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叶嘉
长平三年,宁州城中响起一声婴孩的啼哭,天边现出了锦绣云霞,那一年,西南边陲,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那婴孩是宁州土知州的独女,官名禄氏繁,乳名楚心,十五年后,成为楚州吴疆木氏土司木坤的夫人,史书载她无品级。有人道她担不起那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却不知,曾有更加贵重的身份摆在她面前,她连秀眉都不曾抬过一下。
故事,就从长平十八年说起吧!
长平十八年三月晦日,楚心半眯着眼坐在庭院中小憩,两手交叠处握着一块玉钰,那是他留给她的信物,可是晃晃悠悠过了三载,当年那个琦年玉貌的汉家公子,终究没有来允现他的诺言。她想等,可是她等不了了,明日,她便要嫁入木府,成为那尊荣万分的土司夫人。所以,这是她最后一次握它,玉透的光泽和寒意瞬间侵入她的掌中,化作一汪冰凉的泪水。
木氏是楚州众土司中汉化程度最高的,但嫁娶仪式还是保留了纳西族旧有的风俗,没有凤冠霞帔,金丝红盖,楚心清清楚楚地看见木坤向她伸出手来,那样的俊美无俦,听说他早年曾随前任土司大人进京面圣,连圣上都夸他丰神俊秀,无边民粗犷之气,如今一看,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洞房之夜,他拉着她的手,柔声应允,“我给不了你无妾的诺言,但我可以发誓,土司夫人只能是你禄氏繁。”
简简单单的言语,她却从他微红的脸庞里看到了真诚,素未谋面的他也许是因为被她的姿容吸引,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还是感到心中一暖,命运这般安排,总是有它的道理吧!
她这样想着,木坤已褪去了两人一身华服,肌肤相触带来的战栗与青涩给了他们无限的快感,俩俩相拥之中,红烛燃到了尽头。她不知道,木坤在她昏沉睡去时,在她耳边低语:“再见,真好。”
罗氏宁对于自己亲自挑选的孙媳妇是满意的,楚心幼年随经商的叔父到江南生活过不少年头,滋养了一身温婉灵气,不似土生土长的纳西贵族女子那般爽直,但罗氏宁却从她的眉眼中看到了她的果决与勇敢,一如当年的自己。
楚心坐在书桌前描摹着一册字帖,这是除玉钰之外,那人留给她的唯一物什,倒不是因为旧情难忘,只是因为多年坚持早已成为一种习惯,放不下,也丢不掉罢了。如今,她已经学到了八分的神韵,只是余下那两分,始终无法突破,也许是时候未到的缘故。
一杯清茶放下,楚心未抬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阿勒,去门房问问,大人回来了没有?”
她未听到阿勒远去的脚步声,只觉得这小妮子近来愈发放肆,到底是自己惯坏了。抬眼斜看,却只见木坤站在她身旁,看着宣纸上的未干的墨迹若有所思。
她一愣,随后伸出秀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便缓过神来,朝她温和一笑,“不是说午后才回吗?怎的这会儿就到了?”
木坤笑而不语,只是在她身边坐下,放肆地将她抱到腿上来,“若不提早回来,怎能亲耳听到夫人的心意?”
楚心被他调笑地脸红,靠在他胸膛浅浅地笑着,她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勒身后的仆人端着精致的菜品候在门外,见二人这般亲密,不敢打扰,可又怕时间久了,楚心的心意被糟蹋了,踌躇再三,还是敲开了房门。
楚心脸皮薄的很,被人一惊,赶忙从木坤身上起来,他似乎爱极了楚心这般慌乱的模样,拉着她与她开着细碎的玩笑,他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碰到了书桌,盖碗翻了过去,清茶泄了在了字帖上。楚心顿时变了神色,急忙用手拂去漫在字帖上滚烫的茶水,一番补救过后,到底还是毁了一页。
木坤见她这般难受,心中愧意横生,“心儿,把字帖给我,我会让人补好的。”
楚心垂着眼眸,淡淡地说:“不用了。”
“我不是故意的。”他继续解释道。
楚心依旧低着头,咬着下唇,冷淡地说:“不用了。”
“不就一份字帖,有何贵重之处?你若想要,明日我就能让人给你送百本千本来?”
听到这话,楚心把字帖往怀里靠得更近了。
木坤心里顿时窜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又不忍心拿楚心撒气,那一桌刚摆好的菜肴只得碎了一地。直到他扬长而去,楚心才捂着嘴蹲到了地上,无声地啜泣着。
桌上的水迹早已干透,字帖被平放在上面,窗户开着,任由凉风徐徐而入。楚心半倚在床头,假寐着,远远地听见了阿勒和木坤身边亲随阿龙的对话。
“阿勒姐,你去劝劝夫人别和大人置气了!”
“大人一日未进食,夫人又何尝不是。”阿勒自然是向着自家小姐。
“阿勒姐,不是进不进食的问题,大人前几日在普宁道遇了袭,左臂被划了一道极深的伤口,本来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谁料午时大人板着脸回来,在院里舞起剑来,到这会儿还未停下,那血透过锦衣渗了出来,伤口定是崩了。”
阿勒没想到竟是这般严重,连忙应下,转身便看见楚心站在门边。
她披着绛红色的斗篷,昏黄的灯笼照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轻声对阿龙说:“前面带路。”
当木坤看见楚心端着药瓶与纱布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气就消了一大半,却拉不下面子来服软,两人站在月光下静静地对峙着,楚心看着他手臂上滴下的血与地上的尘埃混作一团,眉头蹙得紧紧地,缓步朝他走来,拉起他的手往回走。
他也不将手抽回,任由她拉着。掀开衣物,楚心才看见那深到见骨的伤口,指尖不由得轻颤。
“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好好养着……”她忍不住埋怨道。
木坤勾起嘴角一笑,“不生气了?”
“我哪敢啊!土司大人。”
“连土司大人都喊出来了,还说自己没生气?”
楚心正在缠他臂上的纱布,听他这样开玩笑,忍不住就下了重力,疼得他闷哼一声。
木坤拥着她躺到了床上,想必是累极了,不久他便睡着了。楚心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拉开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起身下了床。雕花木窗被轻轻支起,一树的梨花正在风中飞舞,有着白雪的烂漫。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想什么呢?”
不待她回答,藏青色的斗篷已经披上她瘦弱的肩头。
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像是在做什么决定。良久,她回过头,用澄澈平静的目光看着木坤,“我不想让今天的误会重演,我想和你说一说我和字帖主人的往事。听完之后,你若依旧要我,禄氏繁必从一而终。”
木坤没有答话,走到圆桌前背对着她坐了下来,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自顾自的说了起来,红烛爆开了花,忽明忽暗,摇摇晃晃就到了天明。
木坤朝她缓缓地走了过来,将她抱进怀里,“饿了吧!我让下人备早膳。”
楚心怎么也没想到木坤听完这些事之后反应如此平淡,不由得呆呆地看着他。
“你不气?”
他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气什么?要气也是气自己没有早些遇见你,娶了如此美丽的夫人,心若不宽些,岂不要成了怨夫?”
这对少年夫妻打开各自的心扉,相拥而立,木坤看着远处的玉龙雪山,抖了抖叶上的凝露,“心儿,给我生个孩子吧!待他能担大任,我就将土司之位传给他,然后,在那里盖一座别苑,我要雪屋藏心。”
楚心握着他的手,淡淡地笑着,却笑了许久。
春去秋来,又是一季寒冬。
“大人,朝廷的使臣午后便到。”
“我知道了,吩咐下去,用最高的礼节迎接。”
“是。”
“阿龙,派婢女入内府,请夫人准备家宴,迎接贵客。”
“是。”
内院之中,“阿勒,把大人前月带回来的绛紫金线云锦裙找出来,今夜该盛装打扮一番,免得拂了大人的脸面。”
“是,大人见了必定欢喜。”
楚心坐在铜镜前,一支支地往上比对着金簪,最后,竟不知该选哪支才好,那焦躁的俏模样惹得阿勒掩嘴偷笑。
阿勒扶着楚心顺着迎接使臣的红毯走上前去,额前的流苏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以致于她走进正厅时,才看清座上那个挺俊的身影,她的笑容,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容七,龙七,当今圣上的七子,才绝天下的七王爷,就是那年救她于惊蹄之下的汉家公子,那个许下白首之约的绮貌少年,世运怎能如此弄人?
“木坤携内子参见七王爷。”
“平身吧!”他那温和清润的声音一如往昔。
楚心始终垂着眼眸,不曾抬眼看他,容七的目光顺着她繁杂贵重的头饰而下,掠过绣工精细的礼服,最终落在她微隆的腹部,心中长叹一声,“夫人有孕在身,赐座。”
楚心微微屈身谢礼,由阿勒扶着坐到席上。
木坤与容七相谈甚欢,觥筹交错,歌舞繁靡,直到浓醉深醺方才作罢。
几人服侍木坤躺下后,楚心坐在床头,用浸湿的布拭去他满额的细汗,只听见木坤低声呢喃:“心儿,他是来抢你的吗?不,你是我的,我绝对不会放手,你是我的心儿。”
楚心看着他孩子般的呓语,嘴角露着淡淡的笑意,伏在他耳边轻应:“别怕,他抢不走的,这一世,能与我白首齐眉的只能是你木坤。”
城北的行邸内,容七沉浸在月光下,独啜一壶清茶,坐到了天明。
“夫人,珍阁今日进了不少新布料,是否让掌柜先送到府上来?”
楚心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账册,“免了,我们自己去看看。”
“可您的身子重了,怕是不便。”
“我已有月余未出门了,想出去透透气。”
“是否要告知大人?”
“他近来忙得很,别去烦他。多带几个人就是了。”
“是。”
宽阔的街道上车马喧闹,码头上商贾云集,南来北往,一派繁荣之景。
“木坤确有治世之才。”
容七凭栏而望,回过身来,只看见娉婷佳人从远处而来,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向他缓缓走来。
楚心走到桥旁才发现容七,欲转身离去,又觉得失了礼数,只得迎难而上。
“参见七王爷。”
“免礼。”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去珍阁看看新进的绸缎。”
“那珍阁与本王的行邸该是顺路,可与夫人同行。”
楚心迟疑地看着他。
容七继续说道:“你我身后跟着许多人,想必是不会传出什么闲言来的,夫人宽心便是。”
楚心望见他身后两排的侍卫,竟无言以对,只能跟在他一旁,下了石桥。
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各自看着路边的风景。
路过一家玉器店时,容七突然开了口,“那块玉钰还在吗?”
楚心回头看了一眼阿勒,见她正忙着买吃食,余下随从又隔在十余步开外,这才低声回答了他:“在,楚心正欲送还。”
“不必了,留给……”
话音未落,容七只看见好几匹脱缰的野马朝他们奔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蒙面的黑衣杀手。
容七抽出腰间的软剑,护着楚心往后退,木府暗卫随即现身,挡在他们前面,拼死厮杀。手起刀落之下,鲜血喷涌而出,楚心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腹中翻涌着难言的恶心。
容七退到窗口,抽出身上的信号弹发到空中,锦衣暗卫随即从天而降,在二人面前形成一道不可突破的屏障。
当楚心看到最后一个刺客倒地的时候,心口顿时一滞,只觉得耳鸣眼花,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能听见容七焦急的呼唤。
她醒来的时候,床上的帘子被放了下来,容七隔在帐外,“孩子没事,你可安心!”
“谢王爷。”她掀开被子,准备起身下床。
容七按住她的身子,“大夫说你血气不稳,不宜走动。”
楚心顿了顿,挣脱了他的手,“王爷自重,楚心已嫁作人妇。”
容七只得将手收回,他的眼眸中泛出晶莹的光泽。
“你出嫁当日,我派去的信使刚刚抵达宁州知州府衙,我只是晚了一步。”
“是吗?王爷的确只是晚了一步,可王爷却已经晚了我的一生。”她拭去了眼角的泪花,撑起身子走了出去。
容七呆立在原地,被泪水吞噬,他捏碎了药碗,褐色的汁液与他的血混在一起,流了下来,只听见他在低吟,“我不甘心。”
窗外白雪纷飞,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木坤披着白狐裘衣,站在庭中,见她出来,微笑地向她伸出手:“我们回家。”
这一夜,两人刚躺下,门外便传来急切的敲门声。
“怎么了?”
“你别起身,我去看看。”
木坤打开房门,阿龙便呈上了一封军情急件。
“心儿,湘西发生叛乱,情况危急,朝廷命我即刻起兵增援。”
“即刻就走?”
“是。”
“那我给你收拾几件衣服。”
“夜里寒气重,你别起来了,小心冻病了。”
楚心坐在床头看着他穿衣,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
木坤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肚子,“孩子看着呢,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楚心这才收了泪。
她见木坤出了房门,思虑再三,还是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了毛笔。
不出两个时辰,万余人的队伍就已经集结起来,木坤连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要起身上路,走出半里外时,阿勒驾着马疾驰而来。
“大人,这是夫人让我交给您的。夫人交代,万不得已时也许顶得上点用处。”
木坤接过绣着并蒂莲花的锦囊收入衣襟之中,似是猜到了什么,朝着木府的方向深情凝望,而后长戟一挥,浩浩荡荡的队伍再次踏上征程。
楚心明知每日送到她眼前的前线战报都是经过筛选的,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相信这一切。直到那一天,叛军兵临吴疆城下。
木坤带走了所有的壮年兵力,城内空虚,只能由木府的暗卫顶上。暗卫武功高强不假,但这种城墙战显然不适合他们施展功夫,苦苦支撑的防线摇摇欲坠。
“心儿,他们撑不住了,你快跟我走。”
“王爷若担心城破,自可逃生而去,楚心与吴疆城,生死相依。”
“心儿,木坤他自身都难保了,难道还能分兵回来救援吗?”
“你?”楚心气极,腹痛难忍。
就在此刻,城外传来喧天的打斗声,只听见有人在喊:“土司大人回援了!”
容七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雪,楚心却笑颜如花,她用微弱的声音嘲笑他,“听见了吗?我的木坤回来了!”
容七紧捏着她的下颚,冷冷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假冒我的笔迹写了调兵令,并将玉钰交给他作信物,才使他从虎口脱生而回。”
楚心奋力挣脱了他的控制,“那也是你先作计陷害他,否则,我何须出此下策。”
他冷笑着,“心儿,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生下孩子后随我回京,我就默认那调兵令是我给的;要么等着朝廷的降罪,带上木府上下六百余口人黄泉相聚。”
楚心身子绵软无力,却还是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我真是瞎了眼了,竟然用三年时间来思念这么个下作的人!”
容七不气不怒,看着她几欲喷火的眼神,淡然地问:“选哪个?”
楚心痛苦地闭上眼睛,秀唇轻启,容七微微一笑。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拿出一粒药丸喂进她嘴里,“生下孩子后,你会好好的睡上一觉,再睁眼时,这蛮野之地就与你再无半点瓜葛了!”
容七从容不迫地翻过高墙,只听见楚心呼痛的声音在耳边阵阵扩大,大到他的心也有些痛了!
木坤从未想过当他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番景象,府内府外挂起了白绸,阿勒哭得几度昏死过去,罗氏宁抱着刚出生的木懿坐在堂上,悲悯地看着自己,而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安静地躺在床上,面目如生,身子却已凉透。
他颤抖地将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却再也没有人答应。他那一声痛彻心扉的“心儿”,惊走了一树的乌鸦。
出丧当日,朝廷的嘉奖圣旨抵达吴疆,木府上下忙作一团,木坤如行尸走肉般接了旨,只听见“抗敌有功,升布政使,追封一品诰命夫人”等字眼,他想站起身来,却吐出一口浓血,晕倒在地。
是年,皇帝驾崩,容七登基为帝。
“碧兰,娘娘今日如何?”
“回禀皇上,娘娘还是和从前一样,面南而望。”
容七的眉间夹杂着疲意与痛意,“你们看紧些,别再让她受了凉。”
碧兰连声应“是”。
她看着容七的背影没入暗夜之中,不由得想起半月前楚心发高热的那一晚,九五至尊跪坐在病榻前,不厌其烦地替她换着冰块,一口一口地将药哺进她的嘴里,还要一遍又一遍地听她喊着别的男子的名字,该是何等情深,才能如此?
“娘娘,起风了!我们回吧!”
楚心不似往日般顺从,依旧坐着不动。
碧兰只好拿起早已备好的披风替她系上,却不料楚心看着水面的一轮圆月开了口,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碧兰说话。
“今日是我那未曾谋面的孩儿的生辰。”碧兰的手抖了一下。
楚心继续说道:“今日也是我的死祭。”
“什么?”碧兰手里的瓷碟应声落地。
她苦笑一声,“别怕,确切地说,应该是禄氏繁的死祭,而不是你面前这个被称作楚贵妃的死祭。”
“娘娘为何与我说这些?”碧兰不解地问。
楚心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
其实,她是心疼,因为她听见远在千里之外的木府内,传来他隐忍的哭声。
容七只有在楚心睡着的时候,才敢细细地看着她,他囚了她五年,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捧到她面前,她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无论他如何讨好,她就是不愿与他说半句话。只有每年木坤进京述职的那一天,默许她躲在屏风后看木坤一眼,他才能看见那年令他心摇神荡的笑容。
当容七一身酒气闯进宫内,疯狂地撕去她的衣物时,她没有任何反抗,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床顶,默默地承受他带给她所有的屈辱与痛苦。容七精疲力尽地伏在她的颈间,借着醉意将埋藏在心中多年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心儿,你以为木坤就从未做过苟且之事吗?那一年,若不是他暗中派人截住我的信使半月有余,那信早该送到你手上了!还有,那日玉器店前的暗杀也是他安排,若非我长了个心眼,事先安排了护卫,恐怕早已成为刀下亡魂了!你知道吗?”
楚心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床顶,半晌有余,才开口说道:“可是,从一开始,就是你夺了他的,不是吗?”
容七惊讶地看着楚心,只见她的眉眼轻轻波动,“那年救我的是木坤,不是你。一个生于长于皇宫大内的皇子,怎能轻易驯服那样的野马?而且,你怕马,不是吗?”
容七惊慌失措地别过脸,压低声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楚心继续说道:“遇袭那日,几匹野马朝我们奔来的时候,我看见你藏在身后的左手,在不停地颤抖!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我只是迟疑了片刻,他就已经救下你了。”他懊恼地一拳捶在玉枕上。
“你的皇位来之不易,朝堂倾轧,费时费力,所以你失了我们的约期,江山美人,你早已做出选择了,不是吗?”
容七不由得苦笑一声,“江山美人?你觉得木坤会选哪一个?”
楚心不再看他,良久,才吐出一句:“他会选他心中那个。”
“那我们来打个赌好吗?如果他不要江山,我就将美人送还,如何?”
楚心的秀唇不可抑制地颤抖,“你说真的?”
他那好看的薄唇覆了上去,温声轻吐,“君无戏言。”
两月之后,圣旨到了吴疆。木坤跪在堂前,传旨太监未宣读,直接将圣旨交到他手中,“皇上吩咐,请大人看后告诉老奴选哪一个?”
木坤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眼角添上了几丝皱纹,看完之后,他那平静了多年的眉间再次蹙了起来,“皇上这是何意?”
那太监高深莫测地回了一句:“老奴怎可揣度圣意?”
木坤思虑片刻后,答道:“我选择退位,让位于幼子木懿。”
“既是如此,那老奴需再宣读圣上口谕。若木坤选择退位,朝廷将褫夺木坤夫人禄氏繁追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木坤以掌击地,怒视太监,“皇上未免欺人太甚,我木坤励精图治,守得朝廷西南一隅兵戈相止,到头来难道连为夫人谋个品级都做不到吗?”
宣旨太监气定神闲地答道:“土司大人莫急,老奴还未宣完口谕。圣上鉴大人膝下仅有一子,特赐纳西族美人,继任土司夫人。”
木坤漠然地摇了摇头,“劳圣上费心,木坤曾许诺亡人,土司夫人的位置只属于她一人。”
“老奴劝大人莫要抗旨不遵,大人可知那美人唤何名?”
木坤这才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那美人唤作楚心。”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穿透了云霄。
一方黄缎从太监的袖中落了下来,只见上面写着:“如若岁月可以重来,那一日朕不会故意露出龙佩,逼你阿爹将你带走,因为朕会比你更早救下她来。她既不愿入皇室玉牒,朕也无力改你木氏族谱,唯有夺了她的诰命,只当还你的不是她罢了!朕已时日无多,护不得她一世周全,否则饶是你看出端倪,准备冲冠一怒为红颜,朕也不会将她还你。你,要好生待她,如若不然,只要朕一息尚存,便会不惜一切代价挥师南下,非搅得西南天翻地覆不可。”
木坤跪坐在堂上半晌未动,刚抬起头,眼泪就落了下来,只看见禄氏繁的牌位上,盖着一块红绸,他站起身来,一如当年雪日那般,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温声轻语:“我们回家。”
太监回宫复旨的那一天,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从宫中奔驰而出,马不停蹄地向南而去。
“皇上,马车已经没影了。”
容七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是啊!已经没影了!可这一世,争也争了,抢也抢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就让我再看看吧!”
听见这话,碧兰心中伤感不已,她将藏在袖中多时的玉钰拿了出来。
“这是?”容七讶异地看着它。
“皇上,娘娘临上车时让奴婢转告陛下,当年她给木坤调兵的那一枚是她请名匠用同一种玉料仿的,这才是陛下留给娘娘的那一枚玉钰。”
容七回到寝殿内,将另一块拿了出来,细细对比,这才发现细微差别,怨不得那些亲兵认不出。他细细地摩挲着楚心留下的玉钰,一滴滴清泪落在了上面,他举起玉钰,一束清朗的晨光穿过玉钰,他竟看见了一行小字,“下一世,愿容七公子早些,勇些,可好。”
容七缓缓地坐到龙椅之上,指尖轻颤,含泪轻笑,“好。”
《明史·土司传》载:“乾元五年,吴疆土司木坤让位于幼子木懿,携新夫人隐居玉龙雪山,著书立说,为后世留下不少风华诗篇。某日,一猎人上山打猎,无意中发现一处别苑,雕梁画栋,颇具江南秀雅,门匾上题有四字,其人望见木坤拥一位佳人立于庭中,正欲上前一看,不料那女子忽的转过身来,惊得猎户双腿瑟瑟,那玉容明明就是逝世已久的土司夫人。猎户只当见了鬼,连滚带爬地翻下山去,大病一场,绝口不提山上所见之事。众人皆觉怪异,有胆大之人上山寻看,未有所获。数十年后,猎户弥留之时,始述当日之景,奈何其目不识丁,终未告知门匾上题为何字,世人皆觉憾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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