的寿司兴高采烈地去和小朋友们分享,他没有继承父母少言寡语的基因,和每位同学似乎都很要好,那张肉嘟嘟的小嘴在兴奋的驱使下愈发喋喋不休起来,肿眼泡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杨二夫妇见坨坨开心,自然也就跟着开心,儿子的健谈让杨二感到了自豪,他居然破天荒地和旁边多宝的爸爸主动攀谈起来。
然而这种开心只持续到了露营结束。杨二发现除了自家以外,其他家庭都是自驾来的。郊外公交车收班时间早,已经没有返程的车辆让杨二一家搭乘回去了。坨坨玩了一天,这会儿已经疲乏得熟睡在了丹妮儿的怀里。杨二一手提着大包小裹的行李,一手急促地点着叫车软件。最近的接单车辆也需要等半个多小时,夫妻俩担心坨坨被风吹感冒了,脱下外套将儿子包裹了个严实。
一辆辆私家车从杨二的面前从容开过,车里的孩子和坨坨睡得一样香甜,后排座位或许没有丹妮儿的怀抱温暖,但宽敞的空间绝不会委屈了孩子们的睡姿。夫妻二人没有过对视,但却感受到了彼此的局促不安,杨二听得出丹妮儿抽动的鼻息声并不完全是来自于凉风的侵袭,丹妮儿也揣摩得出杨二紧握的双拳并不全是因为行李的沉重。
路过的多宝一家察觉到了杨二的窘迫,多宝父亲诚恳地邀请他们一同返程。一开始,杨二还在婉拒,可转头一看丹妮儿因为承受不住坨坨的分量蹲在地上的时候,所有的自尊都在顷刻间瓦解。坨坨刚一上车就醒了,他和多宝在后排延续着叽叽喳喳的兴奋,杨二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让多宝爸妈感到了些许尴尬,后来大人们都不再做声了。
一路上,杨二一直将头侧向一边,假装欣赏窗外漆黑的风景,内心却是五味杂陈。英年早婚的他既没有值得炫耀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本事,每月的生活费都需要双方老人的贴补,更别提追求什么高品质的生活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状况也就大致如此。
杨二在心里接连着叹气,他想改变这种格局,但还在犹豫该从何做起。他在脑海里不断地幻想自己驾着车带领妻儿外出游玩的场景:坨坨咯咯咯的笑声不绝于耳,丹妮儿微笑着一遍遍捋过微风吹乱的额发,他自己悠闲地听着车载CD,眼前的公路笔直又宽敞……
到家后,坨坨身上的兴奋劲儿仍旧没有褪去,他蹦跳着来到杨二面前,扬起那张纯真无邪的脸说道:“爸爸,下次露营我们家也开小汽车去好不好?”
杨二几乎是没有迟疑,坚定地说了一声:“好。”
杨二寻思着先用积蓄付个首付,剩下的车贷也合计好了,自己本身在税务局工作,虽说是临时工,但平时想接点代账的私活并不难。如果顺利的话,代账这部分的收入大致可以填补每月的车贷。
若是换做从前,胆小的杨二是万万不敢接私活的,可生活一旦有了目标,所有的禁忌也都化为了铤而走险。杨二时常用“富贵险中求”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况且同事当中接私活的又不只他一个。杨二的为人和他的面相一样老实,因此有不少小企业的负责人都悄悄主动找他做代账。于是,每天深夜里的杨二都在兴奋且不知困倦地整理着账目,他感到日子越来越有奔头,曾经的那些幻想都将指日可待,他甚至埋怨起了从前那个胆小的自己。
坨坨也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汽车,每天上学路上都会趴在车窗上等待着和同学打招呼,他频繁地挥动着满是肉坑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呼喊着同学的名字。
杨二心里清楚,丹妮儿从始至终都不是个物质的女人,她害怕浪费汽油,一再要求杨二不必在下班时来接她,可杨二却每天都期待看见她那张幸福又略带羞涩的脸。丹妮儿尽管每次都会嗔怪他,但见到那辆熟悉的车停在单位门口时,内心还是会像二人热恋那阵子一样抑制不住喜悦。
平凡人的幸福简单得就如同一碗素烩汤,不奢望名贵食材的加持,只求能够熨帖胃肠。然而有一天,这碗刚刚沸腾起来的素烩汤却突然被熄了火。
杨二接私活的事情被单位里眼红的同事举报到了局长那里,局长也心知肚明接私活的不只杨二一人,但是除了他以外,人人都有根基,哪一个都得罪不起,权衡利弊之下还是毫不犹豫地开除了他。
杨二得知消息后,一动不动地在车里坐了一整天,他很清楚自己临时工的身份,在局长面前无论怎样辩解都是于事无补。也不想去深究是谁举报了自己,即便找出那个人又能怎样呢?杨二没有那种鱼死网破的魄力,也不想让家人跟着受牵连。眼下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再去谋一份差事以维持生计。他之前设想过或许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似乎比他料想得要来得早,他还剩下半年的车贷没有还完,坨坨也得明年夏末才能从幼儿园毕业。
杨二除了对丢掉代账那笔收入感到惋惜外,对于其他并没有多少留恋。领导对他不冷不热,同事待他不远不近,食堂饭菜不香不臭,工资待遇半死不活。
在车里憋了一天,杨二倒是憋通透了,他安慰自己:早死早托生,谁也不能干一辈子临时工,说不定这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命运转折点呢!
想到这里,杨二如释重负般将手重重地拍在了方向盘上,这一下子不小心拍到了喇叭,刺耳的喇叭声惊醒了在不远处打盹的老黄狗。
老黄狗惊了一跳,转身冲着杨二龇牙咧嘴一阵狂吠,杨二不论怎么听,都觉得它是在骂:你个神经病!打扰老子睡觉不得好死!
杨二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窜出来了,他打开车门疯子一般对着黄狗发泄道:“你他娘的才是神经病!你们全家都是神经病!”
老黄狗吓得夹着尾巴溜掉了,杨二长吸了一口冷空气以后便开始哈哈大笑,一直笑到肺都疼了才停止。
三天后,杨二踌躇满志地对家人宣布——他要去大城市打拼了。全家人除了杨二奶奶以外都没有反对,他们早就盼着杨二能像他的堂兄弟们一样出去闯荡,无论成功与否,这对于老实内向的杨二来说都是一场锻炼。奶奶却并不认同他人的观点,她认为三岁看到老,一个人从娘胎里带来的性格是后期无法改变的。况且杨二是她带大的,她最了解杨二的秉性,出了门恐怕就只有挨欺负的份了。
她无比担忧地扯着杨二的手,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二啊!你就听奶一句劝吧,命中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都不满升啊!”
杨二心意已决,未来衣锦还乡的场景他都设想好了,又怎么能因为奶奶的一句话半途而废呢?他最舍不得的就是坨坨了,临行前他一遍又一遍地拥着儿子那娇小的身躯,一口接一口地亲着儿子那粉嫩的小脸。
坨坨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盯着杨二的眼睛问道:“爸爸,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杨二赶忙摇了摇头,喉头的哽咽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给坨坨一个富足的童年。
杨二也来到了堂兄打拼的这座城市,城市很大,大得就像是一个丰满女人的臀部那样突出,GDP也很高,高得就像是一个吃撑了的人打出的响屁一样“呱呱叫”。大街上的男女个个衣着得体,光鲜亮丽,那昂首挺胸、不可一世的姿态就像是一只只营养过剩的公鸡与母鸡。
杨二是幸运的,最起码他不必为房租发愁,堂兄那处并不宽敞的小房子许了他一方容身之处。杨二又是不幸的,他那张初级会计证到了这座城市就如同用过的厕纸一般招人嫌弃了,这里拥有高级会计师职称的人比比皆是,他想要谋求一份高薪的财会工作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求职网站上永远填不满的都是销售岗位,杨二硬着头皮做了两个月的二手房顾问,却只拿到了少得可怜的底薪。做这一行不仅需要能说会道,有时候还需要连蒙带骗顾客才能上钩。杨二一样都不占,他为人过于老实,对待客户总是实话实说,即便是房源的优点他也是一两句话就带过了。客户尽管对他的老实表示了赞许,但也最终因为他的木讷而放弃了交易。
堂兄告诫杨二如果想在这个城市长久地发展下去,学历和个人能力二者缺一不可。他建议杨二先找个时间上自由一些的职业,空余的时间用来学习,尽早把高级会计师证书拿到手。杨二听从了堂兄的建议,找了一个夜班出租车司机的工作,他认为这个工作挺适合自己的,基本不用多讲话,只需要询问一下目的地就可以了,倘若是遇到话痨的乘客,自己嗯啊几声也就搪塞过去了。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杨二想象得那样简单,杨二是东北人,偶尔听不太懂南方口音。倘若是年轻人还好沟通,遇到上了岁数的则是半天也讲不清楚,一天下来杨二连说带比划的也没少浪费口舌。尽管他在这方面谨小慎微,但依旧被乘客投诉了。
杨二是后来才知道对方是日本人的,他刚一上车就说去“嘉定鸿泰路”,杨二很欣慰,觉得这一次终于听懂了方言,他胸有成竹地把人拉到了目的地,结果那人却连连摆手,嘴里还叽哩哇啦地说个不停,后来杨二才明白他要去的地方是Garden Hotel。
日本人很苛刻,对此事不依不饶,一定要出租车公司给个满意的说法。公司对杨二的处罚结果就是:罚款2000元,并且车辆被停止营业15天。车主也是外地人,他体谅杨二的不容易,只从杨二的工资里扣除了1000元,但同时也委婉地辞退了他。
杨二又一次失业了,他一边骂“小鬼子”,一边恼恨自己。本来计划着下个月从堂兄家里搬出去,这下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一想到坨坨,他心就堵得慌,每天的视频聊天,坨坨都会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不愿意总敷衍儿子说快了、快了,也不愿意两手空空回去见他们母子。他想尽快挣一笔钱汇给家里,哪怕只有一万块也好,这样起码可以证明他杨二并不孬,他也是有赚钱本事的人。
想要来钱快,就还得从底层的服务者做起,杨二迫不得已,还是选择从事了他职业选项里的下策。这是他这辈子最忙碌的时光,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驱赶他马不停蹄,摩托车座是他唯一可以歇脚的地方,过手的美食多到眼花缭乱,却没有一份是属于他的。工作时,城市再大再繁华也与他无关,容他喘息,许他一方天地的也只有那枚黄色的头盔。杨二和许多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一样,成了每天穿梭于高楼大厦与低矮弄堂间的那一抹亮黄色。
杨二很疲惫,疲惫到每晚一拿起书本就能秒睡,他与“高会证”会面的日子变得愈发遥遥无期起来。令他值得欣慰的是,不久后他给丹妮儿转账了第一个一万元,这是他打工生涯中的里程碑。丹妮儿接收后又给杨二转回去了5000元,她体谅杨二的辛苦与不易,也感同身受他不善言辞的心酸,更清楚大城市的冷漠和虚伪。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揣摩奶奶常说的那句老话的虚实,杨二命里那八斗米能不能凑够满升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很想他。
外卖工作,让杨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一切都是源于自卑。他羡慕写字楼里进进出出操着一口流利外语的职员,也嫉妒一生下来就享受高品质生活的本地人,更记恨那些动不动就把情绪发泄在差评里的白领们。大城市人的素质有时候并非如同他身上的衣着那般光鲜,有些人会因送餐迟了对杨二恶语相向,每逢过后杨二都会郁闷好久。虽说他一直都没有多大出息,但在老家也是在爹疼妈爱中成长的,哪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就受顿委屈。杨二有些动摇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凭着信念还能支撑多久。
老天爷喜欢和可怜人开玩笑,玩笑过后,通常是他自己在一旁捧腹大笑,却不管不顾小人物的悲哀。
那天杨二在送餐时,无意间被绿化带里一张金色卡片闪到了眼。捡起来一看是张百货公司的购物卡,他惊奇地发现卡的密码涂层没有被刮开,那就说明这张卡是未被消费过的。卡的面值是1000元,这种购物卡不记名不挂失,谁捡到都可以据为己有。
杨二很开心,甚至都有些欣喜若狂了,他认为这张卡是老天爷对他这些日子饱受委屈的补偿。刚好临近元旦,他原本也打算着要回家探亲。杨二谋划着用这张卡给坨坨买双运动鞋,给奶奶买套保暖衣,剩下的钱再给丹妮买条围巾。他清楚大城市的东西不便宜,但他不选价位太高的,买这些东西应该还是差不多的。
这家百货公司杨二经常来送餐,但像今天这样悠闲地逛街,他还是第一次。杨二之前从来都没留意过这家百货公司的豪华,天幕上播放的3D画面让他感觉新奇不已,专柜里散发出的高级香水气味令他沉迷,堪比城堡的儿童游乐设施让他愈发思念起了坨坨。
杨二加快脚步来到了儿童服饰专区,一双紫绿相间的运动鞋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坨坨最爱的巴斯光年配色。鞋底标价2980元,杨二惊得赶忙将其放下,可他又不死心,认为商场的价格虚张声势,说不定会有很低的折扣。导购带着机械性的微笑告诉杨二:他们家的鞋全年都没有折扣。
其他品牌也皆是如此,最便宜的儿童鞋也要接近2000元。杨二嘴里讪讪地嘟囔着:还是小孩子的钱最好赚。随后便逃跑似地离开了那个区域。
服饰区的价格更是高得离谱,杨二拼死拼活挣一个月的钱也就只够买一条款式平常的连衣裙。他满怀期待地来到了内衣专区,那套要买给奶奶的保暖衣是他在这商场里最后的奢望。然而赤裸裸的价格又再一次将他击垮,牛奶丝、石墨烯、黄金绒这些花里胡哨的名词把保暖衣的价格哄抬得老高,就连普通的棉质内衣都被冠以外国品牌涨了身价。杨二焦躁地寻摸了好几圈,发现购物卡的面值只够买一条连半个屁股都遮不住的蕾丝内裤。
他苦笑着接过售货员递过来的那条价值988元的内裤,随后毫不吝惜地将卡丢进了垃圾桶里,12元的余额在这里恐怕连截厕纸都买不到。
内裤很轻盈,可杨二却走得异常沉重,他不知该怎样和丹妮儿提起这条内裤的来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恍恍惚惚地就走到了一处公园的湖边,杨二将刚才走得燥热的双脚泡在湖水里,冰凉的水温令他感到很舒适,他又将肿胀的小腿也泡了进去。水位太浅,只达到杨二小腿的一半处,他又往前走了走。杨二的心和他的脚一样燥热不安,鬼使神差驱使着他想把心脏也泡在这冰凉的湖水里,背后那双无形的手推着他一步步地朝着湖心走去。
扑通一声,杨二醒过神来,可他的脚已经够不到地面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不会游泳的杨二听到了岸上有人帮他呼救的声音,可是挣扎了好久也不见有人下水来救他。杨二其实没想自杀,他只是想把心里的憋屈发泄出去,他也没成想看似波澜不惊的湖面能有那么深的水位。
杨二在一点点下沉,意识变得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他眼中混沌一片。
“二子,你干嘛呢?走,陪奶买菜去,等回来奶给你包水芹菜馅饺子!”
杨二听到奶奶在水底唤她,那是还不到60岁的奶奶,头发尚未花白,嗓音依旧清亮。
“奶,救我!”
杨二的口中咕嘟出一连串的泡泡。
“臭小子!你怎么也跟着调皮上了?”
奶奶游过来,托住了杨二的屁股,杨二感到上升了一些,奶奶转瞬消失了。
“杨硕,你说我们去桂林度蜜月好不好?我听人讲‘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哈哈,杨硕原来你才是天下第一啊!”
杨二猛一抬头,看见刚20岁出头的丹妮儿正穿着鱼尾婚纱快活地游曳着。
由于是奉子成婚,杨二始终对丹妮抱有亏欠,那是她青春中最美好的年华,可惜错过了蜜月旅行和婚纱。杨二想,如果自己还能活着,一定要弥补这些遗憾。他朝丹妮儿点了点头,伸出了手。
丹妮牵着他轻盈地朝水面游去,这时杨二已经能看见穿透湖水的阳光了,可他身上的气力即将消失殆尽。
“爸爸,快来抓我啊!”
湖光中的坨坨欢快得像条小鱼,那是他刚满两个月时的模样,白白胖胖,四肢如同莲藕。在那时,杨二第一次全身心地爱上了这个小家伙,每天下班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能够亲一亲他。看着他那可爱的模样,杨二暗中发誓,为了坨坨他可以付出一切。
刹那间,杨二的求生欲望突然变得很强烈,他拼尽全力,想要再拥一拥最爱的坨坨。坨坨这时猛地窜出了水面,在岸上冲他挥动着满是肉坑的小手。
一股神秘的力量将杨二托出水面,他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呕吐出胸腔内的积水,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手机的拍照声。
杨二平躺在光滑的台阶上面,将那条浸湿了的蕾丝内裤举在眼前,透过阳光他仿佛见到了奶奶那张皱纹丛生的面孔,那句“命中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久久在耳边回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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