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次见梁叔是在妈妈的相亲宴上,那一年,我九岁。
听妈妈说,爸爸是我三岁的时候去世的,去世原因让人唏嘘不已,一根电线杆屹立十几载都没有倒下,就在那么一天,它倒了,而我爸爸刚好骑着摩托从那里经过,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
爸爸就这么走了,只留下了一笔数额不多的赔偿金。
妈妈放不下爸爸,也不放心带着我改嫁,就这么一个人带着我熬日子。
到我九岁的时候,妈妈经常打散工的厂子倒闭了,除了两三亩薄田,家里再没了别的收入。
看着日渐消瘦的我,妈妈终于鼓足勇气,答应了媒婆去相亲。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天,妈妈问我要不要去饭店吃饭,有肉吃。
好久没吃过肉的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镇上的小酒馆破旧斑驳,门口还飘扬着不知道挂了多少个春秋的酒旗。
“小志明也来啦,快叫人,叫梁叔。”
王婶拉着我的手,让我叫酒桌后站起来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微微佝偻着背,几绺枯黄的头发不听话的翘着,脸色也如头发般枯黄,看不到一丝血色。
我往妈妈身后躲了躲,绷着嘴,没说话。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几乎都是王婶在唱独角戏,把男女双方都夸得天花乱坠。
我只低头吃饭,满桌六道菜,肉菜只有两道,其中红烧肉最好吃,冒尖的一碗红烧肉被我吃了个精光。
就这样,吃了一碗红烧肉,还给赠了一个叔。
02
结婚前,梁叔是个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坏毛病。手里有点儿碎银子就打两瓶散酒喝。
反正日子也过不出花儿来,有今天没明天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妈妈带着我搬到梁叔家的时候,先去厨房看了一眼,冷锅冷灶,一个个蛛网在墙角积着灰。
妈妈像个魔术师,结婚第二天就把梁叔的家收拾得整整齐齐。
梁叔下了工,打了散酒回来,一进门吓了一跳,以为走错了家门。
窗明几净,热气腾腾,梁叔看着看着突然哽咽了:“我活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家。”
没过几天,梁叔就把我带到了一个新的学校,学校就在村外,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
我对新生活充满了期待,可同学们对我并不友好,他们在我入学的第一天就给我起了个绰号:“带犊子”。
其实也不能说是专门给我起的,所有改嫁带来的孩子,在这里都叫“带犊子”,只不过我们班的“带犊子”,只有我一个。
我觉得这名字超难听,可以直接等同于“王八羔子”,是骂人的话。
为此,我入班的第二天就跟班里的男生扭打在一起。
最后是梁叔来学校领的我。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我裤子上的灰尘,而后站起身将我揽在怀里,对老师说:“什么’带犊子’,扯淡,这是我亲儿子,以后谁要这么叫我儿子,我找他家去理论。”
我抬头看他,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不知是不是幻觉,我觉得他佝偻着的脊背也没那么弯了,整个人高大了许多。
03
入学打的那场架让我出了名,班里再也没有人叫我“带犊子”,可我也被老师和同学归入了差生的行列。
我被老师安排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据说后三排都是被老师“优待”的学生。
原本成绩就不太好的我,更有了不学习的理由。
五年级时,一个玩得很好的同学说他要退学了,跟着哥哥去工厂打工,一个月能赚好几百。
几百块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脑子一热,拍了桌子:“我也去。”
我和同学一起写了“退学书”,背着书包,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我还特意转了个身,自觉潇洒而豪迈,仿佛出了这个教室门我们就会变成仗剑走天涯的侠客,从此吃穿不愁,有酒有肉。
可是,那天夜里,剑还没找到,我就被梁叔找到了。
第二天,我就被梁叔扭送到了学校。
我低着头,任谁劝说也不松口,态度坚决地说:“我学不会,同学都欺负我,左右我是不上学了。”
梁叔被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给气到了,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那力道,怕是把他在工地搬砖的劲儿用了七成。
我打了个趔趄,还是站稳了,已经是男子汉了,气势不能输。
我的整张脸都热辣辣地疼,脑袋嗡嗡地响,一股咸腥的气味充斥了口腔,我抹去嘴角的血珠,恨恨地瞪着他。
“我妈都没打过我,你算老几,凭什么打我?!”
此掌为界,以后他再也不是“梁叔”。
“我算老几?我是你亲爹!”他又扬起了巴掌,我避无可避,只得闭上眼睛等着。
“啪”地一声响,这莫不是用了十成力道,我却没觉得疼。
睁开眼睛,我却看见他的脸上五个巴掌印。
我一时间惊呆了,他说了些什么我全都没有听进去,因为他那从没有见过血色的脸上,巴掌印都充了血,晃眼得厉害,让我觉得自己的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
04
我只记得自己点了几次头,就被老师送进了教室。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校园。
上课时我总觉得教室外面有目光盯着我,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幻觉。
下午放学时,我远远看见他站在校门口。
是了,那目光一定是他。
“你管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亲儿子,上学只会花你更多的钱,出去打工还能给家里挣钱。”我边走边踢着小石子。
“志明,你梁叔没文化,不懂那些大道理,也说不上来,但是我知道,读书才是正道,读书才能有出息,我不想你长大以后跟我一样,每天在工地上看着人脸色做苦力,每天累得腰都要断了,那可是漫长的几十年啊!”
他平时话很少,这一路却跟我说了好多,说他打工时痛苦的经历,说他身上各处疤痕的来历。
不吃读书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一吃就是一辈子。
这是他想告诉我的,可他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一段一段讲述他的遭遇。
他用一生来试的错,成了我转变的关键因素。
此后,我再没动过退学的心思,全身心投入在学习上,终于考上了重点高中。
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有一次回家,我发现妈妈和梁叔互不说话了。
在我的追问下,妈妈说出了实情。
梁叔的工资都交给妈妈管理,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了几万块。
可不省心的小舅舅在外面欠了赌债,趁梁叔上班时,缠着妈妈借钱,妈妈不借他就跪在妈妈前面痛哭流涕地磕头,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
妈妈心一软,就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了小舅舅。
可小舅舅拿了钱没去还,直接去了赌场想翻本,最后又输了个精光。
梁叔本是个懒散的性子,结婚后一直努力克服自己的缺点,连酒也不怎么喝了,结果辛辛苦苦赚的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我想劝和劝和,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我妈妈做得确实欠妥。
返校时,梁叔没说话,只是往我书包里塞了两袋豆奶粉。
我跟他说:“梁叔,您说的我都记得,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等我长大了,一定孝敬您和我妈。”
05
可是,还没等到我长大,梁叔和妈妈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
冬天的时候,梁叔病了,整日的咳嗽,后来又发起烧来,到医院检查时,已经非常严重了,医生让梁叔直接办理了住院手续。
医院花钱如流水,梁叔又不能去做工,攒的一点钱很快见了底。
梁叔茶饭不思,愁容满面。思来想去,他还是让妈妈去找小舅舅讨回一些钱来救急,结果妈妈一分钱也没要回来。
贫贱夫妻百事哀,梁叔和妈妈因为钱的事情大吵了一架,梁叔愤怒到口不择言,让妈妈滚蛋,甚至拔了输液的针头,要即刻出院。
最后他们都被病友家属劝了下来。
此后,妈妈和梁叔再没说过一句话。
都说女人心眼小,别的女人我不知道,可妈妈的心眼是真小。
梁叔出院后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妈妈说她恨梁叔,死生不再往来。
离婚后,妈妈带着我搬到了县城,在我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给人打零工。
这场婚姻历经九年,却贯穿了我最关键的青少年时期。
妈妈一直没有原谅梁叔,也不允许我跟梁叔见面。
我没敢告诉她,其实,梁叔来学校看过我好多次,每次都是带些水果零食,再塞点零钱。直到我收下了,他才满意地转身离开。
他说这辈子肯定是娶不上媳妇了,也不会再有孩子了,在他心里,我就是他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这份爱,我和他连继父子都不是了,再加上妈妈的阻拦,我要怎么还?
后来,我考上了重点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
毕业后,我进入IT行业,和同学一起开了软件公司,几经浮沉后,终于越做越好,成了当地知名的企业家。
而梁叔,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光棍”,因无人赡养,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
我跟妈妈说,梁叔太可怜了,要不把他接来一起照顾吧,只是再增加一个保姆的事。
妈妈坚决反对,过去了这么久,她的怨气依旧没有散去。
06
我去见了梁叔,他很开心,颤抖着双手想要握住我的手,可看着自己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尴尬地停下,搓了搓想要收回。
我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梁叔,我来看你了。”
“好,好,真好,你能来看我,我太高兴了。”梁叔收回手,拽住一只袖口去擦拭眼角的泪痕。
“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后悔了,可也来不及了。”梁叔愧疚地说。
“梁叔,不再提那些陈年往事了,如果没有您,我也不会有今天,在我人生最关键的阶段,是您陪伴着我,敲打着我,让我读书,让我走正路的,这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梁叔的眼泪更加汹涌了。
“您还记得吗?我说过等我长大了,要孝敬您的。”
梁叔泪流满面的点头,又摇头:“记得,记得,你还有很多事要忙,不用惦记我的。”
临走前,我给梁叔塞了一些钱,还托人在村里找了位钟点工,专门负责梁叔的一日三餐。
梁叔攥着钱,激动到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那混浊的眼睛里一直趟着泪水,我一手拖住了他的胳膊,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梁叔,我以后会经常来看您的。”
我驱车离开村子时,梁叔的身影在我的倒车镜里越来越小,直到将要变成一个黑点时,依旧保持着抬臂挥手的姿势。
梁叔,曾经你陪我长大,现在我照顾你变老,我们已经没有父子之名,却永远有父子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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