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来

告白续篇

二僧论风幡义，一曰风动，一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这，就是唯心主义。”许老师一脸郑重地说道，语气加强，“要记牢呀，考试会考的。”

困意弥散的教室内，高二一班正在上哲学这一章。

凌月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在满脑云里雾里中极力捉住老师说的重点，由于昨晚的熬夜学习，她此刻正激烈与周公斗争。

一时不察很容易让人陷入无措的境地。

在未来的很多时候，她常常想，如果这时她的目光没有恰好扫向窗外的走廊，如果她没有不小心抬起头，如果她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听老师讲课，如果她昨晚没有熬夜，或者说，如果她直接在这节课睡过去了……如果，千万中可能，只要发生一种就好了。

然而，这时的凌月秋的目光游移到了窗边，大脑不知怎的自觉调试控制眼神聚了焦。

有人经过走廊。

他自日光中走过，双手抱着一摞作业本。午后的阳光在他额间的发丝打着旋儿，一路淌过他高挺的鼻梁至微扬的下颌，匿在了蓝白相间的校服褶皱里。远处可以看见逐渐成形的大块夕阳，似画家不小心打翻的橘红色颜料，涂抹出女孩酡红的脸颊。落日余晖，波光粼粼，醉在他的身上。

他路过了距她一把椅子之遥的窗户，透过有些污渍的窗玻璃她似乎捕捉到了他不经意瞥过的目光，凌月秋听到书页翻动的刷刷声，看到他鼓动的衣衫渐远。

六秒。

凌月秋低下了头，她看到笔尖洇湿了课本的一处，在那里留下了深深的墨迹。她握紧了笔杆，慢慢续上那断裂的横线——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然后接着写下——唯心主义。

再抬头，许老师已经换了ppt，窗外已无人影，听见树叶沙沙声传来。落日熔金，人间火烧云。

起风了。

“秋秋，快看，何遇在那！”食堂里，林夕推了推凌月秋。抬眼一看，凌月秋看到了那个男生，他正搂着一个男生的肩往盖码饭档口走去，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

“原来，他是何遇。”凌月秋喃喃自语。

“啊你说什么？我和你说，学校表白墙他都挂一年多了，现在高一新生也在捞。”

“那他有女朋友吗？”凌月秋下意识问道。

“啊？”林夕思索了一下，“不知道哎。不对啊，秋秋你不会——”

“我只是好奇。”凌月秋截住了林夕的话。

“我觉得应该有了吧，长那么帅应该名草有主了。”

“我觉得没有。”她就是想要辩驳。

“管他呢，反正也与我无关。”林夕撇撇嘴，吸了口奶茶。

是呀，与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凌月秋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是知道何遇的，毕竟，高一学年的数学第一名被这个男生包揽了，还有各大数学竞赛的一等奖。总之，凌月秋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数学超级超级好的男生。有时她也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上至老师下到同学，内容有关于不写作业啦，上课打扰同桌，下课太吵，迷之拒绝别人的告白等等。反正，无论如何，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在这样的年纪里，凌月秋知道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知道的是未来的无限挑战，知道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所以，别停下，赶路要紧。

她一直觉得自己会这么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度过整个高中，可是没有人能够赌对未来。人之所以不愿意停下脚步，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足够吸引你的风景。如果有一天，你有幸撞见，等你发现——我完了的时候，你已经停下很久很久了。

自那一天人名对上号后，凌月秋发现自己经常遇见何遇，或是上下楼梯时的擦肩，或是走廊上撞见他与别人说笑，或是办公室看见他把数学作业放在办公桌上，又或是窗户旁的一时经过……或许，在一年前，他们也经常这样相遇，毕竟校园就这么大，理科班就800来人，来来去去也就这么些地方，只是当时两个人都没注意罢了。

只有迫切想要遇见对方时，那些相遇才变得格外重要。

“我好喜欢你，凌月秋。”

情人节那天，凌月秋收到了一封表白信，它是那么简单而直白，如一阵肆意的风赤裸裸地把对方的心动与喜欢带给她，不给她装傻充愣、含糊其辞的机会。

她是喜欢的，喜欢这种明晃晃的，大大咧咧的偏爱的。只是，还是没有办法答应。

路辰站在凌月秋身前有些手足无措，这不是他第一次告白了，可是每一次都失败，无论是九十九朵玫瑰、还是亲手织的围巾，对方就像一堵不透风的墙，他怎么吹都吹不进去。

“对不起。”

果然如此，路辰焦躁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凌月秋，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喜欢上我了。”

这句话是问句，可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凌月秋一瞬间很难过，她忽然明白了不是所有的期待都会有回应，这是无从控制的，更无法控制。

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街角一元起小店橱窗里看到的布娃娃，每次放学经过她都刻意放缓脚步，刚读三年级的小女生有了第一个愿望——存钱买下它，把它带回家。可是几个星期后，等到她终于凑够了钱跑进店里时，那个布娃娃已经被别人买走了。后来，爸爸妈妈给她买了很多芭比娃娃，同学也送过很多小玩偶给她，它们无论哪一个都比那个安静待在橱窗里的布娃娃更漂亮，更精致，更动人。可是，又都不如它。

知道吗？

有些人如果在年少时喜欢上了一颗星，即使她以后又见到了漫天星海，她也不会心动。

“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路辰似松了口气，他尽力扬起微笑：“我明白了。谢谢你，给了我答案。”

他尽力保持体面。

“你会遇到更好的女孩的。”凌月秋唇中带涩。

“何遇有喜欢的人了。”

路辰还是说出了口，他可是何遇的好兄弟，他不会不知道人的视线总是爱追寻喜欢的人。

他在看凌月秋时，凌月秋在看何遇。

“我知道。”

每次经过窗前那几秒的暂停时，她看出了何遇对他同桌的独家专属。

路辰听闻，忽然就笑了，他摆摆手往后退着，边说道：“再见了，凌月秋。”

我祝我们都不要再不合时宜了。

几步后，他转过身，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喜欢你，凌月秋，特别特别不喜欢你。

影子渐长，即将日落。

“怎么样？怎么样？成功没？”校门口，何遇拎着书包等待着，这时他老远看见路辰神色不明地走来。

“哥，你到底有没有眼力见啊”路辰一看到何遇那祸害般的脸就来气。

“不科学啊，这情书多真诚啊！”何遇跟上路辰的步伐，有些困惑，那情书多言简意赅，肯定一击即中呀，连他同桌都说很好呢。

“你还说！就是怪你，我应该多写点的，你看没几下我就被拒绝了。”

“哥可是帮你省了钱呢，你看你之前一顿操作猛如虎，人家也不稀罕。好歹这次情书收了，你也不遗憾了吧。以后就跟哥混吧，女人什么的我们才不稀罕。”何遇用肩推了一下路辰。

“行，哥，你说的对！”路辰无语凝噎，他觉得何遇自己身边的桃花都收拾不好，还一副很懂的模样，“你就是个大傻瓜！”

“嘿，你怎么说话呢？有种别跑！”

两人开始追逐。

始终差几步距离，路辰经过转角时微微转身，他忽然发现何遇不追了。此时的何遇一脸似笑非笑，正闲闲地走着，依旧是那么欠抽。路辰心想，这人有什么好的，还没有我帅呢。

紧接着身后传来某人气定神闲的声音，“喂，书包不要了吗，那拜拜了。”

路辰再次转头，此时何遇已经停下了步子，一脸不怀好意，等等，他身旁是一个硕大的绿色垃圾箱。

“哎哎哎哎，艹……哥，慢着！”

路辰想着，女人有什么要紧的，揍眼前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那时年少，烦恼、哀伤、喜悦、迷茫，还有喜欢都如天边悠悠的白云，无拘无束，是成雨，还是成霞，亦或消散，都有无尽可能。彼方犹在，未来尚存，一路高歌猛进，一路气势如虹，才是少年。

凌月秋轻轻折好那只有八个字的情书，夹在她笔记本里，她被很多次告白，却只收到过一封情书。她喜欢文字，喜欢一切可以见证的能够留下痕迹的事物。

昨日偶然读到一首诗，很美。

风拂过

荡漾起你眼底一湾春波

却在我心岸掀起万丈狂澜

难以抑制那汹涌的欢喜

恨不能化为阵风

伏上你眼睫

点开水漪

她忽然变得特别有勇气，她选择主动出击。

凌月秋是第一次单独和颜姝说话，两个人都是班级的佼佼者，颇有种王不见王之感。

音乐楼旁的小树林很安静，傍晚常有情侣出没，而在午间人烟是比较稀少的。这时的树叶飒飒作响，有一番伴人安然午睡之感。

凌月秋咬了咬唇，她想，如果，如果，她也是，我一定放弃。

“你喜欢何遇吗？”

她看到面前的女孩有点错愕，更明显的是藏于眼底的悲伤。悲伤，她为什么会悲伤？

凌月秋想说点什么，她却说话了。

“不，我不喜欢何遇。”

不，我不喜欢。

凌月秋愣住了，她知道，颜姝是喜欢的，她的眼睛没有撒谎。可是，何遇听到了。

有时，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偶遇的人忽然就这样出现在你并没有希望他出现的场景中。凌月秋看到何遇拎着书包呆呆地站着一棵香樟树下，他手里还拿着篮球。凌月秋猜测他可能是想抄近路去篮球场，却不小心听到了两个人的秘密。

他没有什么表情，他在一步步走近，凌月秋就这样看着他，他的视线却一直在颜姝身上。

好像什么没发生一样，他路过了她们。

“为什么喜欢我？”

何遇用手托着脸，歪着头，眼睛里似有湿意，一脸疑惑。

凌月秋看到他桌前有半瓶酒，忽然有些好笑，“你在学谁啊？为什么要喝酒？未成年不可以喝酒的。”

“你管我！”他忽然又笑了，“不知道，好像失恋就是要喝酒的。”

“谁说的？”

“喂，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喜欢我呢？”何遇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盯着酒瓶看，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不需要凌月秋回答了，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丁丁就不喜欢呢？”

凌月秋有些鼻酸，丁丁，应该就是颜姝吧。

“她也喜欢你的。”

“我听到了，她从来不撒谎的。”何遇垂下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把酒倒了。就好像倒掉了自己的迷茫与混乱，他站了起来。

“走吧，我送你回家。”

是夜晚，凌月秋数着步子踩着影子，被一个半醉鬼送回了家。

她站在阳台上看着何遇长长的影子被其拖曳在身后，月光温柔，他步履平稳，一点一点消失在凌月秋的视线中。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的。”

“用时间吧，让它来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你。”

“可是，好像没有时间了。”

何遇很坚定地拒绝了凌月秋，他一向如此，做事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如果有犹疑和胆怯也如过眼云烟。他是骄傲的，就像他不愿意再去询问他喜欢的女孩一遍就给自己判了结果，决绝地退回到原有的位置。他也是理智的，他知道路辰喜欢凌月秋，一点儿希望也不给喜欢他的女孩留下。

他好残忍。

如同捉不到的风，摘不到的星，触不到的影。不论是童年的布娃娃，还是年少喜欢的男孩，凌月秋好可惜，她总是不合时宜。

如果，遇见布娃娃时的她没有把压岁钱花完；如果，高一分班时她没有选择换班而是去原本分在的十二班；如果，她更认真一些……

如果，没有风。

高三那年，何遇走了，他去了他爸爸妈妈所在的城市。凌月秋早就知道了，那个夜晚他就告诉她了，他说他没有时间去看别人为什么喜欢他，他说不要喜欢他。那个晚上，他们好像就告了别。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考哪所学校吗？”

“Q大。”

不愧是他。

凌月秋在日记本写下了这个秘密，她也想上Q大。可是，虽然她成绩在班上前列，但是要考上这个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学校还是非常难的。她一直以来的目标就是好一些的学校，可不是那么好的学校。

但是，就像赛跑一样，她想触到那股风，她想追回那失去的时间，她想以最好的姿态不早不晚遇见那些美好的事物，一切都刚刚好。

高三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为十二年教育划下句点的高考，收笔入盒的那一刻，凌月秋是坦然平和的。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认了，她尽力了，所以无悔。

九月，她如愿以偿地去了Q大。

凌月秋知道的，她一定会再次遇见何遇的。

时间从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

Q大有一座松涛亭，前是湖，后是林。日落山水静，为君踏涛声。传说，有一位和尚在此地修行而至臻化境，也称静心亭。

凌月秋报道路过此亭时站了很久，红柱黄瓦，飞檐翘角，古色古香，禅意悠长。

树叶沙沙作响，阳光一泻而下，水面波光粼粼。有人拖着行李箱自日光深处走来，尽管是一个侧影，凌月秋的眼睛也湿了。她忽然想起了高二那年的一堂哲学课，老师讲了唯心主义，他说那是错误的世界观。不，并不是，凌月秋在心里强调。

我想要实现的，就一定会实现。这才是唯心主义。

她看着不远处那熟悉好似没变的背影，加快了步伐。

她要告诉他，起风了。

     

                                —END—