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豫让传

作者: 诸葛秋慈 | 来源:发表于2018-07-31 14:18 被阅读93次

    惊变

    春秋时期,晋国国都。

    “智伯外出征战已三载,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啊。”席间,孟谈眉头紧锁,举箸长叹。

    豫让沉默半晌,却无法作答。

    当初主公智伯联合韩、魏两家讨伐赵氏,赵无恤不肯束手就擒,遂退守晋阳。而今晋阳城已被大军围困三年有余,一无粮草,二无外援,按说城内早该投降,却为何直到今日,依然不见智伯凯旋呢?

    前方战事不明,国都内已是人心惶惶。赵家门客怕受牵累,已出走大半。豫让身为智氏门客,虽自信此战无不胜之理,但天长日久,仍不免心生忧虑。

    孟谈道:“那赵无恤也算位人杰。但晋阳被围已三载,估计城内早已易子而食,投降指日可待。只是韩虎、魏驹二人惯于对智伯阳奉阴违,智伯其人又心高气傲,不屑设防。我只怕会日久生变啊。”

    豫让摇摇头,说:“此言差矣。论智慧,论才德,如今晋国内何人比得上智伯?他为国南征北讨,又为民献地万余,做正卿是众望所归。纵使奸佞小人想取而代之,也要看看国君能否答应吧。”

    孟谈忽地一笑:“肉食者争权夺利,你我又何必心忧?纵使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想必以兄长才华,也有可去之处。”

    豫让怒目圆睁:“士为知己者死!智伯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何曾想过改换门庭?若是你有朝一日与智伯为敌,我也不会念及同门情谊!”

    孟谈一惊,忙起身赔礼。豫让自觉语气太重,不免歉然。想来是智伯久战未归,自己关心则乱。

    席间气氛微妙。豫让食不知味,遂拿起佩剑,准备出去打探消息。

    “大军回来了!大军回来了!”

    刚走到街上,就看到有人从城门方向奔来,隐约可听见隆隆的马蹄声。豫让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这持续三年的战事终于尘埃落定。解决了冥顽不灵的赵无恤,智伯在晋国将再无敌手。

    附近的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豫让拼命向城门方向挤,想看智伯是否无恙。

    几面旗帜首先进了城。“韩、魏、赵......”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揉揉眼睛,低声问豫让,“是我眼花了吗?智伯和韩魏去攻打赵氏,为何赵氏回来了,智伯没能回来呢?”

    豫让只觉得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了。赵氏大旗居然在韩魏大军中间进了国都!难道说韩魏临阵倒戈?那智伯他,智伯他......

    百姓议论纷纷。韩虎、魏驹二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志得意满,不复当年在智伯身后唯唯诺诺的模样。赵无恤死里逃生,更是喜不自胜,神采飞扬。豫让死死盯住他们,胸中翻江倒海,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大军进城后,赵氏门下一个传令兵便在城门口贴上告示:

    “智瑶其人,鱼肉百姓,把持朝政,残害忠良。蛊惑韩、魏二卿讨伐赵氏,幸得二卿深明大义,与赵卿联手大破智军,为民除害。然智瑶之罪,刑兹无赦。今命逮捕智氏全族,满门抄斩。百姓有敢阻拦者,杀无赦!”

    忽然,乌云蔽日,风起云涌。一阵北风袭来,竟吹走了刚刚贴好的告示。百姓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再不敢多言。只有一个白发老者用拐杖敲着地,不停地喊着:“变天了!变天了!”

    豫让独立风中,紧握佩剑,心下已一派澄明。

    士为知己者死。智伯,我救不了你,但愿为你而死。

    杀人,偿命。


    刺杀

    混进赵无恤府上已两月有余,豫让却鲜有机会见到无恤。无恤如今位列众卿之首,自然日理万机。但豫让很有耐心。府中奴仆上百,他要做最不起眼的那个。他做着肮脏下贱的工作,小丫鬟也能斥责他两句。他身上沾染了刺鼻的气味,任谁见了也要躲开。

    他并不觉得苦。曾经他自负才华,在卿公贵族门下讨生活。然而晋国人才济济,门客如云,谁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卿公们自比伯乐,养着他就像养着一匹马,以为给了他吃穿,就能成全自己爱惜贤才的名声。殊不知,这种照顾,让豫让如食嗟来之食,郁闷不已。

    直到他来到智伯门下。智伯为人宽宏坦荡,和豫让倾盖如故。智伯带着门人,先是连消带打地除去了国内一众阻碍新政的贵族,又向外开疆拓土,征战四方。周围一众国家再不敢对晋国有丝毫觊觎。那时的智伯,何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然而现在,他的头骨被做成了赵无恤的酒杯,他的族人被杀尽,他在一场必胜之战中,被两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暗算,沦为天下笑柄。而谋害他的人,却在公室之内弹冠相庆。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豫让隔着衣服,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刺杀的细节,他已在脑海中演练了多次。他要一刀结果赵无恤的性命,然后再去找韩虎、魏驹那两个小人。

    “大人回府了!你快去把茅厕打扫干净,然后回下人房里躲着!要是惊扰了大人,这个月的工钱就别想了!”管家对着豫让大喊。

    “是,小的明白了。”豫让低着头答应,却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赵无恤要回来了?

    无恤在房中用过晚饭,想来上茅厕,已是一个时辰之后。豫让的手不再抖了。他藏匕首于袖中,平静地扫着地,像是一个已经扫了十年茅厕的仆人。

    无恤果然没有发现他。很好。他和他之间只有五步的距离。豫让要慢慢地拿着扫帚,一直晃到他身边,然后趁其不备,拿出匕首,割断他的喉咙。明日国都内就会盛传,赵无恤被杀于茅厕中,是智伯的冤魂来索命了。

    豫让向前走了一步。无恤在凝神思索,没有留意。

    豫让不动声色,再缓缓地向前走,两步,三步......

    “唰啦唰啦......”豫让只能听到扫帚和地面接触的声音。时间似乎变得很慢,他和赵无恤之间的距离很近。他甚至可以数清无恤的睫毛,可以看见他瞳仁里的倒影。

    突然间,赵无恤感觉到一道寒光向自己射来,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个打扫茅厕的奴仆的眼睛。这奴仆佝偻着背,穿着粗布麻衣,脸上满是污渍,然而那双眼睛却无比锐利,其中的恨浓得要滴出来。

    这分明是一个刺客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赵无恤想起了他是谁。他不顾体面大声尖叫:“来人啊!有刺客!”

    豫让慌忙拔出匕首,然而他已失去先机。无恤跌坐在地上,赶进来的侍卫一脚把豫让踹倒在地。

    到底还是失败了。豫让苦笑。一个侍卫踩住他的头,他费力地向门外望去。

    门外春光正好。柳树刚刚发芽,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树上筑巢。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他初入智府时,也是这般好天气。

    赵无恤恢复了卿大夫的镇定从容。他问:“你是豫让?是智瑶的门客?”

    豫让闭眼不答。

    “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府中?你想杀我给智瑶报仇?”

    豫让平静地说:“你杀了智伯,你就该死!”

    无恤不怒反笑:“好!如今智瑶门下客皆作鸟兽散,竟还有人愿意冒死给他报仇!豫让,我敬你是个大丈夫。智瑶有你这个朋友,也不枉此生了。”

    “主公可安好?”一个人急急闯进来。竟是孟谈。

    智伯死后,孟谈改换门庭,为赵无恤效力。无恤不计前嫌,视他为智囊。孟谈九曲心肠,在无恤门下终得重用,不由踌躇满志。可如今面对一身狼狈的豫让,他竟不敢直视其锋芒。

    孟谈想把豫让扶起,豫让挥袖,自己撑着站了起来。他挺直腰杆,眼中不再有恨,只有默然。无恤不得不承认,即使他是万人之上的卿大夫,但在这污浊的斗室之中,豫让的光芒和气度已远远盖过自己。

    那种睥睨众生的傲然,像从智瑶身上刻下来的。

    无恤欣赏地笑笑,对豫让说:“我可以放了你。但你要记得,智瑶并非我所杀,也不是韩虎和魏驹所杀。他死于自己的狂妄。”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词酌句:“韩魏两家为了保存实力,都苟且偷安,对智瑶言听计从。你可知我为何宁可打晋阳这一仗,也不肯交出自己的封地吗?”

    豫让依旧沉默。无恤也不在意:“那是因为智瑶他不仅要把持晋国朝政,还要做天下之主。他要杀光所有挡路的人。有他在,我满门被灭不过是早晚的事。打这一仗,我不过是想赌一把。输了,我死;赢了,他死。好在智瑶虽足智多谋,却从未把我当对手看过。在他眼里,天下就是一张唾手可得的地图,人,不过任他宰割的鱼肉。”

    “豫让,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权力之战,不是你一介布衣可以左右的。回去过安生日子吧,别再想着报仇。”

    说罢,赵无恤带着侍卫转身离开。

    豫让并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他只是朝无恤离开的方向磕了个头。

    我不要欠你的。这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报。


    击衣

    清晨的街市热闹非凡。小贩的叫卖声,妇人的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声,声声入耳。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过来。他佝偻着身子,披散着长发,拿着一个破碎的碗,跪在人来人往的巷子口,用沙哑的声音说:“给点吧,给点吧。”周围的人皆掩鼻躲开。

    这乞丐就是豫让了。赵无恤认得他的脸和声音,他就在脸上涂上清漆,又吞下木炭。他每天日和乞丐同住,如今不仅骨瘦如柴,全身还长满疥疮。他相信,无恤一定认他不出。

    孟谈自街市走过,忽然注意到了这个乞丐。他不动声色,屏退随从,将一把钱币扔进破碗里,笑着说:“老人家,去买些衣食吧!”

    豫让不敢看他,只磕头如捣蒜 :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孟谈轻声说:“如今国君既殁,三分天下已成定局。赵大人位极人臣,亲卫众多。你以一己之力刺杀,无异于螳臂当车。何不投入赵氏门下,伺机行事?”

    豫让慢慢数着碗中钱币,低声说:“假意逢迎之事,我豫让不屑做。赵大人待你不薄,你今后莫要再来了。”

    孟谈心下恼怒,拂袖而去。

    日头渐西。豫让起身,蹒跚着走到城东一棵柳树下。环顾四下无人,他扒开几块石头堆成的小山,拿起里面藏着的佩剑。

    半里之外就是无恤可能经过的那座石桥。

    无恤知晓自己树敌颇多,因此每日进宫与回家的路线都是随机而定。但豫让已打探好,无恤有时回家会经过一座桥。他可以埋伏在桥下,攻其不备。

    等待,等待。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就够。

    他的剑锋离赵无恤的咽喉,只差毫厘。

    他剑用布包好,当成拐杖,一步步向刺杀的终点走去。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次。今天是第一百次。

    他趴在桥头,抱着佩剑,用耳朵贴着桥面听声音。寻常人经过,也只会当他是一个在桥边歇息的老乞丐罢了。

    等了快一个时辰,太阳已落山,天边挂上一轮浅月。桥下的蛙鸣声渐渐大起来,豫让凝神细听,心头越发平静。

    也许赵无恤今日不会来了。

    正这样想着,桥面突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接着是马车声。

    是他!国都里也只有他有资格用四匹马拉车!豫让慢慢把包裹佩剑的布解下来。在这条路上等了太多次,他拿剑的手已经稳了许多。他准备装作路过的老乞丐,向赵无恤的马车走去,等错身的一刹那,拔剑刺杀。

    一切都计算得刚刚好。

    月色朦胧,马车夫看见一个老乞丐拄着拐杖走来。他只是奇怪为何他会夜里出现在桥边,却没有想到,这步履蹒跚的老人竟是刺客豫让。

    马车走得很快。离马车还有十步的地方,豫让停下了。他忽地拔出宝剑,剑锋寒光一闪,和剑鞘发出“锵”的一声。

    豫让持剑立于桥上,器宇轩昂,有万夫莫敌之势。浑浊的眼中锋芒毕露,车夫竟难当其锐。

    豫让剑已出鞘,此时马车刚好走到他身侧。他用尽全力将宝剑插入马车。

    可惜,马车是空的。

    车夫慌忙拉住缰绳,四匹马齐齐扬起前蹄。车身剧烈地一晃,豫让摔在了地上。

    赵无恤惊魂甫定。他穿着侍卫的衣衫立在一旁,看着豫让说:“果然是你。今日孟谈告诉我你的行踪,我还不敢相信。”

    豫让抬头望着他:“你上次饶我一命,可惜仇深似海,我不能饶你。”

    无恤有些无奈地问:“你从前是范氏、中行氏的门下客,他们被智瑶灭了门,你为何不去替他们报仇,反倒为智瑶做事呢?”

    “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无恤神色凝重:“上次放了你,已是仁至义尽。这次,我不能再放你走了。”

    赵无恤挥手示意左右侍卫上前将豫让围住,但豫让并无防备,反而撑起身子向前深施一礼:“今日之事,豫让死不足惜,但求大人能将衣服脱下,让我用剑砍斫一二,焉以致报仇之意!”

    无恤面露感佩,将外衣递给豫让。

    豫让深吸一口气,挥起佩剑,向薄薄的外衣砍去。他用尽全力,仿佛几剑便能斩断恩仇。

    他放下剑,忽然仰天大笑:“对得起智伯了!”说罢,挥剑自刎。

    数年忍辱负重,到此有终。他死得其所。

    无恤带走了豫让的尸首。月华如水,石桥一片静谧,只留下浓重的血腥气,千年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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