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我的头发全白了我的爷爷曾经让我父亲引以为傲,爷爷白手起家,在上海闯出了一翻天地,是当年我们这个贫困村庄里独一份。我父亲又很自卑,因为爷爷后来贫困潦倒,奶奶只好以讨饭为生才把年幼的父亲养大成人,村里人骂父亲是赌鬼的儿子,是要饭的,因为我爷爷是混赌场的。
我从小是在父亲的打骂中长大的,父亲像个暴君一样,不是打我母亲,就是打我和大姐。我小时候没有爷爷奶奶,只有一个疼爱我的姥姥。姥姥看到父亲打母亲就去阻拦,父亲连我年迈的姥姥也打,一拳就打翻在地。幼小的我跑过去扶姥姥,父亲就一脚踢过来,踢得我飞了起来,又重重摔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小时候的记忆是很深刻的,我一直记着摔在地上时的疼,渐渐地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溜须拍马。老远看到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我就跑进厨房去端一脸盆水,再递上毛巾让父亲擦把脸。吃饭时我不时看向父亲的饭碗,一见底我就第一时间站起来把手伸过去:“爸,我给您添饭。”父亲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柔情,我成了他最看重的二女儿。
我们家虽然穷,父亲是很要体面的,他每天出去做走街串巷的小生意都会把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上面的灰掸掉,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顺顺当当才出发。父亲高高的个子,国字脸上总是皱着的眉,一年到头看不到笑容。我总是仰望着他,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像一条哈巴狗一样。有一次傍晚时分,我放羊回家,正好看到父亲在村口卖货,他摇着手上的拨浪鼓逗弄一个女人怀里抱着的婴儿,那婴儿被逗得咯咯直乐,我父亲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女人把钱递给父亲买了那个拨浪鼓。我多想自己也有钱啊,我不要拔浪鼓,只要父亲也能像那样对我笑一笑。我从父亲面前走过,眼里慢慢擎了泪,从那一刻起,我就想着我长大后一定要挣很多钱,像我的爷爷那样,只是爷爷走错了路,他选了一条不归路,又生不逢时。
爷爷当年独自一人去上海闯荡时,奶奶已经怀上了我父亲。半年后,从上海回来的村里人看奶奶一人怀着孩子可怜,忍不住告诉她,你老公在上海赌场混得不错挣了很多钱,小老婆都有了。奶奶锁了家门,拿了简单的包袱,挺着大肚子迈着一双小脚从老家一路要饭风餐路宿走到了上海。我的父亲是在上海南京路上出生的,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就如同疫情之前中国人生在美国一样。
我的爷爷是个奇才,他聪明绝顶,心算是一绝。在赌场里,别人的牌他轻易就能算出来,这让他每赌必赢。爷爷赢得盆满钵满,在上海置了家业,同时他也沾染上了有钱人的毛病,玩女人抽鸦片。我父亲出生那一年是1943年,那是民国末期,曾经发生过一次史无前例,骇人听闻的通货膨胀。也是这一次通货膨胀摧毁了我的爷爷。
1935年当权的国民政府宣布发行了一种新的流通货币——法币。那段历史中国人都熟悉,抗日战争刚一结束解放战争就开始了,连年的战乱,军费开支疯狂攀升,国民政府大量加印法币,而当时的中国物资供应等民生问题吃紧,市场上流通的法币却越来越多。100元法币在1937年可以买到两头牛,到了1948年就连一小捧大米都难以买到,到最后印出来的钱还不够买印刷用的材料,钱成了一张废纸。在历史的洪流中,牺牲的就是像爷爷这样的小人物,爷爷所有的钱都成了废纸。解放后赌场也关了,爷爷靠赌吃饭的日子也到头了,身边的莺莺燕燕随着日渐窘迫的生活早已作了鸟兽散。爷爷大病一场,没钱医治,小脚奶奶卖掉了房子家具所有值钱的东西送爷爷去医院看病,只求能救爷爷一命。钱花得差不多了,爷爷的病还没好,在上海已经没有他们落脚的地方。小脚奶奶带着爷爷和父亲离开上海回到了老家乡下。病魔缠身,万念俱灰的爷爷回到老家不久就去世了。钱花完了,无以为济,小脚奶奶只好重新拿起了那个要饭碗,带着幼小的父亲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要饭度日。
我的父亲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磨练,也造成了他骄傲与自卑共存的性格。小时候,那些村里的孩子们骂他打他欺负他,他的人生难道是自己能做主的吗?谁让他生在这样的人家,就得经历这样的磨难,他明明继承了爷爷的聪明才智,却没钱读什么书,长大后只能做些走街串巷的小本生意。他觉得自己是可以闯出一番事业的,如果不是偶遇一位高僧,或许父亲不会娶我娘,也就不会有我了。
高僧看着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说:“你要先成一个家,成了家才能过上好日子。”父亲比母亲大了足足10岁,母亲长得漂亮,却不是个聪明的人,母亲才18岁就生了我大姐。母亲是被父亲骗婚的,完全是为了传宗结代。我的家简陋破旧,两间土胚房,一个阁楼。房子很低矮,走在木板铺就的楼板上颤颤巍巍,似乎一不小心一脚踩通楼板就能哗啦一下掉到楼下的泥地上。台风天,我听着屋外的风呼啸,生怕屋顶被风吹走。
父亲一直做着小生意,辛苦忙碌,他很重视我们姐妹俩的教育。姐姐随母亲脑子不是很灵光,初中毕业就缀学打工了,所幸姐姐长得漂亮工作几年后就嫁人了。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父亲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我要赚钱,赚大钱。其实我最想的是离开这个破败的家。父亲说那你先去考个汽车驾照,做生意先得会开车,这样才能把生意做大了。那时的农村能买上汽车的没几户人家,很少有女孩子去学汽车的,女孩子开个助动车代步,男孩子开个摩托车就很不错了。
汽车驾驶员考出来了,我也谈上了恋爱。我俩是在驾校认识的,他比我小一岁,家在石门,跟我家隔了一条江。石门那边都是山,他父母是承包炮塘的,很有钱。初恋总是浪漫的,就算吵架也让人怀念。有一次我跟他赌气,直接开车回家。他就在后面跟了一路,一直跟到我家。我们又重归于好,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他的父母对我并不满意,嫌弃我比他们儿子大一岁,主意大,怕以后儿子都听我的。另外还有其它原因吧,比如我家里穷。我们谈了两年一直没有结果。
恋爱中的日子是最开心的。一早我穿上了最漂亮的连衣裙,带上精心准备的礼物,今天是他的生日,我准备去他家给他庆生。父亲黑着一张脸站在楼梯口:“你不准去,他们家要是有诚意不会拖到现在不下娉,你还有脸自己送上门去。”倔强的我哪里听得进去,我越过父亲准备下楼去。父亲一把拽过我的头发把我倒拖着从楼梯上一级一级拖下来:“你敢去试试,我打死你。”我似乎又回到小时候,我在暴君的怒火下瑟瑟发抖。我被父亲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就这样和初恋断了联系。
父亲和我说,要什么得自己去争取,别人给的也得你配得上。别做梦嫁有钱人家了。
我如今的老公是父亲给我介绍的,父亲和我老公的爷爷认得,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双方的家底人品性格都十分清楚。第一次见面,老公给我的印象就不错,他高高大大的,宽宽的肩膀,憨厚的脸。老公知道我谈过一次恋爱,他说26岁的姑娘还没谈过恋爱也有些不正常。他一点不介意我的过往,老公就是这么一个宽容的人。相识后我俩就走在了一起,我也很主动,因为我喜欢他。
刚订了婚,我们就商量在一起做气体生意,他负责打开销路,我负责开车送氧气瓶。他们村的人都说我是个能干的女人。的确,很少有女人送氧气瓶,这种体力活一般都是男人干的。可我不是千斤小姐,我知道自己的份量,要什么得自己去争取。我不漂亮但是我能干,这就是我的价值。
我们配合得很好,销路打开后,也就有了资金积累。婚后,我们正式建了厂房,招了一些员工办了一个灌装气体的私营企业。我不用再风雨无阻地出门送氧气瓶了,我们有专门的送货司机。我和老公有个大办公室,我在里面办公,处理日常事务,我也不用电脑,我记忆力特别好,什么事都过目不忘,而且我一向能言善辩,处理事情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我们成立了一个销售部门,老公带领着他的销售团队业绩越做越好。老公业务能力非常强,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坐车外出,他指着路两边厂房上空烟囱里冒出的烟自信地说,看这些烟我就能知道他们烧的是什么气体。精明人见多了,客户更愿意和憨厚的老公打交道,老公说一不二,答应客户的从不反悔,就算自己吃亏也要实现承诺,诚信再加上超强的业务能力,老公的销售业务拓展很快。
老公想要发展我们的事业,他去外地又开了一个分厂,他更忙碌了,两边跑。那时我们唯一的儿子已经上高中了。随着国家二胎政策的放开,周边的朋友都生了二胎。我也想趁自己还能生再生一个。老公不同意我生二胎,他说等我们分厂稳定后再生。我已经40岁了,哪里还能等。我不听他的,只想着调理好自己再生养一个。
年轻时碰碰就能生,带了环还怀上过一次。现在我把怀取了,也没动静。我去看名医,那个医生是专门看不孕症,听说连生男生女也有办法。
医生问:“你看什么病?”
”我想生二胎。”
“生男生女?”
“男孩女孩都好。”我哪有什么要求,只要能生出来就好。
医生给我搭了脉,看着我说:“你月经不准吧!”
”是的,好多年了,量也特别多。”
医生给我配了一些药,他说:”你吃了这些药先调理一下月经,另外输卵管有堵塞,最好再去通一下输卵管。”
吃了医生开的药,我的月经准了,量也正常了。听说通输卵管很难受,我一直不敢去。可能是月经准了,排卵期找准了的缘故,我居然顺利怀上了我的女儿。
厂里资金紧张,分厂那边正在投入,每天都入不敷出。我经常为筹措资金的事焦头烂额,怀上女儿的喜悦被麻烦事冲淡了。有孕期反应我还不能在老公面前抱怨,当初他就不建议我们在这时要孩子。我为我的一意孤行付出了代价,老公终日在外地很少能回家来,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还要奔波于银行和工厂之间处理各种事务,我患上了高血糖。之前我是很粘老公的,我们两人形影不离,就像水里的一对鸳鸯难分难解,终日成双入对的。现在却形单影只起来,老公永远都在电话里,我想他了只能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有一次我俩心情烦躁还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吵完了我还得收拾好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去厂里上班。所幸我婆婆一家人对我非常好,在他们的帮助下我顺利生下了我的女儿,老公也赶回来了。月子里请了阿姨来照顾,婆婆更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和女儿,老公还得四处奔波,他又变成了我电话里的老公。
那时我们家所在的村子已经全体拆迁了,我们也分到了几百万的拆迁款。拆迁款用到分厂里,那是杯水车薪,肉包子打狗。民间集资也远远不够,我用老厂作为抵压货了2千万才暂时解决了资金问题。但是这个压力太大了,每个月要还贷,还有一些借亲戚朋友的款到期了人家也要来催讨。分厂那边暂时还没有多少效益。只看到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出去,却不见钱进来。厂里的有些老员工也不看好我们,认为这摊子太大了,收不回来了。有个别的还找好了后路准备跳槽,厂里人心惶惶,我在办公室里坐着也是如坐针毡,厂里的人员还好应付,主要是资金调头的事,每个月都有大笔资金要调个头,我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
当初筹措办分厂时,我老公亲姨看我们生意做得风声水起,主动拿出400万借给我们说:“钱放在你们这儿安心,利息什么的我也不计较。”阿姨家有个茶场,年收入不错。我们哪能占阿姨便宜,说好给她一分的利息。平时我有资金上困难,阿姨也会帮我们调个头。一年很快就到了,年底我看资金紧张,就想着阿姨反正是自家人可以缓一缓再办。过了半个月,公司资金要周转,我打电话给阿姨:“阿姨,你那边有100万吗?我要周转一下。”阿姨在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才说:“现在帐上没钱。对了,你表弟要用资金,上次借的400万也到期了,你这两天就还给我吧!”难不成阿姨也认为我们工厂是办不下去要垮台了,急着把资金撤走怕迟了连本带利没了。我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要周转的资金到不了位,之前的钱还来催讨。我们还是至亲呢,我也来了气:“阿姨,再过半个月我这边资金一到,那400万就还你。”
这件事我也没和老公说,我知道他一人在分厂那边也不容易,我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
只要天一下雨,我在家抱着幼小的女儿坐在家门前,我的眼里就会不自觉地掉泪,我的头发也在悄悄地变白。儿子已经在外地读大学了,他很懂事,经常打电话给我,和我聊天问我,妈妈你现在怎么样了?他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他打电话给他爸:“爸,你回家看看,妈好像得抑郁症了。”老公从分厂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我一见到他真是惊喜交加,抱着女儿扑到他怀里,“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和女儿真想你呀。”我在他怀里喃喃自语,老公温暖的怀抱真舒服呀,真好。
老公眼泪滴到了我脸上,他看到我的满头白发大吃一惊,心疼得不能自己,他说:“你不用压力这么大,还有我呢。天塌下来有我抗着。分厂那边已经步入正轨,马上我们就可以赚到钱了。”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看到你就好了,我是离不开你啊。”老公不由分说带着我去医院检查,我得了中度抑郁症。我却坦然了,老公就是我的良药,有老公在身边我还担心什么呢。老公说,他在分厂那边安排了一个信得过的人长驻那边管理,这样他就不用两头跑了。我每天又和老公睡在一张床上,我的心就像灌了蜜一样,我在晚上都要笑醒了,我是多么粘我的老公呀。看着女儿的眉眼渐渐长开,我的心更像开了花一样。我的抑郁症也开始一点点好转,满头白发是无法复原了,那又如何,白发魔女也照样有人爱,老公爱我,一家人相亲相爱就是我最大的底气。
办分厂生女儿这几年,我承受了人生中最大的起落。如今我和老公的两个厂都走上了正轨。平时,我和老公在老厂坐镇,分厂那边司机开车带我一周去两趟。老公还是全国各地跑做销售,他的心一直在我身上,我们夫妻一条心把工厂越办越好。老公的眼光很准,也很有魄力,氧气瓶是疫情期间很紧缺的物资。我们两个厂一共才几十个人一年能生产三个亿。人均创造价值在同行中是遥遥领先。政府收购了我们的两个工厂,我和老公成了占股的国企高管。身上的担子轻了,我也没有那么忙了,我可以有闲瑕时间照顾女儿了。
我的父亲有时会在厂里转悠,有什么事都想去插上一脚。我对他说:“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又不是厂里的老板。”我给娘家造了一个新房子,原来的老屋拆除了。我给父亲买了上好的貂皮大衣。人靠衣装,父亲穿着好衣服,腰板挺直,特别精神,气质更好了,整天笑呵呵的。厂里人见了喊他老太爷。我的母亲就不一样了,好衣服穿上身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婆子,看上去邋邋遢遢。可能这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区别,从骨子里他们就是不同的。
我们这三代人,从我爷爷到我父亲到我,经历很苦痛,没有什么是不劳而获的,最终却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生就是如此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