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傻。
不知道是先傻到能就这么穿着件短夹克奔跑在午夜的雪路上,让凛冽的北风把自己冻个半死;还是先被北风把自己冻个半死,才冻傻到忘了自己肩上的大背包里还装着整整三套我们费力染过色的雪地迷彩可以掏出来御寒。
提醒我完全没有必要再这样继续傻下去的,也是这北风和背包。
那时我刚刚奔上一处高高的林间雪坡小路,劈头盖脸的被一股强劲的北风扫了一脸雪毛子,两只眼洞瞬间就被糊的死死的,失去了视力,脚下一滑,整个人上身也向后一翻,顺着来路的雪坡折滚了下去。
虽然地上满是厚厚的积雪,但这条小路直连着火车站,白天往来运输的车马不断,车辙、马尿、人迹把地面上的雪踩化了再冻上,夯土一般轧得实诚。光溜发亮的几条车轮冰条沟如同锉刀一样把冰凌的利齿支棱在道路两边,身后背着的大背包帮了大忙,卸去了大部分后摔的力道,也让仰面倒地的倾角减小了不少,没有让我的脑袋重重触地,砍瓜切菜一般在上边割裂了脑壳,混合着沾了污泥的杂雪调配出一杯脑浆冰淇淋来。
月亮把已经不再圆润的脸颊低低的凑过来,想把它每日熬夜照亮的小路瞧的更仔细一些,它也许在纳闷儿大冬天的怎么还会有个浑身黑亮的“乌龟”四仰八叉的躺在雪坡上溜冰。
我是一溜到底,刚才奋力跑上的雪坡,算是白爬了。
大背包触地的柔软,终于唤醒了我的一点机灵劲儿。我掏出了里边的外套穿在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对着手心哈了两口气。脑袋还是断了篇儿,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的那双皮手套丢在了哪里,甚至连跟他们分手之后我是不是一直戴着都记不起来。
四十公里,接近八十里的路程,如果是有车可以坐,就算是最慢的骡马耙犁,路再难走也用不了多少时候,可是对一个要用双脚在午夜丈量它们的人来说,却是举步维艰。
雪地迷彩的保暖性很好,能把我奔跑时身上蒸腾出来的热量紧紧锁住,再还回身体去加温,这让我感到了一些安慰。
道路起伏连连,在又一个长坡底下的三叉路口我终于看到了一个铁皮路牌,不是在杆子上钉着,而是在它下边的雪堆里埋着,要不是月亮帮我把它照出了一点闪光,险些就看不到它。那上面写了三个路名,也许是村镇的名字,我能凭着其中一个写着“Соловьевск”箭头的标识知道这三条路有一个方向是去索洛维约夫斯克的,万金油曾经在火车上用手指沾了白开水在桌面给我写过这个繁琐的词汇,起码我还认得清它是以“C”开头的。
三条路,一条来路是通往NEVER的,剩下的另外两条之一就是去索洛维约夫斯克的,可是到底是那一条呢?完全脱落掉在地下的指示牌此刻并不能帮我选择。
正在我试图再次凭借月亮的方位判断做出选择时,又因为此刻早已月上中天夜空迷蒙不得要领的时候,身后的坡顶上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的杂乱声音。
一挂小马木轮车在雪坡上失了控,马匹前蹄跪倒直接绊了个横翻,拖拽着车辕画起“S”型,从坡顶一路出溜了下来,其间险象环生,有好几次一边的圆木轮都要凌空翘起把车斗子整个翻扣在地上,车上装着的几只大麻袋纷纷掉落下来,陪着车马齐头并进,用同样的速度飞快下滑。
要不是那驾车的人手法老练,双手紧抓着缰绳,用身体的重量左右往复不断平衡着辕驾角度,恐怕早已翻车了。
马在叫,人在喊,裹挟着的劲风在嘶吼,直直的冲着我站立的方向滑砸而来。
我闪身慌忙躲避,脚下不稳滑又连连摔倒,终于让开了半米不到的距离。那车驾连人带马,还有那翻滚而下的大麻袋噼里噗隆的摔在路口的大雪堆上,险些把我撞个正着,如果那样,被这带着十足惯性的冲击力砸中,非死即伤!
驾车人也是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不停的哼哼着,他在撞击雪堆前的最后一刻跳了车,横甩出去,落地时脑袋仅离着那根杵立在雪地上的路牌杆子一拳远还不到,几乎就是紧贴着了。
见此情形,我连忙迈步上前,扶起那驾车人,连连询问他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急急的问了好几句才从他直楞楞的目光里读出了他听不懂我说的,情急之下我居然忘了这里是异国他乡。
同样的,那人也说了一大堆出来,语气有叙述有询问,我自然也是听不懂的。两个人只好尴尬的笑了笑,比了比手势,示意一起先把车马弄回路上。
那匹黄花白底儿的小马也是膘强筋壮,虽然此时看着有些落魄和惊慌,但从那浑身精亮顺从的皮毛上可以看出平时它被主人照料的很好。当我们把它从辕架上解下来的时候,它还用鼻子轻轻顶了顶我的肩膀表示感谢。
这挂车不大,只一个斗箱配上两个木轮而已,掉空了车上的货物之后也算不得多沉重,我们两人协力抓起帮沿儿推着拐了几拐就从雪堆里脱了困,停在路口上。
我又帮他去捡拾那些麻袋回来,有几包翻车时扯开了口子,里边装的满是大大小小的土豆,散落了一地。忙活了好半天,才把这些袋子全都理好,重新系上,码在车斗里。
我们两人坐在车架帮子上长舒了一口气,驾车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得十分高大魁梧,面皮白净,略微还有些英武之气,鼻直口阔,笑起来声音很大,很爽朗,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白铁皮小酒壶,拧开盖子递给我,见我摆手拒绝表示不喝酒,他便自己灌了两大口,继而从马车褥套里摸出了一大块黑面包和香肠,对半儿撕开推到我面前。
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夜,我也是饿极了,狼吞虎咽的大吃起来,连味道都来不及品一下就都下了肚儿。这又惹得他爽朗的笑,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褥套用俄语说了一大串儿,我猜是说不够他那还有很多。
我握了握他的手,表示谢意,随后走到雪地里,把那块铁皮路牌掀了起来,指着那上面写的“Соловьевск”一字一句的问他:“我——要——去——这儿。”
他点头,伸出一根大拇指比了比,然后又伸手向三叉路中的其中一条挥了挥,拍了拍车斗子的帮儿,对我招手,让坐上来跟他一同去。这让我欣喜异常,能搭上一个同路的车马可解决了我的大问题。
“谢谢!谢谢你!”我双手抱拳对他说着,这种古老的拱手礼很原始,很中国,但至少此刻他懂了,又对我笑了笑,拉我上了车。
小马车很轻快,马儿的脚步一颠一颠的像在跳舞,晃的它脖子上系着的几串小铃铛哗啦哗啦的响着,让这旅途显得十分惬意美妙。我索性躺在那堆土豆袋子上看起夜空来,那轮总是带着一脸好奇神色的月亮此刻也换了笑脸出来,在稀疏的云朵里把自己遮起了一角儿。
我睡了,梦里见到了二土匪和霍老拐,他们在不断埋怨着我怎么这么晚才来,说一直在担心我,一直在路边等我……
接下来的梦却没那么平静,以至于让我是在惊吓中醒来。我梦见了钱思婉和老疙瘩,他们两人都只有上半身,都在伸手拼命拽着自己的腰腿,想要像穿裤子那样把身体拼接回去!两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狰狞,嘴里不停的喊叫着什么,含含糊糊的听不清,乍一辨来居然有点像是俄国人说的那些听不懂的词语。我站在黑暗里拼命的向他们两个挥手,也大声喊,可是他们听不进去,也或者是听不见,依然在撕扯着各自的半截下身,最后居然互相抢夺起来,都要把彼此的身体扯远,不让对方够得到,直到后来钱思婉抢到了老疙瘩腰腿,老疙瘩抢到了钱思婉的那副!
惊醒时弹起的身体,让我差点从马车上滚落下去,驾车人眼疾手快回身一把将我的后心衣物揪住才堪堪得以幸免。我惊魂未定,坐在他身后呼呼的大口喘着粗气。
他扭头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Хочешь выпить?”,他又一次递过了怀里的小酒壶。这一次,我接了。
“呃——!噶——!” 我尝试着抿了一口,一条灼热的火线顺着我的嗓子眼儿流到胃里,酒味极冲!鼻孔里都快要辣的喷出了火苗,脑门儿一下就见了汗,我伸长舌头嘶嘶哈哈的扇了老半天,才觉得好些,连忙将酒壶递还给他,这酒,可不敢再喝。
这条路的两侧,越走树木越多,越高大,道路上极少有弯儿,坡倒依然不少,上上下下的起伏不断,是进了丘陵地带。到了一处高地顶端,驾车人停下了马车,回身招呼了我一声,说:“Соловьевск!”,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一座不小的城市轮廓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了晨曦的微蓝光线里,一盏一盏的灯火闪耀在早起人家的窗户里、纵横交错的道路旁、店铺招牌的霓虹里、工厂烟囱的顶端,让人一眼就看出那里有着无数繁华忙碌的街市。
月亮见我快到了,匆匆忙忙的躲到了树梢后面,只留下了淡淡的白影子故意让人留恋它,盼着它明天晚上登场时能再见。可是我猜如果月亮是有记忆的,那恐怕也只有十五天的长短,它不记得从现在起每过一天就要消瘦一天,直到下一个十五天的轮回开启才能重新洒下日渐丰满的光亮。残月时,它会更害羞,躲得更急,生怕人家说它不够亮,没用;满月时,它会更高傲,扒在天边儿上,有时就算太阳出来了它也赖着不走。
跟这月亮一起告别的,还有那驾车人。
往那城市里去的最后一道坡梁,因为路边工厂的排水管冻裂跑水在整条坡道上都结满了冰,马车挣扎尝试了好半天也没能把车轮再往上提进一点儿,木车轮上钉的胶皮丝毫起不到增加摩擦的作用,不停的打着滑。黄花小马的鼻子噗噗的喷着水汽,蹄子刨了又刨,不肯再走。见这情形,它估计也是被先前从雪坡上滑下来差点翻车的经历吓得不轻,不愿再冒险了。
“Соловьевск。” 驾车人把马车的刹车扳紧,拍拍我的手臂对我说,然后指了指坡上。“Уркан。” 接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指了指旁边树林间的另一条小路。那条路入口不宽,里边弯弯曲曲的不知道通往哪里。
“你是说我去索洛维约夫斯克,你从这里走去另一个地方?对吗?” 我放慢了语速,好像这样大声说出来的中文对方就能听得懂了一样。不过我说话的时候重复了他刚才的那些动作,拍着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坡上,又拍了拍他的手臂,指了指林子里的小路。
他很高兴我听懂了,频频的点着头,冲着我微笑。
“好的!谢谢你!谢谢你!” 我也笑,把真诚的感谢挂在我脸上,说完,我弯腰给他鞠了个躬,感谢他这一路的陪伴和照料。
他接下来又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说了一大串儿,句子太长,我就实在猜不出了,只好陪着他笑。
最后,他从车斗子的角落里提出了一只阔口铁壶来,用上面的圆铁盖儿当杯子给我倒了一杯牛奶,塞在我手里。他从怀里摸出酒壶,举起来,眯着眼睛看我。我会意,双手端平了这杯香味浓郁的鲜奶跟他碰了下杯,仰头一饮而尽。
抬头时,我笑,落杯时,却变成了哭,眼角抑制不住的流出泪来,被他这杯中饱含的温暖情谊所深深感动。
我目送这辆小马车消失在林间小路上好久之后,才弯腰提起背包挎在肩上,朝着那结了污水黄冰的坡道走去,耳边还依稀能听到些那马儿脖子上叮叮当当响着的小铃铛清脆的声音。
那铃声彻底叫醒了冬天里赖床的太阳,爬起来接了月亮的班儿,拉开了又一个白天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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