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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住的隔离酒店的房间里,唯一给我生命气息的就是那盆绿萝。
我是在周五接到疾控中心的要求单独隔离的,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那样的病毒,从急救车密闭的车里,以及车子迅速地变道超车,和那“滴滴”不停的喇叭声里,我感到了司机的疲惫,那时候我才有一点儿紧张,以及假如自己感染病毒给社会带来压力的一种歉意。
在酒店门口办理入住的时候,正好遇见公司的领导,与我一样,他也是刚接到单独隔离的要求,就被急救车送到了这里。他神情轻松,看不出有什么紧张感,见了我一脸的笑容,还很乐观地给我拍了一张照——谢天谢地,在这样一座密闭的酒店里,还能与他同住,虽然不能见面,但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心里总有一丝温暖。
他住十六楼,我住十七楼。也许通过楼板的脚步声,可以传递某些信息,就像《红岩》小说里写的那样,我那时突然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许多年前我老是出差,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酒店里度过,所以我对酒店的要求有些苛刻。当打开酒店房间的门,看见隔离中需要的生活及洗漱用品一应齐全时,我松了口气。酒店明亮而干净,整体的风格简约有序,没有霉味和其它味道。两张靠椅临着窗子,中间一个小圆桌,简单而无尘。圆桌上就放着那盆绿萝,有些黄绿的叶片,瑟瑟的样子,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我放下背包,坐在靠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是一片高楼,楼高二三十层是有的,一色的暗红墙面,窗子、阳台、设计的线条组成了墙体斑驳的颜色。倘若夜渐渐黑下去了,我透过窗子看那些亮着光的人家,似乎有人影闪动——倘使每个窗子里都透着光的时候,我真想去窗子下面看看、听听,即使把头仰起,把脖子扭酸,我也愿意。
高楼中间地带是一派洋房,大约六七层高。每一层楼都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那些有心的主人,把花园装点得精致而漂亮。这个夏天,他们可以享受绿的气息,花的味道。那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屋顶花园来,想起那里种的蔬菜,青绿的辣椒;蔓延于架子上的丝瓜,以及一株枯死的番茄。晚风从西边吹来的时候,小鲫鱼和她的妈妈应该坐在花园里看书,或者在客厅逗乐家里新进的成员——一只灰白的猫。
洋楼外是一片休闲区,说是公园,似乎有点小气;说是广场,却又种了许多树——小桥碧水相伴,似乎有点诗意。很喜欢那些高大的树。我从十七楼的窗子看下去,一大片绿意,生机勃然。一些灰色的小路,从绿色之间蜿蜒穿梭,没有行人,像我现在的样子,总显得有些孤独和寂寞。
有两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就立在休闲区外的路旁,像两个魁梧的卫士,守护着那一片绿意。我对那样的树有深刻的记忆,二十几年前,学校的主干道两旁,全种这样的树,它们灰白的树干,枝干一律向外延伸,把校园的路遮得严严实实,夏日里漫步其下,就有一种凉意。它们的叶片阔大,像一只大手,用力地伸展开五个指头,显得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样子。深秋的时候,它们开始变黄,一夜风紧,校园里满是那样的落叶。那时候,我就希望捡上一片最好的叶子,夹在书里,让它吸着书香,慢慢平整,再干枯。后来就在那片叶子上用彩笔写了许多小字:“我在等待,等待着你的出现;倘使生命中遇见这样的秋天,遇见这样的你,我的等待就是一种幸福……”或者也痴痴地想,在某一天的黄昏能牵着她的手,漫步在落叶飘飞的校园里,把青春的梦慢慢地做完,那该是多么地美好!
然而现在究竟是夏天,我看不见那两棵树在秋天是什么样子,只是带着一种留恋和祝福,把此时寂寞的心填满。
夏天应该是看荷花的时候。昨夜在梦里,听见花开的声音——前两天,有一个朋友说,河南的淮阳有很多荷花,这个时节千姿百态,亭亭玉立的,于是悻悻然就有些向往了。
故乡的山弯里有一个荷塘。前些日子回风岭村的时候,去荷塘边摘过几片荷叶,把它晒干了,剪成细小的块状物,装在茶罐子里,泡的时候,烧沸水,放两片荷叶,两粒刺梨;花园里倘若有薄荷,也不妨摘两片,不用喝,看那汤色,青绿透明,闻一下,有一种乡土的清新,那是极好的享受。
荷塘里的荷花是白色的,开得不多,或者是荷叶太盛,那些花都隐藏了起来。最喜欢读一句词:“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那时候没有下过雨,也没有露,所以只能立在荷塘边空想一阵,然后略有留恋地离开。
于是那朵白颜色的花留在了心里——听说寺庙里供奉菩萨的草木,多用荷花。
想起林清玄的一本书叫《处处荷花开》,里面有一句话:“如果找到荷花真实的心,荷花开不开又有什么要紧。”直到现在,我才似乎有些明白其中的意思,——那些开在心里的东西,只属于自己,心安即是佛、即是境、即是爱、即是情。
想那次独自去了一趟云顶山的慈云寺,回来与一个文友说,好想去出家。他笑一笑回答我说:“你想放下什么吗?”我说我不想放下什么,我喜欢那样的氛围。
如果可以,我想在那清灯古寺旁种一棵树——种下心中的菩萨。我日日看她,清晨的露珠附在她的叶片上;看夕阳下飞鸟停留在她的枝叶间。当晨钟暮鼓响起的时候,我望着她出神,我不念阿弥陀佛,只念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
或者静静地坐在寺庙的某个角落里,听梵音轻咒。偶尔从古老的青石铺成的台阶上,传来朝圣者的脚步声,我想那里面一定有你的声音。我不敢出去面对尘世的宿缘,我想有朝一日相见,或许就是“长亭外,古道边”。
二
清晨起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玻璃,正照在小圆桌旁,我便给那盆绿萝浇了点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并不衷情或在意它,不过是喜欢坐在这靠椅上看看书,——有两本,一本是陈丹青整理他老师木心先生的讲座《文学回忆录》;一本便是程乙本的《红楼梦》。喜欢沉浸在木心先生丰富、有趣的风格里,那谈吐之间有一种儒雅和智慧,语言总是那么简洁,令人回味。在那本回忆录里,我重新认识了文学,认识了许多从未听过的文学家、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那些来自内心的美的智慧,总是让人愉悦。
那本《红楼梦》读的次数很多,却总觉得没有读完。从脂批到庚辰再到现在的程甲和程乙,我大约读过五个版本的。有的人说程乙本删减的太多,离原本的内容相差太远。我不知道什么是原本,或许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本小说的原本。我喜欢这个版本的简洁和工整,翻开来,有许多的留白——似乎给读者留的,也或者是单独为我留下的。不管怎样,我就这样地爱上它了。
我拿起书来的时候,自然就看到了这盆绿萝。两天来才第一次清晰地看过它,我让一盆植物感到了委屈,这是我的错——卑微的生命往往被人们忽略,而强大的生命总是神采奕奕。
它有多少片叶子,我还没来得及数,我想在未来的几天,我会把它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数清楚。或者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下去,它的藤枝已经剪掉或者脱落了,只留下不到十厘米的茎,交错地从盆沿伸了出去。记得一本画谱上说画中国山水画的时候,树枝应该形似蟹爪,我现在一看那黑褐色的短茎,心想:何尝不是呢!只是我不会作画,如果哪天我能操起画笔,我一定把它的意象画出来,然后裱成相框,就挂在我常读书的地方,以示纪念。
那些叶片,没有一片是纯绿的。是的,它们并不健康。尽管每天太阳都会照耀着它们单薄的身体,然而它的根所蔓延的地方,只有碗口那样大,那些黄绿的生命的贪婪,不知道让它的根受了多少曲折和痛苦。
我想如果把它移栽到故乡的土地里,它一定会长得五大三粗,不可一世的。
我曾经在故乡的老屋门前种了一棵桃树。我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大概那时我只有十一二岁,我和父母、弟弟还有婆婆爷爷都住在老屋里。那个春天,我背着书包穿过一片油菜地,在田埂边相遇了那株树苗。或许是经过不少人的脚踏、腿踢,它显得既单薄又瘦弱。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用衣衫篼着,跑回家栽在了门前的井沿边。
后来它长大了,某年春天来了,我看见过满树的桃花。《红楼梦》里常写春天时候,贾宝玉遇到郁闷的事,老坐在沁芳亭旁的花下沉思。每次读到那样的场景,我就会记录下自己的感叹:
“那桃花随风片片飘飞,一片落在男孩子身上,一片落在水里,水带着花儿流向了远方,花逝了,水香了,那不正是青春的流逝留下的美好记忆么?作者用这样唯美而浪漫的场景,似乎又一次强调,青春如逝水流年,那是一种忧愁和感伤,也许是作者对青春的一种悼念吧!”
那一时刻,我的青春似乎就留在了井沿边的桃花树下,不过现在想来,真是一件美妙无比的事!
三
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坐在圆桌旁,开始数那盆绿萝的叶子,大约花了十分钟,总计有95片。我反复数了两次,第一次是96片,但我相信第二次更接近真相。
就像历史的演变一样,总是循环地重复着某些情节才能得出最正确的答案,人们最终相信了最后一次的结果——历史喃!也总是惊人地相似呢!
我在数那些绿萝叶子的时候,发现了一片渐渐枯黄的叶子,它一半卷曲着,一半还保留着一丝生气。枯黄的那一半,已经有些发黑,皱折重重叠叠,失去了往日那种光滑的颜色。我想也许它曾经也精致地生活在这个花盆里,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它的生命圆润而漂亮,然而谁能知道,其实这个世界的生命早已精致得只等着毁灭呢。
那一半还有生气的叶子,正在拼命地挣扎。我用手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叶柄依然很牢固,没有从茎上掉下来的意思——好吧!反正我还得在这里多呆几天,我有耐心慢慢地守着它变黄,那时我就能看着它掉下来的样子!也许一片叶子掉下来,预示着一个季节的结束,或者是一种生命的寂灭,那是大自然给予人的启示,康德说:“对自然美抱有直接的兴趣,永远是心地善良的标志。”
楼下的那个休闲区好像有些行人在走动了,突然有了生气的变化。我此时才看得清楚,原来那树林里的水渠是相互连通的。在我的左下方,还有一个大转盘似的水车,看它的颜色灰暗无光,似乎已经停止运行很长一段时间了。它被人们轻易地抛弃了,就像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样,也许这一辈子它再不能围着生命的轴心旋转一周了,它不过只是一种象征——这个地方曾经因为它的旋转而繁华过。
城里的每一个楼盘在出售之前,开发商总是把最外面的风景打造得光鲜亮丽——绿植和鲜花香草应有尽有,虫鸣声声,流水潺潺;售楼的小姐也是漂亮得体,见之忘俗,勾起你所有的购买欲望:啊!这是城市里给予你最理想的住宅!也给你一个XX星级的享受!
后来当人们渐渐地住进去了,才发现那些高大的建筑,大都不过是用谎言筑成的坟墓,冰冷得没有一点人情味。没过几年,那些建筑的外墙开始裂变;楼道开始漏水;路面也凹凸不平……于是业主与开发商、物管就有没完没了的斗智斗勇。所以你看水车所在的那些水渠,长满了黝黑的水草,臭虫和苍蝇开始乱飞乱爬;水成了一潭死水,水里的一切生命开始腐烂。
天空突然有了一团黑云飘过来,远远地听见雷声,也许将有一场大雨洗净那水渠里的污臭。但愿风来得猛烈些吧,雨下得大一点,那样我们才能在雨后看到清丽的景色,嗅到最清新的空气……
四
早上起床,第一眼就看了看那盆绿萝,还好,那片叶子没有掉落下去,它们大部分依然鲜活如初。
我突然有些喜欢这样的隔离生活了。然而我又有些担忧,当我被释放出去后,再也找不到这样安静、孤独和寂寞的心境时,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发现自己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当脱离了那种喧嚣的气氛,我很快就会找到心灵的寄居点。人们说,生命是一个骚乱的实体,尤其是少年,胡闹、任性、喧嚣、忧郁……成了青春的代名词。我可能已经远离了青春,所以只想回归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昨夜我在等一场雨的到来,我听见窗外有很大的动静,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陪伴着我进入梦乡,我是带着甜蜜的微笑入睡的。清晨起来,看看楼下周遭的环境:路是干的,树丛和草地没有露珠,空气也没有想象的湿润,这个世界还是老样子,老天它辜负了我一夜的期待。
我有一种失落感,就像许多年以前,我老想着谷子那样,心里充满着期盼和向往,后来二弟传达了她的意思:在她的生命里,本没有这样的一个我存在。我那时候就像得了一盆冰凉的水,从头一直淋到了脚下,——冷,是一个人对自己的重新定位。所以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欲望是错误的,——喜欢,其实不是获得,而是祝福。
楼下的那个花园里,已经有清洁工开始进行打扫了。这是我三天来第一次看到有人对这片绿地负起了责任。那个年迈的老人,穿着一身淡黄的工作服,红色的鸭舌帽,——在这个社会里,区分人们的身份和地位,其实并不看气质,往往可以从他们的服装入手,像我一样,如果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铮光瓦亮,正襟危坐,那是极不像话的。
那老人家拼命地举起一根竹竿,打捞着因昨晚的风吹入水里的垃圾,那些白色的东西,曾经像死尸一样浮在水面,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水似乎在他的打捞中变得有些澄明起来。那一阵风,吹落了多少东西,也吹散了许多的念想,只是在夜里,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夜,最大的神秘点就是让本该看见的东西看不见了,于是就会使人产生很多的联想——人最愚蠢的一点就在于,老是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那水渠边上的一棵大柳树,或许是受了昨夜那阵风的感召,现在它的枝条一律倒向水渠一边,都默默地垂下来,像是对一种生命的哀悼一般。它墨绿的叶片一层一层地坠在长长的枝条上,一顺溜地垂下来,很像少女那一头乌黑的青丝。想起那袭长发,便记得一段道乐:
待你长发及腰,随我入道可好?
舍去繁华一世,换取红颜不老。
云霞披作长衣,风露且采药草。
雀鸣来伴轻笑,山泉洗去烦恼。
崖下杂花成片,林中松子不少。
闲来一观落日,极目人间渺渺。
啊!能与一个人携同相守于山野之中,朝云晚霞,清风白露,观山中月,沐松下风,不理红尘俗世,那真是一种美好的向往。或者也学陶潜,三径草庐外种菊,悠然于南山之下,既不种菜,也不植豆,任门前柳树疯长,草盛花稀,岂不更好?
柳树它是逐水而生的,所以带着几分柔情,如果它生在古道边或者津渡旁,那时节最好是春天或者是秋天。离别时也会学着古人一样,倘若你要离去,执着的双手最终会放开,看云烟深处,送你一路泪眼。折一段柳枝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对酒沉醉:“今宵酒醒何?杨柳岸,晓风残月。”酒醒了,怅望你远处的地方,或许会默默地祝福——此去经年,你若安好,便是睛天。
我突然有一些悲戚之感。再看那盆绿萝,似乎又多了一片黄叶,只是还没有枯下去,但那渐渐远去的绿意,不免又生出一些悲情。读《红楼梦》的时候,我想到作者生活的那个朝代,可不是一片悲伤之情么?就是那个生活在宰相之家的词人,即使每天享受着富贵荣华,他依然感受到时代走向没落的悲音: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他的相貌俊美,他的诗词华章名噪一时,他多情而智慧,可是却不能长生。也许当一个人看清生命情感的真实,领悟到人生的意义后,就是那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越是情深,生命越是短暂。
我坐在小圆桌旁,用我认为最标准、最温柔、最深情的语气读他的词。那绿萝的黄叶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它听懂了吗?也许那语句里面有生命的感悟,有离别的悲伤,也有我的一片真情……我不能再给它们浇水了,它们不缺少水,它们缺少爱的营养。
那些还没来得及黄的叶子,也似乎有了些激情,从一夜的睡眠里兴奋过来,把垂头丧气的脑袋猛然地抬了起来,——它们听了我的朗读,突然有了生的希望,死的果敢。
不过我还是对那片黄叶表示了我的担忧,看着它日渐枯瘦的样子,我居然无能为力。我想如果它真的掉落下来,在这个没有泥土的房间里,我只能借助这样的诗句,把它掩埋掉,连同我自己此时的寂寞、孤独、冷一起给埋掉。
想到这里,我也有些兴奋起来,我在用自己的深情和诗意超度一片即将死去的灵魂——但愿等我走后,它能魂归故里,入泥;入尘……
2022年8月1日于泰明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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